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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十四章 ...

  •   十四

      祖海在广交会结识的大客户一直到儿童节过了才过来考察,进出口公司的业务员对祖海密切交代,说这个大客户的订单每年都有,拉拢住这个人,以后吃穿不愁。但是好花有人争,大客户已经在中国其他地方考察了不少企业,祖海不是唯一一家,更不是最后一家,想要拿到订单,祖海一定得做出超过旁人努力。接待工作也得显示大气,不要露出小本经营和农民企业家的底子。
      祖海思来想去,觉得进出口公司的业务员说得实在,目前因为债券问题接触银行,银行那些人也隐隐露出对农民企业家联合体的轻视。回头便召开股东大会,提出买一辆轿车。但是买新车需向控办交钱办准购证,钱打进去后又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拿到货色,而大客户到来时间已经确定,最后决定花小钱办大事,买了一辆二手拉达。于是,祖海将他平时开惯的摩托车扔进安仁里休息。
      大客户晚上到时,进出口公司老总出面请他在星级宾馆西餐厅吃饭,但祖海小心观察,觉得一行三个大客户似乎殊无欢颜。看得出进出口公司老总竭力巴结,钱花了不少,但似乎没有用到点子上。一个会讲几句中文的老外面对着满桌珍馐,却是时时念叨北京烤鸭广州烧鹅上海小笼包。送走老外,祖海与已经混熟的业务员一核计,估计这三个老外是饕餮,想尝试的是地方特色菜。但是这些老外在中国几进几出,寻常特色怎么够噱头。祖海无奈之下,想到安仁里家宴。
      荷沅原本想着辛苦了一周,周六晚上终于可以翘着脚听听音乐,喝喝薄荷茶,顺便在单片机上输入一段机器语言,看看这个报警程序能不能通过。这已经是她做的第不知N次试验了。没想到祖海不期而至,她在祖海“噱头噱头”的念叨中坚持将机器语言输完,又将连接小灯泡的线路在面包板上确认一下,这才开启电源。这次很幸运,在特定条件下,小灯泡终于亮了,而显示屏上显示的是一个“1”字。
      祖海也懂得电器,不屑地道:“那么容易的事,你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门打开,接触断开,断电报警,现成的线路,用得着你这样复杂吗?”
      荷沅正为试验成功而欣喜,被祖海一说,立刻“嘘”了过去,“既然是报警装置,当然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平时不能给别人看见,操作也不能太多。我设定的是,白天八点到下午五点傅姐在家这段时间里,警报装置开着,但是开其他门的时候警报不会叫响,只有开特定的三道橱门的时候,警报会自动拨通你的大哥大,说明家中有人打贵重物品的主意了。其他时间所有门都可以开,但是会发出小声报警,线路接到门铃上面,而在显示板上面可以看到被打开的是哪扇门。再有一个手动操作,按一个键,晚上睡觉和家中没人时候,接通门铃的线路自动切换到大喇叭上面,有人擅自开门进来,警报大作,应急灯打开,吓走小偷了事。还有线路被破坏时候怎么办,断电时候怎么办,操作哪几个键可以消除特定门窗的报警等很多功能,对了,还有闹钟功能,我写的程序足足有三米多长呢,都花了我一个月了,这次光是输入就用了我两个多小时。今天总算程序是通过了,也应该通过了,我都已经开后门在自仪系的电脑上面通一次了。好了,以后我得开始布线。“
      祖海被荷沅说的那么多功能绕得头昏脑涨,心说真这么复杂的话,这安仁里以后他都不敢进了,免得一个不好,警报乱叫,人家当安仁里进小偷。但看着荷沅兴奋的眼睛,他只得言不由衷地道:“等你做出来,恐怕公安局都得问你取经。”
      荷沅得意地道:“这才是第一步,等以后我把这些程序玩熟了,有时间了,再考虑院子里花木的定时自动喷灌,电饭煲定时自动烧饭,家中没人时候自动亮灯熄灯玩空城计。不过这些都需要时间,麻烦的是外接设备。程序倒都是简单。祖海,这下说你的吧。”
      祖海终于大着胆子道:“荷沅,你不要搞得太复杂,否则你爸妈走进安仁里可就手脚都不敢动弹了。还有,你设定什么自动浇水,万一你不在的时候连着刮风下雨呢?花还不都涝死。又万一你电饭煲里面没放东西,电却接通了,还不引起火灾?你还是先考虑报警吧。”祖海说的时候胆战心惊,怕被荷沅嗤笑说他无知。
      荷沅听着却觉得有理,转着眼睛想了会儿,道:“对,看来还得布置各种探头,哟,这下该学的东西又多了。祖海,你说你的。好像是要征用安仁里请客是不是?没事,我明天去学校看书好了,为了这个报警器,我都好几天没好好看正经书了,要是青峦知道了的话,非砸死我不可。”
      祖海只得简单再说一遍:“三个老外,在中国见多识广,我们想给他们一个很深印象,所以我想出在安仁里安排家宴的主意。做菜有傅姐,你帮我想点噱头,你这人古怪脑筋比较多。”
      荷沅这次却是老老实实地道:“安仁里这个房子已经够噱头,其他菜什么的,我也想不出来,你看的比我多,要不你说,我给你写出来,明天叫傅姐凭单子去采购。”
      祖海看着双眼圆溜溜乱转的荷沅急道:“你什么稀奇古怪的薄荷花茶,杏仁豆腐,珍珠丸子,都可以搬出来啊,老外能真懂什么好吃的?你只要噱头做足就行,他们连上海城隍庙的小笼包子都当作是好货色呢。今天吃饭只念叨北京烤鸭广州烧鹅,据说这些东西有文化。”
      荷沅听了有点领悟,喃喃地道:“他们想吃文化,吃文化,那我就假模假样地给他们弄一些中看不中吃的,你等着,我翻翻已经到了五本的烹饪杂志。这下看来我还得给你们混充烧茶丫鬟了嘛,走不成了。其实杭州名菜只只都有故事,不如照搬照抄。但是噱头不够啊,而且傅姐做得出来吗?”
      祖海忙又提醒一句:“老外不会用筷子,不喜欢大家一起捞一锅汤,还有,必须有水果。”
      荷沅咬着笔头足足想了两个小时,才与祖海一起确定下菜单。夜深人静,又拿出汉英字典将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翻译出来,能背的背出来,背不出的写出来,总之一个宗旨:搞怪。
      第二天祖海出去上班,荷沅与傅姐两个人忙得鸡飞狗跳,满面油光。四点半时候祖海来一个电话说他们已经从厂里出发,荷沅连忙跳上楼洗漱一把,换件干净衣服迎候。
      祖海虽然在进出口公司业务员面前信誓旦旦,但心中终是没底。带着三个老外,两个进出口业务经理,和杨巡安等几个来到安仁里,打开门一阵栀子花甜香迎面而来,祖海心想,这么好的地方,光是一幢房子,已经够有噱头。果然,不止是老外,一向眼高于顶的进出口公司经理都站在院子里赞不绝口。见老外指着墙头唯一一朵仙人掌花,祖海忙指点说香的是栀子花。
      荷沅闻声笑嘻嘻迎出来,请大家进去喝茶。祖海看着荷沅叽叽呱呱地用英语与老外说得热闹,心中有点得意,伸手请大家进客厅。但是杨巡安还是自觉落在最后面进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一切,面带微笑,一声不出。
      进到里面,见老房子难得的亮堂,天花板上的木框磨砂玻璃灯一盏一只灯泡,一盏一盏地似是没有排列,星星点点地悬在木梁上,被那么大的客厅一衬,竟是如一串明珠镶嵌在天花,灯光下,桦木瘿圆桌越发显得古朴典雅。客厅家具虽然少,但少而精,一点不觉得空旷。杨巡安呆呆看了很久。
      荷沅见老外围着桦木瘿桌子细看,便装作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是千年才得的桦树的树瘤,一棵树的养分都集中到树瘤上去了,所以板面特别结实细腻。花纹也是一点不会重生,我这张是虎皮纹的,还有猫眼纹,山水纹等,看谁喜欢什么了。不过下面的是黄杨木,一般黄杨木难长,长到十五公分的直径已经是非常希罕。中国人有用黄杨木刻章的习惯,所以这张桌子很是结实,用着省心。”这是她昨晚突击背出来的,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进去厨房端茶,听得出身后老外倒吸一口冷气。
      祖海见桌上放着一只蟹青大盘,里面清水荡漾,飘着三朵栀子花。见老外看那瓷盘,他微笑道:“这只盘子,只怕比我父母的年龄都大。”
      业务经理连忙翻译过去,又是换来一阵赞叹。叹声未息,荷沅已经托着酸枝木盘子袅袅婷婷出来,在桦木瘿桌上放下七只粉青梅花小碗,翡翠似的小碗里,只有一块白若羊脂的东西沉在清澄的汤水里,非常雅致好看。荷沅笑眯眯地用英语解释:“我们这儿规矩,贵客上门,先得奉上一碗甜水。这是江南有名的杏仁豆腐。”
      老外心说,从来只见中国人上门先奉茶的,还是第一次看到进门先吃甜品。撮起小小的调羹一尝,味道出人意表的香甜嫩滑,连进出口公司的经理都差点犯混,这是什么规矩啊,怎么还是第一次听说贵客上门得吃甜水,又不是新姑爷上门吃桂圆蛋。一小碗杏仁豆腐吃得大家鸦雀无声。
      撤下七只空碗,才是清茶上桌。用的是祖海出差从辽宁带来的小小缠丝白玛瑙杯。当中的一只白玛瑙执壶造型古朴,壶顶碾出一只小环,倒水的时候叮叮作响。而壶身半透,隐隐可见里面绿水荡漾。荷沅一边笑吟吟地解释:“这茶用的是院子里新鲜采摘的茶叶,和今年春天刚开的佛手花干。”
      祖海心说,昨晚听荷沅说着似乎没什么花头,现在实打实做出来了,发觉噱头还真是蛮大,起码是好看。抬眼看荷沅穿着一件简单的粉绿真丝圆领衫,下面一条淡灰长裤,清爽得也像手中的这杯茶。祖海都忘记自己今天是个主人,情不自禁地愣愣看了荷沅好久。荷沅正忙着撤走蟹青大盘,没有留意,只杨巡安将一切收入眼底。
      上来的菜乏善可陈,傅姐也做不出什么太好的东西来,但荷沅千方百计将事情复杂化。比如粉红色的虾球外面非要滚上碎糯米粒来蒸,出来如粒粒珍珠嵌在粉球上,虾球里面的猪油脂润得珍珠米粒晶莹剔透,看着都不舍得吃。又将它们放在炸得酥脆的墨绿菜松上,底下是描金白瓷盘,看上去非常娇艳。又比如香酥鸡块虽然被傅姐炸得骨肉分离,可是被一块块地码放在一套粉青攒盘上,当中放一朵雪白栀子花,看上去竟非常齐整。吃完蒸蟹斗的时候,荷沅别出心裁端上一大盆紫苏汤,让大家浸手除腥。又给大家讲了蟹肉性寒,需用紫苏驱寒消食的中医原理,恨得大家都后悔先将手浸在里面,否则应该先喝一口。至于殷红的杨梅酒配雪白的缠丝玛瑙杯,那是最容易想像得出的小事。最后上来七碗荷沅从柴碧玉家调剂来的虾肉馄饨的时候,大家看着飘荡于高汤中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子上面一点娇嫩粉红,却已经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了。
      一顿饭下来,大家也说不出哪只菜特别好吃,但一致公认这是一场别致的视觉享受,其中有些规矩匪夷所思,真正体现中国江南家宴精华,老外吃得尤其感慨,以为深层次地接触到了中国古老人家饮食文化之精髓。
      等祖海开车送客人回宾馆,再回到安仁里,见傅姐已经回去,客厅也已整理干净,只有荷沅一个人捧着一只搪瓷大碗,一边看报,一边吃馄饨,发如飞蓬,非常粗糙。祖海并不觉得,坐到荷沅身边,兴奋地道:“荷沅,你辛苦一天了。那个半拉子中国通老外一路只说很好,非常好。看来他印象非常深刻。”
      荷沅将报纸移开,笑道:“三脚猫厨师骗半拉子中国通,刚刚好。我们太精通的话,他们可能还未必能够接受。但愿能帮到你。”
      祖海深深地看着荷沅,道:“不管怎样,工厂和接待,我都尽力了,我塑造的一个明理诚恳的总经理形象他们也应该记住,不过我怀疑他们想起我的时候,眼前会先冒出这张桌子。”祖海边说边笑眯眯地轻抚这张桦木瘿桌子。
      荷沅不知怎的,觉得祖海今天的笑容很怪,他笑眯眯抚摸着桌子的手似乎透着暧昧,忙借着吃完馄饨送碗下厨房,避开祖海。进了厨房才扬声道:“我断断续续听老外与业务员在谈,好像是他们对你的产品印象挺好,说你那儿别的不说,质量管理部门阵容强大。其他我不是很听得懂,可能是进出口行业的黑话。”
      祖海跟进厨房,到了离荷沅一尺左右地方才站住,笑道:“哈,我那质检部门是拿来对付股东们的小厂的,当然有力得很,否则股东们个个土匪一样,谁听他们的。老外说好就行。”
      祖海站得那么近,荷沅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便说了句:“青峦来信,说暑假回来。”
      祖海一头兴奋顿时付诸东流,愣了会儿,才道:“他不留学了吗?”
      荷沅趁机脱身离开,一边尽心尽力地解释:“可能是回来办一些留学手续。”
      祖海在厨房里面站了会儿,才熄灯出来,却已经转了话题,“荷沅,我们公司买了车,你喜欢的话,以后摩托车给你用。或者,你另外买一辆现在小姑娘都在用的木兰车?你现在四间房子收房租,收入不少。”
      荷沅拍手笑道:“我早就瞄上你的摩托车,本来想暑假时候跟你说的……”
      祖海笑道:“还等什么暑假,你把身份证给我,我帮你去过户,再给你办一下培训考试手续,提早办好,正好你暑假参加培训,晒死你。”祖海心里想的是青峦既然暑假来,他总得找点项目给荷沅做,远远地调虎离山,免得他们两个久别重逢,日日夜夜缠在一起。
      荷沅不知是计,开心地道:“好啊好啊,不过,祖海,你得折价卖给我,还有,你得先教我怎么发动之类,免得我到时两眼一摸黑。”
      祖海看着荷沅笑道:“废话,我这辆摩托车都已经骑了很多年,怎么跟你算价钱?你快别跟我提这个,否则我也与你细细算房租,我每来安仁里住一次,计一笔帐。”
      荷沅不以为然地笑道:“我这儿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傅姐的工资还是你出的呢。说起来,这个月开始,傅姐的工资我来付吧。还有电话费,你现在也不在安仁里用电话。”
      祖海听着觉得很生分,换作旁人,他早开口骂过去,但是对着荷沅,他没脾气,只得忍声吞气坐到白藤沙发上,招呼荷沅坐在他对面,这才道:“傅姐的事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安仁里只住你自己,你不会用傅姐,卫生什么的你自己会做,是不是?但是现在我经常来住,又把衣服拿来洗,那就不一样了。我自己洗衣服洗不干净,我又怎么可能叫你洗?还有我住了以后房间也不可能让你清理,你是女孩子。所以说到底,傅姐是专门给我用的,荷沅你再跟我罗里八嗦地计较,你就是赶我的意思了。”
      祖海的话说得有点重,因为他心中有计划,他将安仁里视作阵地,他必须千方百计在安仁里保有他的位置,必须时不时出现在荷沅身边,向荷沅提示他的存在,向别人昭示他的所有权。所以一见荷沅有生分的苗头,他必须大力扑灭,再以情感人,巩固他在安仁里的桩脚。
      荷沅被祖海说得没话说,可不是,祖海说的句句在理,她这时候要是再坚持由她出钱,那还真是客观上造成拒绝祖海上门的局面,她那不是很没良心地过河拆桥?可是她明明占着大便宜,现在被祖海这么一说,她连一人出一半钱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怕打击到祖海敏感的小心灵,以后他还真绝迹安仁里。荷沅有点郁闷地看着祖海,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好吧”。心说,祖海非要这么做的话,她以后就买点别的东西给祖海做补偿。
      祖海见好就收,不再坚持这个话题,笑道:“荷沅,以后那些进出口公司的人都不会再狗眼看人低,你今天可把他们唬住了。原来你平时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还是很有用的。”
      荷沅回想了一下,觉得刚才吃饭那一幕有点闹剧的意味,笑道:“我还以为你嘴里常说的外贸公司业务员有多派,也不过马马虎虎,还是你的副总看上去高大英俊。”
      祖海听着不以为然地道:“哈巴狗当然都是很好看的,但是没用。”
      荷沅坦然指出:“祖海,你说你的杨副总是哈巴狗,这很伤人。我看他今天吃饭一句话都没说,可见平时是受你欺压的,你会不会对他不公平?”
      祖海抬眼很有点惊讶地看着荷沅,没想到荷沅与他说那么正经的话,他想了一想,才道:“我公司与你们学校不同,我们联合公司的股东原本都是土霸王,如今被我强捆在一起,没一个是甘心的。跟他们不能讲理,这与你们学校不一样,我要是没这份霸气,没一点手腕,别说捆不起他们,我分分钟都可能被他们造反掀下位置。你不用可怜老杨,他高兴被我骂。”
      “还能有这种人?那不是天生的奴才了吗?”荷沅大惑不解,想来想去,周围同学老师中间从没见这么奴才的人。只有书上见过类似的,但是,那还是正常的人吗?可看着样子,杨副总不是这么低三下四的人啊。
      祖海不予解释,他看得出荷沅与青峦都极其单纯,他们两个都不会理解他在外面所作所为,所以他也一般不会跟他们说起,尤其是在荷沅面前说起,免得单纯的荷沅以后怕了他。他只是微笑道:“他们也不会相信还有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你们是不一样的人。荷沅,我今天看见玛瑙杯里面茶水的时候,觉得与你真像,又香又好看。”
      荷沅的脸一下烧了起来,扔下一句“胡说八道”,便夺路而逃,噔噔上楼,祖海听见她的脚步延向书房。祖海看着楼梯,将手指关节掰得嗒嗒作响。荷沅身边前狼后虎,偏偏以为已经不相干的青峦又快回来,他可怎么办。看得出,荷沅的心没在他身上。
      祖海越想越烦躁,一个人在客厅坐立不安,他很想上去与荷沅说个清楚,可又很明白,若是被拒绝——这简直是一定的,以后再无自由出入安仁里的机会。他思之再三,终于决定不能孤注一掷,只得怏怏熄灯关门离开,怕留在安仁里收不住手脚。
      荷沅听见楼下的声响,不敢从亮着灯的书房窗户往外看,悄悄转移到没有开灯的客房。见祖海打开院门出去,到接送柴碧玉的车子常停的地方,那儿放着一辆祖海的车子。荷沅看见祖海打开车门时候停住,回头看向安仁里,看了很久,看得荷沅都以为祖海发现了在客房窗户看着的她。
      等祖海的车尾灯在七拐八弯的小弄消失,荷沅心头的第一个反应是,大事不妙。第二个反应是,一定是她从来不注意男女大防,与祖海熟落无拘,害得祖海误会了。第三个反应接踵而至,不能再害祖海了。荷沅决定以后在祖海面前不苟言笑。
      祖海本想避开荷沅一阵,等事情冷落一下再回来安仁里,当作若无其事地与原来一样和平共处,没想到青峦说来就来,来了又要赶暑假前抓紧回学校办手续,而学校显然已经没有他的寝室,青峦理所当然地住到了安仁里。祖海当仁不让,也于当天一起住进安仁里,两人合用一间客房。
      荷沅从柔道班上饥肠辘辘、筋疲力尽、臭汗淋漓地回到安仁里,打开大门,竟然看到青峦迎出院子,后面跟着祖海。那么多日子不见,荷沅看着变黑的青峦很是陌生,又看看后面笑得很不自然的祖海,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好,呆立在门口。
      青峦听见荷沅开门回来的声音,冲出来的速度比祖海快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祖海让着他。走到外面,几乎想都没想,也没太看清荷沅,便已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欢快地转了一个大圈。这半年的时间,他几乎思念成疾,为了似箭归心,他与未来的导师奥利教授商量,赶早回国,以便在学校暑假前办完所有手续。但是青峦最清楚,那是借口,他最想的还是见到荷沅。原本也想过,祖海在身边,他不能太冲动,但见了荷沅,情不自禁,所有顾虑都扔到脑后,眼里只有荷沅。放荷沅落地,才想好好看清她的脸,怀里的人儿已经“呜”地一声也抱紧了他。
      祖海手脚冰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从来都没见过荷沅如此大悲大喜的样子,明明是笑,但是眼睛里都是泪,他从来没份消受。荷沅对他,原来一向态度明确,他是邻家大哥。祖海恍惚了一会儿,便转身进屋。他本来是想离开的,但是大门被紧紧拥抱的两个人堵着。
      过很久,才见青峦与荷沅手拉着手进门,两人一样的眼睛闪亮,嘴角含笑。祖海静静看着他们两个,只觉得郎才女貌,非常相配。输在青峦手里,他无话可说,本来就是青峦捷足先登,不是他技不如人。
      荷沅走进客厅,看见长窗边的祖海一脸落寞,心中不由一紧,悄悄将手从青峦手中抽出。迟疑了一下,对青峦道:“我刚刚打完拳,满身臭汗,去洗个澡。”
      房间很安静,荷沅的话都听得见,青峦说了声“好”,祖海则是云淡风清地道:“荷沅,你换件好看的衣服,青峦刚回来,我们兄弟三个一起去外面撮一顿。”
      荷沅才想应声,青峦已经道:“家里吃一点吧,我来做菜。荷沅这几天得忙着期末考,时间一定紧张。荷沅一向是六十分万岁的拥趸,今天占她一晚时间的话,很可能暑假后得补考。”
      荷沅听了不由“嘿”地一声,哭笑不得,还真有点被青峦说中,但是她很怀疑她今天即使被押上书桌,还有没有心思看书,至少,她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没等她说出口,青峦已经拍拍她的后脑勺,示意她去洗澡。
      等荷沅上楼,客厅里的两个男人沉默相对,过了很久,青峦轻声道:“祖海,对不起。”
      祖海嘴里一大堆的骂人话,也有拳脚相向的冲动,但是都克制在心里。对不起?青峦太客气了,荷沅本来就不属于他祖海。他想了会儿,才道:“你有什么打算?以后回来,还是在美国定居?怎么安排荷沅?”
      青峦答非所问:“以前在国内时候还不知道,去了外面,都是陌生的环境和人,心里只想着她。”
      祖海倒吸一口冷气,无言以对。既然如此,青峦自会打算,要他多嘴干吗。祖海站起身,缓缓地道:“我先走,去见个客户,晚上不一定过来。不做你们的电灯泡了。你要用车的话,打我电话。”
      青峦点头,默默送祖海到门口。打开大门的时候,祖海回头看看青峦,看看院子,总觉得这一走,以后这个安仁里再无他立足之地,而且,他也不想插足。
      荷沅洗澡下来,穿一件青莲色的短袖,一条白色的及膝细百褶裙,本来想穿白色的凉鞋,可是在家不穿拖鞋穿凉鞋,似乎有点突兀,只得还是穿上一直在穿的海绵凉鞋。下到客厅,见没人在,听厨房里有声音,便循声过去。日光灯照得厨房如白天一般亮堂。青峦去了澳大利亚半年,人晒黑了,看上去身板也结实了,以前像个书生,现在好像有了很多男人味。性格也似乎奔放了许多,今天见面居然会把她抱起来打转。这种事,以前祖海干的时候他还喝止呢。荷沅倚着门框抿嘴笑视着青峦,心中胡思乱想,等青峦去了美国后,她应该想以前白面书生一样的青峦,还是现在一笑起来牙齿与脸黑白分明的青峦?两种形象会不会在梦中打架?
      青峦隐约见门边有人,回头,看到荷沅眼神迷离地在门边发愣,湿湿的长发还滴着水,淌到衣服上,洇开一小块水斑,荷沅一向就是心急,做事不喜欢按部就班。青峦关了“嗡嗡”作响的排气扇,微笑地问:“想什么?”
      荷沅滞后片刻才恍然道:“没什么,祖海呢?没见他。”
      青峦道:“祖海想起还有一个客户要应酬,他现在很忙吧?”
      荷沅也没怎么在意,祖海一向是很忙的,“祖海应酬很多,而且很好玩,上次应酬国外客户,特别在安仁里摆了一桌家宴,我们搞怪啊,好玩得紧。”一边就将那天晚上发生的好玩事与青峦说了。但还是没走进厨房,安仁里的厨房虽然比寻常公房里的厨房大的多,可荷沅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与青峦挤在有点小的空间里。
      青峦听了也笑,据他出国半年的理解,可能越夸张的中国礼仪越能被老外所接受,但他还是忍不住问:“祖海在安仁里设家宴,他的意思是安仁里是他的家,你在其中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了?”
      荷沅不以为然地道:“你小气了吧,帮朋友得两肋插刀,祖海难得开口,怎么能不帮?他即使要征用安仁里一年两年也无所谓,我搬到学校去住就是。”
      青峦笑道:“你又心急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在宴会上将安仁里归到祖海名下,你又在安仁里充女主人,人家会怎么看待你和祖海的关系?又会怎么拿有色眼睛看你的人品?”
      荷沅听着觉得很没道理,认真地道:“我不在意。知道我的人当然会理解我的作法理解我的为人,与我不相干的人怎么想我才不会搭理,他们爱想什么随便。比如说祖海有时很晚没法回宿舍,住在安仁里客房,比如说你这几天也住在安仁里,难道我会因为人家一句乱搞男女关系胡乱同居就把你们都拒之门外?鲁迅先生说有的人看见夏天女孩露在外面的胳膊都能想到女孩衣服下面的胴体,我难道得为此夏天也穿长袖做阿拉伯女人?那我们学柔道的时候还与孔教练肌肤相亲了呢,更乱。我不信世上还有那么无聊的人,你不用太担心。”
      青峦被荷沅噼里啪啦地一顿下来说得很尴尬,仿佛他是个借着封建糟粕排除异己,欲独霸安仁里的阴险分子。他明白自己口不择言是因为担心,因为知道祖海对荷沅有意,怕两人经常相对,日久生情。他一点不怀疑祖海什么家宴的设计是别有用心,有造成既成事实的想法,他怕荷沅年轻不懂事,最后稀里糊涂投入祖海怀抱。但是有关他嫉妒祖海在安仁里进出的话他又抹不下面子说,只得悻悻地道:“荷沅,我从没怀疑你。今晚祖海会来吗?”
      荷沅没多想,只是觉得有点不满,觉得青峦的话听着很不入耳,但没太计较,青峦回来,她高兴都来不及。见问,笑道:“不知道,祖海神出鬼没,不过来之前会来电话说一声。青峦,我去买两瓶啤酒来好不好?好不容易才能吃到你做的菜呢,我们应该庆祝庆祝。”
      青峦一脸了然地笑道:“不许,你又想偷懒耍滑。我可不想知道你暑假提早回校补考。”一边说,一边将一盘西红柿炒蛋和一盘尖椒肉片递给荷沅。
      荷沅一早知道青峦的脾性,原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嬉皮笑脸地不甘心地又做了一下垂死挣扎,“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读书还是挺认真的,三门选修课,老师都说了,我不考也会给我PASS了,我做出来的作业摆在那儿呢,等下给你看我做的警报器,老师都说好呢。专业课也还可以的,复习时间安排得挺宽裕,今天玩一晚上不会有事。”
      青峦嘿嘿一声奸笑,道:“这话你常说。”
      荷沅只得收蓬,满脸郁闷地道:“没劲,很没劲。”
      青峦搬出最后一碗丝瓜鸡蛋汤,见荷沅怏怏的,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后脑勺,温柔地道:“小妹妹,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荷沅不服:“我不小了,只有你一直说我小,学校女子柔道队还是我一手创立起来的,校学生会外联部一直想挖我做副部长呢。你不许总是用旧眼光看我,这半年来我早就脱胎换骨了。”说完,想了想,又扬着下巴补充一句:“也不能叫我小妹妹,我现在是梁队长。”见青峦已经将汤放在桌上,她偷偷地想来一招刚学的“扫腰”偷袭,但是技艺不精,手劲不足,青峦只被她抓得东倒西歪了一下,并没有推金山倒玉柱。
      青峦倒是吃了一惊,刚才荷沅出手,他差一点翻倒,看来荷沅学的还真有点用。见荷沅没有得手,一脸沮丧,笑着慰问:“很厉害了啊,我差点摔跤。这就是你信里说的柔道?我还以为与拳击差不多。”
      荷沅悻悻道:“你出国去后吃胖了,换作女孩子的话,一准摔地上。明年你再来,看看是不是我对手。其实我技巧很对了,就是手劲腰劲还不足。”坐到饭桌边,看着两菜一汤,不由一笑:“青峦,你现在做菜不如我了,火候控制得不好,做菜没动脑筋。你看你的青椒肉丝,这儿的青椒如果切丝的话,吃起来就入味了。你切成大块,中看不中吃。其实烧菜很需动脑筋。”
      青峦听了不由笑道:“看着我烧菜时候你也不说帮个手,现在来马后炮了。”
      荷沅笑道:“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圣人有所不为,这才是最高境界。我这不算马后炮,对症下药地指点你呢,让你以后收益无穷。比如丝瓜蛋花汤,你没将丝瓜先拿油炒一下,这汤烧出来一股青草气。”从小都是青峦扯着她的耳朵灌输,这下有了在青峦面前逞能的机会,怎能放过,一点也不客气。
      青峦一眼识破荷沅以毁谤他的菜来泄私愤,不以为意,笑道:“吃饭,吃饭,少嘀嘀呱呱,别妄图拖着时间不去夜自修,知道你的阴谋。”
      荷沅阴谋被拆穿,但无所谓,依然笑嘻嘻地道:“天色还亮,等会儿我带你到湖边走走好不好?湖水虽然挺脏的,可我看了,岸边桥头还是有很多东西是旧物,等下我指给你看。”
      青峦只是亲了一下荷沅的脸,微笑道:“听话,等下你吃完就看书去,我在下面整理一下资料,看看报纸。十点钟放你出山,别再折腾了。”
      荷沅无奈,孙悟空一样已经跳了那么多年,从来没跳出过青峦十指关。但是已经野了半年了,心中已经会得不甘心,不像以前觉得青峦的话都是理所当然,所以吃完饭,将饭碗一扔就上了楼,有点郁闷。很想与青峦一起拉着手到外面的脏湖边走一会儿,或者在院子里呆一会儿,很想多看会儿青峦,好久没见了,想好好问他,他好不好。写信,又是用英语写信,总是没法说得痛快,很多时候辞不达意,现在终于见面,她很多话要说,可是青峦不给她机会,青峦是不是还当她是小妹妹?他怎么心肠这么硬?
      荷沅患得患失地坐在书房,哪里看得进书,只是生闷气,可是又不敢下去,下去了青峦会生气,他一向严厉。荷沅觉得没趣得很。可是到了十点钟,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下楼梯,见青峦早已起身等候,忧虑一扫而空,蝴蝶般地投进了青峦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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