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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番外:四时歌·绿树荫浓夏日长 ...

  •   霜雪狂肆飞舞,遮蔽视线,牵拖脚步。远方的崤山,像一条静伏着的黑脊巨龙,永远都无法抵达。
      流川枫不晓得自己背负着什么东西,沉重地禁锢着他的四肢百骸,他从未经历过如此艰辛的跋涉,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受困于这方天地之间,再难逃离。
      而且,仙道彰也不在自己身边。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
      他明明已经在九丈龙原之上了结了一切。山王权位易主,泽北荣治被封印,千眼窟与九丈龙原之下的水脉联通,延漫百里,湘南军的得胜的战报和自己的兵符也都已送进京城。
      所以,为什么自己仍然孤身一人,留在这里?
      这一定是个梦。
      他环顾四周,入眼茫茫,杳无人迹;他大声呼喊,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可以压得过朔风呼啸。这让他着急得浑身发热,继而一个念头无比清明地直冲脑海——
      你本有机会,不再做这无能为力的蝼蚁。
      很久之前的他,曾在千眼窟留下灵脉,建筑九丈龙原,强大得犹如神祇一般。那些力量在山王的土地上被重重掩埋,直到他重返山王时,终于悉数回归。他感觉得到它们在自己身体中苏醒、涌流和沸腾,并亲眼见证了那几乎能翻覆天地的煊赫威风,生死信手拈来,万物皆在掌握,那是比帝王权势更加美妙的东西。
      不过自己转手便放弃了这些。
      因为另一个非此即彼的选项,是仙道彰。
      可是现在,仙道在哪里呢?放弃灵力、放弃爵位的流川枫,一介再普通不过的布衣凡人,你用什么来留住他、找到他呢?

      嘹亮的鸡啼穿透一切,流川枫猛地睁开双眼。
      入眼是素色的床幔,还有仙道。微亮天色落在他的侧脸上,散成一片软乎乎雾蒙蒙的白,很好摸的样子。
      可惜他没法抬手,身体被人圈得很牢。只不过微微一动,放在腰侧的那只手便又收紧了些,还半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果然是梦。
      流川枫不由嫌弃梦境中患得患失的自己,继而迁怒枕边人——
      若非这家伙八爪鱼一样缠过来,自己兴许早就醒了。
      思及至此,他不轻不重地踹了对方一脚,便要撑身起来。不想仙道人虽然没醒,身体反应倒是机敏得很,一手精准地扣上了流川枫的耳朵隔绝屋外的鸡叫声,闭着眼睛便把人往怀里带,动作娴熟极了。
      流川枫:“……今天要赶早集,醒醒。”
      温热呼吸拂过喉结,一路冲耳朵里钻,痒痒的,仙道半梦半醒地将双眼掀出条缝儿:
      “……你再睡一会儿,我去。”
      他一边凑过去亲人,一边嘟囔道。
      我信你个鬼。
      流川枫挣出一只手,抵着他的脸,冷冷道:“快起。”
      从朔州出发,一路向南,四个月后,他们选择定居在沅州朝露山下的一个村庄里。之所以选在这里落脚,实在是因为此处风光太好。雨时云蒸霞蔚,晴时碧色漫野,山脚下沃野连亩,村郭间人烟不绝,安谧闲适又生机勃勃,完完全全是两人梦想中能待一辈子的地方。
      于是两人在这里买了荒弃的宅院,雇了长工,将里里外外整饬了一番,打理出了个小却雅致的居所。流川枫开始卖他的一手好字,帮十里八乡的村民们写家书;而仙道则捡起了老手艺,继续当他的郎中。
      尽管交还兵符卸了爵位,但流川枫仍然保持着一贯以来的行伍做派,卯时二刻准时睁眼,洗漱过后,洒扫庭除,拎着俩桶去打水,直到灌满两口大水缸,然后料理屋宅后面巴掌大的小菜园。不仅如此,他竟然还开发出“下厨房”这种本事,硬是学会了蒸包子的技能。
      ——幸亏仅仅止步于蒸包子。
      总之,曾经掌印一方、忙成陀螺的湘南侯经不住闲,无时无刻不找活儿干,甚至一度计划购买耕地的牛,刨土的犁以及成袋的种子,在来年春耕的时候捯饬一亩三分地出来,这让仙道既心疼又心虚,于是曾经闻名左鹤镇的懒郎中决定,他要比枕边人更勤快。
      或者让枕边人变懒。
      只是目前看来,他打的这两个小算盘,都没有成功。

      早集在二十里地外的小镇上。随着春去夏至,温度渐渐升高,早些出门,可以在正午之前采买完归家,避开大太阳。仙道一边将烧好的水灌进水袋,一边看流川枫牵出驼物用的小毛驴。视线从肩膀滑到脊背,又在腰上转了一圈,直到水溢了出来,洒了满手。
      流川枫看向他:“走了。”
      仙道走过来,拽住他:“还是我去吧。你……今天歇歇。”
      说来说去,昨晚怪他。本来说好要早起,两人早早熄灯入睡,但近几日骤然高温,暑气渐生,仙道看流川枫睡不踏实,便在一旁半支了身子替他摇蒲扇,摇了没几下,人便心猿意马了起来,入眼一寸一寸全是能烧沸神思的柴火,于是情不自禁,于是偷偷亲了亲,再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流川枫将水袋绑好,暗暗磨了磨后槽牙,没好气地回道:“不用。”
      说来说去,要怪自己。信了三井寿的浑话,说但凡两人的肌肤之亲,一个人疼,另一个人累。他不舍得仙道疼,却没想到就此便宜了个大尾巴狼,一把推他进红尘旋涡,耽于极乐之事。虽说伴侣本应如此,但是!但是!“节制”这种事,难道不该是相互鞭策的吗?怎么能共沉沦呢?!
      至于“食髓知味”——
      不,他打死都不认的。
      仙道跟在他后面出了门,两人牵着小毛驴,顺着一路绿荫向东走。入目陇埂皆是翠色,水塘粼粼如镜一般,沿途遇着一两个熟脸赶鹅牵牛,也会彼此打声招呼。仙道看流川面色回复如常,才凑近了些,道:
      “我昨晚不是有意的,你可别恼我。”
      流川枫哼了一声:“那是怪我咯?”
      仙道喉头微微一滚,不说话了。
      是,当然怪你。怪你生得好看,怪你太纵容我,怪你为了救我把到手的灵力统统扔了,以至于每一次拥你入怀时,都不由自主地想:
      你依然停留在生老病死的命途中,我终有一天会孑然一身;所以拥有你的时光珍贵得要命,比千金还值钱。
      我一刻都不想浪费。
      流川枫没想到怼回一句之后,仙道的眼神越发不对劲起来,热烈得让人脸颊发烫,莫名其妙的,于是只能一把拽下牛皮水袋塞进他怀里。
      “喝水。”
      仙道依言拧开了木塞,又递回给他。
      流川枫:“……是让你喝。”
      仙道摇头:“我不渴。”
      他向前后看了看,然后伸手扶上流川枫的腰,紧接着便被拍了一巴掌。他吃痛缩回手,嘟囔道:
      “我就是想让你别那么累。你想干什么活儿,都让我来做,不好么?”
      流川枫挺正脊背,面无表情地道:“让你做,我不太放心。”
      虽然左鹤镇人尽皆知的懒郎中早已荡然无存,但老樟树的生活技能还是太过贫乏,竟远不如金尊玉贵富养起来的侯爷更靠谱,就拿到集市采买为例,仙道单独去了两趟,带回来的东西一塌糊涂:箩筐有裂,斧头卷刃,鱼肉缺斤短两,精米发黄带糠,直教湘南侯大开眼界。于是他更加闲不住,算着每次赶集的日子,便拉着仙道去集市现场教学,补足生活技能,令人感慨又喟叹的是,这竟然与数百年前的情景无缝衔接——
      原本就是他,手把手地、一步一步,教仙道走进这人世间的。

      早集规模不算大,但东西很全。虽然许多东西流川枫也不甚明白,但架不住他做了上位者这么多年,拿捏人心一把好手,人往那儿一站,语气一沉,眼睛一瞟,物价里的水分猫腻便稀里哗啦地往外冒,挡都挡不住,仙道牵着小毛驴,负责和摊主套近乎拉家常以及掏钱,这么大棒夹甜枣地一路筛过去,不消多久,该买的东西便全了七七八八。这在这时,有人在沸闹的市集里,迟疑地道了一声:
      “仙道先生?”
      两人循声回头,皆微微一怔。一个左袖纹着神奈川商号标识的年轻男子,亦是惊讶地看着两人,旋即规规矩矩行礼,却对着流川枫欲言又止,半晌,只能打了声招呼:
      “两位,好久不见。”
      此人是中村,相田弥生的得力手下,一直在朔望配合湘南军的诸多行动。虽然知晓湘南侯挂印归隐,却没想到能在此处骤然偶遇,于是三人就近在茶摊上坐了下来,叙了几句。
      “朔望还好吗?彦一怎么样?”
      仙道问他。
      “一切都好。”中村回答:“代管湘南军的两位将军颇得赞誉,同我们相处得很好。据点的事务,彦一上手很快,上个月刚和弥生姐一起押了一批货物去山王,很平安。”
      仙道离开朔州前,最放不下心的便是彦一。没想到他人缘不错,弥生提议“既然你没有亲人我丢了弟弟,不如你来做我弟弟好了”,于是他们两人便都有了家人。虽然当时大家也有打趣说他们两人仔细瞧瞧还有那么几分相似,但如今真真切切听到彦一与弥生相处融洽,仙道才算真的放下心来。
      中村看向流川枫,顿了一顿,又道:“朔州百姓都对侯爷非常感念,说侯爷是神人,一出征便能在蛮荒之地开出一条河来,所以现在许多庙宇里,都改供侯爷的……呃……牌位,香火很好,州牧大人制止了几次,也没什么效果。”
      流川枫几不可见地提了提唇角:“求人不如求己,由他们去,等过一两年发现牌位不灵,自然就不拜了。”
      和自己是枫树的时候一样呢,人这种生物。若论虔诚,天地间没有能比得过人的。不过奇怪的是,明明人那么聪明,有时候却异常好骗,尤其擅长自己骗自己。
      中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倒是仙道一点都不避讳,握住流川放在桌上的手:“说什么呢,他们拜你,也是在谢你。你撂挑子跑了,大家找不到你,只好用这法子。无论是不是灵验,现在他们对你的感激,都是真的。”
      也许时间确实可以改变一切,让感激变成怨怼,让思念变成偏执;但同样也是时间,能让艰难变成幸福,让无望变得充满希望。
      中村一时间觉得自己十分多余,他有心想再开口提醒两人一件事,但这两人桌面上的氛围突然变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不过片刻踟躇的当儿,彩子的声音已经中气十足地在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
      “中——村——你是在偷闲喝茶吗?!”
      仙道猝然看向流川枫,而流川枫则凝视着不远处的女子,渐渐走近。
      湘南军与山王一战,彩子为了帮助湘南军奇袭鹰落峡,又死了一次。仙道和流川枫离开朔州时,她还没有醒。由于她的龟息之术只能令她记得十五岁前认识的弥生,所以每次她都会在赴死之前交给弥生一封书信,里面写着她需要记起来的所有事情。
      除此之外纷繁诸事,包括流川枫等人的面容,她应当已经忘干净了。
      “你倒是会偷懒啊,”彩子径直来到三人面前,冲中村道:“我还一直在岔路口找你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拿起只瓷碗,倒了茶水,一饮而尽:“茶钱算你的喔。”
      中村:“……”
      彩子看起来风尘仆仆,但人很精神。她看了一眼流川枫和仙道,又问中村:“是你朋友吗?”
      仙道不由心头一跳,而流川枫则抢在中村前面接了话:“拼桌喝茶,姑娘要交个朋友?”
      这话听起来有些唐突,但讲话的人看起来却异常正经,彩子将流川枫细细打量了一遍,才笑道:
      “公子第一次撩姑娘么?手还生呢。姐姐我是有夫之妇,不要乱讲话。看你长得俊,就不同你计较了。”
      言毕,她转向中村,收了笑意:“走了走了,车都装好了,我们说好的,到安州你记得留三成给我。”
      中村:“好好好好好。”
      青年忙不迭站起身来,看流川枫极轻微地冲他摇了摇头,便也没再出言,径直同彩子走了。待两人远去后,仙道才轻轻碰了碰流川枫的胳臂:
      “……你看到了吧?彩子的腰带上。”
      流川枫:“嗯。”
      一块白得像云朵一样的玉佩,曾经属于宫城良田。他曾四处求教如何让喜欢的姑娘接受它,现在,姑娘将它戴在了身上,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出现在姑娘记录旧事的信笺里。
      仙道:“所以,她记得宫城良田的,对吧?”
      流川枫站起身,牵了小毛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也许。”
      斯人已逝,过往记忆稀薄得可怜,而人终究还要往前走。不会有人知道,彩子是如何在自己的信笺里记录宫城良田的。她要如何在生命中摆置一个人,只有她自己知道。
      仙道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彩子和中村都已经看不见了。再看看前路的方向,他问:“差不多了吧?还要买什么?”
      流川枫:“嗯,要取样东西。”
      两人行至一个不大的铺面门口,流川枫将小毛驴的缰绳递给仙道:“等我一下。”
      铺面外挂着一幅写有“银”字样的锦旆,进来出去的人男少女多,仙道等在门外,等出一脑门问号。
      这里是卖什么的?
      不多时,流川枫走了出来,手上空空如也。
      “走吧,回家。”

      太阳渐渐升高,两人牵着小毛驴,沿着来路向家的方向走去。仙道忍不住好奇,问他:
      “我们最后去的那家铺子,是卖什么的?”
      流川枫:“打首饰的。”
      嗯?
      仙道一怔,又问:“我们需要首饰吗?”
      流川枫竟然笑了笑,然后回答仙道:“需要,有一样,必须得有。”
      仙道更迷糊了,努力回忆自己经历过的人与事,却实在想不到,自己和流川枫会需要什么首饰。可气流川枫见他自个儿冥思苦想,竟然还在卖关子,仙道不追问,他便一点儿也没主动讲的样子。
      仙道:“……是什么啊?”
      迎面走来一群雄赳赳的大白鹅,没有人赶,数量不少,看起来颇有战斗力。流川枫远远瞧见,扯了仙道往一旁躲:“回家告诉你。”
      仙道见来了救兵,更加不依:“不成,你现在告诉我。不然我就去招鹅——”
      被大白鹅追赶的糟糕记忆瞬间支配一切,流川枫看向他,有点不敢相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冷静。”
      仙道:“就不冷静。”
      流川:“……”
      仙道:“还要走一盏茶的功夫呢我等不及,讲嘛讲嘛,我好奇,别卖关子。”
      大白鹅渐渐地近了,流川枫有点无奈,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他。
      那布包小小的,还没半个手掌大,仙道得逞一笑,将它一把拿了,然后将流川枫拉至树下,自己站在外侧。
      “神神秘秘的,让我瞧瞧这是个什么东西——”
      仙道打开布包,话音戛然而止。
      在京城,达官显贵在首饰珠宝方面的攀比,无论男女,都夸张的要命。每年流川枫都能清出来一匣子通过各种途径送进府里的扳指、珠串、带钩和蹀躞带,然后统统送去朔州充为军资。他对珠宝首饰一点儿不感兴趣,离开朔州一路带着的,只有两个银锁。
      一只比较大,是枫姬留给他的,另一只小一些,曾在九丈龙原之下的密室里待了很久。两只银锁相隔百年,却都刻着“长命百岁,福寿恒昌”的字样。
      后者被流川枫发现时,已经发黑了,银链一触即断。现在,它与另一只一起,被打磨得光亮簇新。此时此刻,一大一小,都躺在仙道的手心里。
      “小的这个,是过去我送你的,”流川枫说:“那个时候没什么眼光,估计也比较穷,你将就一下。”
      “大的这个,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她留下的东西,只有这一样。”
      “现在,这两个锁,都送给你。”
      一只花喜鹊鸣叫着从两人头顶飞了过去,树影微晃,热烈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两人身上。
      “——就算聘礼了。”
      于是好端端路过的鹅群受惊地扑闪起翅膀来,四散奔跑,引得尘土飞扬。
      因为有个人突然将另一个人拥抱在怀中,动作有点大,瞧着气势汹汹的样子,鹅有点怕。
      很久之后,他们才分开,然后手牵手走过田垄,走过桑林,走过水塘,走向属于他们两人的远方。

      【仙道:不是,等等,为什么是聘礼?聘礼难道不是该我送吗?】
      【冰封:你占侯爷多少便宜了。就这一项,不要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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