《八月桂花香》翔子

2、青玉碎 一

　　夏清瑜将手中的绣针仔细别在绣架边上，这才抬起头来，细细观察面前站着的五名女子。
　　这五名女子是李音绮昨日从应征的十几名女子中初步挑选出来的，想来对自己的绣技很有信心，此刻都是一副成竹在心的模样，只其中一名女子神态清冷，时不时地望向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清瑜轻轻咳嗽一声，见她收回目光，方才道：“昨日已看过各位姐姐的绣品，清瑜佩服不已，只是月华绣庄此次所接绣品，容不得半点瑕疵，因此想请各位姐姐现刺一幅小品，题材不拘，就以一个时辰为限，”轻轻指了指身边的桌案，又道：“针线和棚架姐姐们尽管用便是。”
　　众女听说，不由面面相觑，只方才走神那女子面无表情，转身到那桌案边随手拿了一块丝娟，一支炭笔，略一凝思，在那丝娟上勾了几笔，便去寻棚架和丝线。
　　清瑜凝目望去，见那块丝娟上勾的是两尾蜻蜓，寥寥数笔，神态尽现，不由暗暗留意。
　　其他女子见有人动手，唯恐那二两银子的差事被人抢了先，便也纷纷动手，一时间乱成一团。
　　一个时辰不到，已有人交差，正是那名清冷的女子，清瑜见她递上来的那方丝娟上，两尾蜻蜓一红一黑，活灵活现，羽翅洁白透明，竟似在轻轻颤动，她心下喜欢，点头道：“除了齐针和套针，你还会什么针法？”
　　那女子道：“也只会这两种。”清瑜便又问：“我看你用的多是平套，活毛套和偏毛套用过吗？”见那少女面露疑惑之色，温和笑道：“只用平套，能绣得如此传神，也属不易了，以后慢慢学着就是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原舒云。”清瑜点头：“你去找九姑，就说我这里通过了……今日起，你便是月华绣庄的人了，明日一早，你先来我这里。”
　　原舒云应了一声，淡淡行了个礼，转身出去。其他女子见她这么容易便通过了，均觉得清瑜甚好说话，其中一名女子便抢先起身，将绣好的丝娟递到她手上。
　　不料清瑜看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轻声道：“针法不错，藏针和记针也做得很好，只是太过粗糙了些……”
　　那女子心下不服，道：“只用了半绒……”
　　清瑜不说话，捻起一根花线，劈为十六分，抽出其一，笑道：“看好了，我只用了一丝……”飞针走线间，一片青翠欲滴的绿叶便绣成，精细匀泽，丝理分明，那女子心中叹服，哑口无言。

　　一一看过众女绣品，已近黄昏，清瑜舒口气，伸了个懒腰，见天光尚亮，正拿起绣针，桂九推门而入，在她绣架边俯身看了一会儿，笑道：“怎么音绮送来的五个，你只留下两个？有一个还是不懂多少针法的？”
　　清瑜抬头：“我们人手虽短，却也不能滥竽充数，就怕绣得不好，还得我和音绮拆了重绣，若是返工多了，岂不更耽搁了时间？”
　　桂九打个哈哈：“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倒没想到这层。”
　　清瑜微笑：“你脑袋里就只有钱。”
　　桂九也不生气：“不是还有你和音绮么？我呀，只想着怎么赚钱就行，若是没钱，咱们不都得喝西北风去？”
　　清瑜不理她，转头仔细端详绣架上正绣的那幅双龙戏珠图，眉头一皱，竟将一只已绣好的龙爪尽数拆开，重又施针。
　　桂九心中直呼可惜，知她素来便是这个脾性，倒也不好说什么，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晚风一起，院中馥郁更甚，月华绣庄的绣娘们照例在桂花树下共进晚饭，今日老板桂九高兴，添了两个菜，又把自己新做的桂花糕拿出来分享，众女吃得尽兴，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咶噪起来，李音绮将筷子在桌面上狠敲了几声，拉高嗓门叫道：“我说个事儿，保管大家没听过——是和咱们绣庄某个人有关的。”
　　桂九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笑道：“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快说。”
　　李音绮见大伙儿俱都望着自己，一双凤眸顿时弯成一线：“大家可知道程大小姐今儿下午来的时候为何面色不好？”见众人面露疑惑之色，便清了清嗓子，神秘说道：“今儿早上我从程府门前过，听她家丫头说——”话未说完，自己已先笑了起来，不理众人催促，伏在桌上笑了几声，方才道：“程大小姐亲自上顾府提亲去了，哪知被顾公子当场拒绝，程大小姐一发怒，把府中东西摔了个七零八落，差点把自己手也摔破了，哈哈，难怪今儿个看见她，那脸黑得都快赶上木炭了。”
　　绣娘莫兰笑道：“她那个性子，难怪顾公子不敢要。”
　　桂九瞪了莫兰一眼，板起面孔道：“男婚女嫁，有什么好笑的？当心程大小姐知道你们笑话她，拿你们出气。”斜倪了李音绮一眼，又道：“就你多嘴，我看你还是担心你自个儿罢。”
　　李音绮摆出一副娇媚万状的模样，将头一昂，向众女一一飞了个眼风，娇声道：“我还用得着担心这些事儿么？谁不知道，苏州城内，多少青年才俊都是我李音绮裙下之臣？”
　　大伙儿嗤之以鼻，各自吃饭。

　　清瑜向来不多话，吃过晚饭，便与众姐妹道别，慢慢沿着河边往家中走去。
　　暮色渐起，岸边绿柳垂髫上，便凝了淡淡的水汽，空气十分潮湿清新，清瑜深深吸了口气，停在一座石桥边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走过石桥，来到一坐小小的宅院外，透过一片樊篱，轻轻掂起脚尖向内张望。
　　屋中已燃起烛火，窗纸上淡淡透着一个人的影子，似正在伏案看书，她痴痴看了半晌，正待转身离开，却见那影子长身而起，推门出来。
　　清瑜面上一红，竟鬼使神差顿住脚步，愣愣地看着一个青年走到院内，他穿着一件青色的夏衫，未束腰带，宽大的衣衫被晚风轻轻荡起，隐隐现出纤长的轮廓，清瑜正凝目而视，忽见那青年抬起头来，望这边看了一眼，她心中砰砰乱跳，忙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她双颊发烫，正低头疾步转过石桥，不防听见身后有人呼唤，只得停住脚步回身一望，却是常来她家串门的王氏，手上拿了两幅丝帕，追过来叫道：“夏姑娘，怎么你不是来找我的？我刚刚见你在我家门口望了一阵，哪知刚出来，你却又走了。”
　　清瑜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想起上回王氏到她家时，曾答应帮她绣两幅丝帕，便笑道：“随便过来走走，这就回家去，大娘这丝帕想绣什么花样？”
　　王氏笑道：“姑娘看着绣就是了，随便什么都是好的。”清瑜便抿嘴一笑，辞了她过得桥来。夜色渐深，河边却是星光点点，夜市上早有商贩摆开摊子，行人渐渐聚集，嘻声笑语不断，清瑜挤过人群，在一个卖丝线的小摊前弯下身子，她在家中也常做些绣活，却从不用绣庄的东西，用的多是从夜市上买来的便宜针线。
　　她选了两色花线，仍在线堆中不停翻检，直到找到一色青色的丝线，方才起身付钱离去。

　　一路回至家中，却见父亲正好送客人出来，她见那客人正是城中替人说媒的宋氏，心下便猜到了几分，只向那宋氏淡淡点了点头，径自进了内室。
　　她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虽是大夫，但医术平常，也只能替人看点小病小痛，所得便十分有限，怎奈母亲的病又需要好些昂贵的药材滋补，一家人的收入便似塞到了无底洞中，偏生又总不见好，父女俩虽从无怨言，夏夫人却总是长嘘短叹，只说自己拖累了父女俩，清瑜便时常开导。
　　她进了母亲房中，正与母亲闲话，夏大夫送走宋氏，便也进得房来，看了清瑜两眼，欲言又止。
　　清瑜一面就着烛光在王大娘那两幅丝帕上勾底子，一面问道：“宋大娘又过来说媒？”
　　夏大夫道：“这次说的也不过是平常人家子弟，我已经回绝了。”
　　清瑜不语，暗暗松了口气，只听夏夫人道：“咱们清儿心灵手巧，又生得好，怎能随便嫁给平常人家？怎么说也得是书香门第，世家之子。”
　　夏大夫微微有些烦躁：“我们家境如此平寒，名门望族又怎会瞧得上我们，若能瞧得上，清儿早几年就定了人家了，也不至蹉跎到现在。如今只要家境殷实就好，是不是书香门第倒在其次，最重要人品端正，清儿嫁过去不会吃苦。”
　　夏夫人一愣，忽垂泪道：“是我害苦了清儿，若不是我这病……”
　　清瑜将丝帕收起，站起身道：“我不嫁人——”不待双亲发话，又道：“不管说的什么人家，我都不嫁。”说罢，掀帘进了里屋。
　　夏大夫与夏夫人相视苦笑，夏大夫犹豫片刻，跟进来道：“清儿……你可是怪爹爹无能，不能给你定门好亲事？”
　　清瑜正在自己房中找绣花棚子，闻言不由一笑：“我是说真的，嫁人有什么好，还是在爹娘身边最开心。”
　　夏大夫轻叹：“傻孩子，爹和娘岂能一辈子在你身边？再说你母亲的病，这两年越发重了……”
　　清瑜不待他说完，忙道：“九姑把我的月银提到了三两，上次爹爹说的药应该可以够钱买了，明日我去跟九姑说说，请她先把这个月的月钱支给我。”
　　夏大夫默然点头，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端了碗药汤过来，道：“该喝药了。”
　　清瑜向爹爹微微一笑，接过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这药汁是夏大夫专为女儿熬制的，用了决明子、枸杞、菊花等几味药，专为明目养目而用。绣娘刺绣甚亏目力，常常刺绣一日下来，双目便红肿干涩，许多绣娘随着年岁增长，目力大大弱于常人，甚至失明，夏大夫心疼女儿，自清瑜在绣庄做工以来，每日早晚，都要亲自替女儿熬制药汁，看着她喝下方才放心。
　　桂九每日早晚也在绣庄内依照夏大夫的方子熬了药汁给绣娘们喝，只有清瑜仍旧每日回家喝药，一是夏大夫坚持，二是清瑜自己觉得，爹爹亲手熬的药汁不同寻常，淡淡的苦涩中，总有一股化不开的浓浓温情，令她温暖无比。
　　清瑜喝过药，见爹爹拿了药碗出去，坐了片刻，自枕头下翻出一方丝帕，那丝帕上绣着一个迎风而立的青年男子，飘逸传神，轮廓已勾出，只剩下衣衫还未着色，她微微红着脸，取出夜市上买来的青色丝线，凝神半晌，终在那丝帕上落下绣针。
　　窗外树影婆娑，月光透过窗纸，凝注在她全神贯注的侧脸上，她的脸庞微微发亮，那丝帕上的一针一线，寄托着她的悠悠情思，细细绵绵，渐渐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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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关于刺绣的资料均来源于百度百科，齐针、套针以及后文的抢针，为苏锈基本针法；“绒”、“丝”、“藏针”、“记针”为苏绣术语，有用得不妥当之处，请朋友们一定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