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饲魔》卞九欢

84、雪山之巅5

　　漫天的红色喜庆之中，武林之中恶名远扬的女魔头就跪在宿之灵面前。

　　黑发高高竖起，垂落在耳畔。

　　凄冷的雪山之中，这一抹灼人的红，仿佛在雪山之巅，烫出了一点深红。

　　千白枫的声音凛冽，如同雪山之巅拂来的冷寒之风，刮得人生疼：

　　“小林公子莫要忘了，你面前的小师妹，如今喝了我雪山的交杯酒，从此就是我雪山的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凌霜门就算是规矩再严，也管不到我雪山来。”

　　林寻霜将银簪探入酒杯，细细观察着那杯酒，确认无毒之后，才递给宿之灵，说道：“喝吧，没事。”

　　千白枫冷笑一声：“小林公子别忘了，我雪山有多少致人性命的利刃，若是要你们的性命，至于下作到在酒中下毒么？”

　　林寻霜说道：“千门主，是我唐突了，打扰了婚礼，还请门主赎罪。”

　　他这个人，很早就在凌霜门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武功不行的人，脾气得好点，因为你干不过那帮武功极强且脾气暴的，为了活命，非但不能惹他们，还要确保在他们被惹恼之后能全身而退。

　　林寻霜对着千白枫行了个礼，说道：“千门主，就像是您说的，小师妹嫁到雪山来，那就是雪山的人，我如今照顾她，也算是照顾雪山的人了，是不是？”

　　千白枫能活到如今，一贯靠的是真本事，她门下从无一个林寻霜这般会讲话讨巧的人，因而十分看他不上，又奈何他不得，只得接了酒杯，对宿之灵说道：“饮过交杯酒，你我就是一世夫妻，愿从此白首偕老，太平一世。”

　　血海深仇的千白枫，从来不说这些看未来的话。

　　雪山之上的恶人，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活过了今日，还能活到几时。

　　活得一日是一日，从不问明日与他乡。

　　可是今日，满天飞雪的红帐之中，她独独说了这一句期许。

　　愿从此白头偕老，太平一世。

　　宿之灵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不太喝得下去酒。

　　说真的，她其实不怕千白枫害她，她就算是被千白枫害了，如今人都在雪山了，有毒也得喝下去。

　　若是真的有毒，她中了毒再求林寻霜救她，没准到时候虽然一身武功尽废，但是好歹还能活。

　　可若是不喝，怕是连活都没机会。

　　可人就是这样，怕脏比怕毒还厉害。

　　宿之灵盯着手里那杯师兄殷勤试毒的交杯酒，别的没记得，只记得这一路仓促，师兄他，好久没洗头了。

　　哎。男人的头发，那么就不洗，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细菌。

　　但是她怎么能怪林寻霜？林寻霜冒着不要命的危险救她，就算是里面有泥巴她也得喝下去。

　　然而……

　　宿之灵低头看着酒杯，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就是过不去这道坎。

　　千白枫的性格十分敏感，她如何能参透到这一层女儿家爱干净的心事，她别的不知，只知道宿之灵一上山，她那个师兄就跟拦着猛虎野兽似的拦着她，处处找茬不说，如今还要为交杯酒试毒。

　　这试出来都灭有毒，宿之灵竟然盯着那酒，无论如何不肯喝。

　　怎么的，这是对自己的处境还不清楚吗？

　　千白枫倒也没对宿之灵有多高的期待，她当然知道，要宿之灵毒哑了嗓子嫁过来，宿之灵心中必定对她有缘，眼前的少女虽然眉目还如同当年一般灵动，只是那黄鹂一般的嗓子却哑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如今凝眉看着那杯中酒，竟是十足伤心且为难的模样。

　　这般为难神色，枉她今日，难得说了一生都不见得说一句的好话。

　　千白枫清了清嗓子，问道：“宿小姐，这杯酒，今日是喝还是不喝？”

　　宿之灵看着手里那银杯子里一点通透的酒，心里头就是一颤。

　　师兄的一片头皮屑飘在上面，像是一艘小船，在银湖上飘摇。

　　她把手中的酒杯一晃，那头皮屑沉下去了，可算是看不到了。

　　宿之灵点点头，举起酒杯，同千白枫跨了手臂，将手中的冷酒闭着眼睛下了狠心，一饮而下。

　　林寻霜看着师妹为难的模样，难过地擦着眼边的泪水，哽咽着小声对林踏雪说道：“小师妹……太不容易了。”

　　林踏雪冷冰冰看他一眼，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你多久没洗头了？”

　　林寻霜哽咽着，擦了擦眼泪，说道：“我不累。为了师父的命令，为了小师妹的生死安危，我累死也不足惜，何况区区洗头呢。”

　　林踏雪：……

　　男人。

　　喝过交杯酒，千白枫冷冷站起身，将手中酒杯往地上一丢，冷冷地看着宿之灵，说道：“雪山大，你自己找地方住吧。”

　　宿之灵哑着嗓子，跪在地上，哄着眼睛抬头看她，口中呜咽着试图发出声音——

　　千白枫低头看了她一眼，见自己新婚的妻子似要同她说话似的，本想要开口问问她是怎么回事，但是想起她喝交杯酒时不情不愿的模样，最后那句问候只是绷在喉头，什么都没说出口。

　　宿之灵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忍着脚痛踉跄两步，抓住了千白枫的衣袖。

　　她本是想说，我从凌霜门给你带了礼物，是些好吃的果子，凌霜门独有的，别的地方都买不到，大家都说好吃，我想也分你一点。

　　可她喉咙喑哑，最后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声音。

　　千白枫闭上了眼睛，本已不想再回头。

　　但是宿之灵柔软的手指抓住她衣袖的一瞬间，她最终还是软了心，回过头，看了宿之灵一眼。

　　林踏雪跟着宿千微日久，处理门中大小事务，最会看人眼色。

　　如今看小师妹的模样，立刻就知道，她想把那带来的几样小礼物送给千白枫。

　　今日喝了交杯酒还算有些情谊，若是到了日后，怕是见上一面都难，礼物如何送？

　　她立刻翻动带来的行李，将那几样不值钱的小玩意拿了出来。

　　宿之灵一见师姐把这些都拿过来了，立刻高兴地向林踏雪跑过去，奈何忘了自己已经崴了脚，这一跑，登时就是向前一跌。

　　千白枫眼疾手快，一把紧紧扶住她，生怕她从高台上跌下去，整个把她揽入怀中。

　　宿之灵跌入那个冰雪一般寒冷的怀抱之中，一时没料到千白枫会扶她，怔怔回眸看她。

　　那神情，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千白枫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松开手，推开宿之灵，整理了自己的衣衫，漠然说道：“你跑什么跑？忘了自己有脚伤？哪儿有你这么莽撞的人。”

　　这时，林踏雪已经把小礼物送过来了。

　　宿之灵高兴地接过师姐送来的小包袱。

　　千白枫在雪中，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真是奇怪啊，这世上的女孩儿。

　　明明是着急地眼眶都要发红的地步，可看到师姐送来的小包裹，却一瞬间眸子都亮了起来，像是天上明亮的星星。

　　有什么已经深埋在泥土之下，已然死去的东西，竟在千白枫那没有温度的怀中微微一跳。

　　还不肯死去吗？

　　那些早就被世人冷漠扼杀的温度。

　　宿之灵笨手笨脚地拆开了手中的小包裹，将那小糖人和小糕点取出来，高兴地递给千白枫。

　　浓密睫毛覆盖下的天真的眼眸，在雪山的殷红之中，闪烁着花火。

　　像是一簇很小，很小的火苗，在脆弱地燃烧。

　　千白枫没有接她的礼物，只是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宿之灵挥舞着手中的小糖人，呜呜咽咽地发出破碎的声音，又把果子糕点塞到千白枫手中去，指指自己，又指指千白枫。

　　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若非会读心的人，谁也不能猜到她的心事。

　　林踏雪聪明得很，早就知道了师妹的意思，开口说道：“千门主，我家师妹特意在凌霜门请人做了好吃的糕点来带给你，想送给你吃。凌霜门出自百年医家，一向是医药著称，了解药材，美食也是一绝。这些小吃食虽然看起来简单，但是你若是去了外面，可是一点都买不到的。”

　　千白枫如同千年冰雪封住的怀中，抱着那一小袋糕点，怔怔的看着宿之灵。

　　宿之灵手里还有一个小糖人，已经在她面前晃了又晃，只希望她接过去，可她偏偏就是不接，只是冷冰冰地看着自己，眼神之中带着三分怜惜，却又带着七分的疏离。

　　宿之灵着急地挥动着小糖人。

　　林踏雪说道：“千门主，我师妹走了这么远才带来的糕点，你就勉为其难，接下吧。”

　　千白枫虽然怀里抱着那糕点，却还是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从不吃甜食。既然凌霜门路远，这些吃食也不容易寻到，那你们不如自己留着吃，给我了，我也未必喜欢。”

　　宿之灵似是想说什么，可听了她这话，失落地低下了头。

　　林踏雪又说道：“千门主，这礼物不在一个好与坏，只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师妹背了这么远带来的，你就收下吧。那一双糖人并非只是寻常糖人，她请匠人做了你与她，虽然做得拙劣，但是你应该认得出，那一支银月戟是你的兵刃。”

　　千白枫低头一看，只见那一对小糖人画得憨态可掬，只一对笑脸，并看不出什么。

　　但是一个糖人的背上背着的银月戟，确实是她的武器。

　　千白枫不得不承认，背负着家仇，她就如同一个已死之人，早就忘了这世间是否还有任何温暖。

　　可那一双糖人，在小小的木棍上，如此拙劣的画技之中，却描着一个懵懂少女的真心。

　　千白枫那听过多少哀嚎求饶的心，只在那一日的雪中，有那么片刻的走神。

　　片刻的心软。

　　她犹豫着，喉咙滚动，发出轻微的声音：“你……”

　　她看着宿之灵的面庞，神色微微软了下来，轻声问道：“你特意送给我的？”

　　宿之灵立刻点头，像是敲小鼓似的，十足可爱。

　　一双灵动的眼睛里，仿佛窜着小小的火苗。

　　久居冰寒之地的人，见不得这些火星子，烫得人心痛。

　　千白枫在怀中紧紧抱着那路途遥远带来的糕点，又伸手，接过那小小的一双糖人。

　　雪花落在了那糖人上面，很快就融化。

　　不多时，糖人上的雪花不再融化，积了薄薄一层。

　　新婚的日子里，炽烈的殷红之中，雪山漫雪居门主的千白枫心里，也下了一场雪。

　　那场冷雪的地下，埋着一个久别重逢的少女的心，正为她温了一壶酒，燃着一簇微小微小的火苗。

　　千白枫看向宿之灵的眼睛。

　　这血海深仇的相逢……

　　她的哑巴新娘就站在面前，显然对她的计划一无所知。

　　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凌霜门，想不到吧，一定会为之付出比他们想象中惨痛得多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