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姐和她的女孩儿》灰色曲率

1、第 1 章

　　陆放如早就听说向小姐的大名了。在向小姐递出的名片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太阳，毛笔画的，有点不伦不类。向小姐就是这样有点不伦不类的画家。在陆放如就读的这所女校里，向小姐的存在挑动所有人敏感的神经。有人喜欢她，就有人讨厌她。陆放如属于喜欢她的那一类。
　　其实陆放如更有理由去讨厌向小姐。因为陆放如和向小姐算得上关系匪浅。陆放如的父亲，一位长期在越南做生意的中国富商，也曾对向小姐的美貌趋之若鹜。他来到她的画廊，为她一掷千金，然而向小姐始终心属于一个瘦弱的越南美少年，令陆放如的父亲自感受到了侮辱。
　　这片湿热的土地上等级分明，白人看不起黄种人，富商看不起贫民。陆放如的父亲心怀骄傲，却被一个他眼中最低等的越南贫民狠狠挫伤自信，于是他联合其他富商抵制向小姐的画展，使向小姐的生活趋于落魄，最终只得来到女校教书。但制裁并未因此停止，陆放如的父亲意图让陆放如转校。
　　然而陆放如的想法和父亲不大一致。每日下午，陆放如都会和好友晴来到女校钟楼的最高层。在那里她们能看到校外那个始终等待着向小姐的美丽青年。他很漂亮，尽管营养不良。但营养不良给他添了一份弱风扶柳的风度。陆放如想到大肚便便的父亲，想到若我是向小姐，也不会爱他。

　　陆放如和向小姐接触最近的一次，就是在走廊上，向小姐掉了一枚发卡，陆放如站定，对她说，您的发卡掉了。向小姐继续往前走，陆放如不得不提高声音，更大声地说，您的发卡掉了。向小姐转过身，那张漂亮的脸如水波微动。她走近陆放如，陆放如看到她那双杏仁眼里的神情转为愕然，最后是厌恶。她认出她是谁的女儿了。于是她没有说谢谢。陆放如想，这是她欠我的，因为我提醒了她捡发卡。
　　陆放如开始寻找机会，让向小姐对她说一声谢谢。她想，必要的时候，躲在衣柜里装作是陌生人让向小姐说谢谢。日子越久，念头越疯。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晚上，那个美丽的青年浑身是血，陆放如在钟楼上见证了一切。她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拦住一辆人力车。去，去医院！她命令道。
　　人力车夫坚决摇头，他觉得血会给它带来厄运。
　　我把这辆车买下来了。陆放如把钱扔在车上，人力车夫抬起高傲的头颅。走吧，他说。
　　向小姐怀抱着美丽的青年，呆坐在马路中央，泪水涟涟，鲜血把向小姐的衣服染成了莲花。陆放如走近他们，向小姐睁着漂亮的杏仁眼，陆放如想，她真好看，连瞳孔都像金子做的。陆放如指挥着人们把断了气的青年抬上人力车。向小姐突然抓住陆放如的手。
　　谢谢，谢谢，向小姐眼中含泪，请不要杀我！

　　这是个谜：向小姐到底如何穿透全副武装，看出驾驶陌生车辆的人是陆放如的父亲的。也许是一种纯粹的直觉，在所有追求者中，陆放如的父亲最为疯狂。这种直觉在随后的的调查中得到了验证，陆放如的父亲吃了枪子，陆放如和母亲的手腕都戴上黑纱。然而家中没有人为此事伤心，到处洋溢着过节的气氛，母亲甚至提出要为陆放如做一条新裙子，条件是要一百天后才能穿出门。
　　于是陆放如和母亲是穿着旧裙子出门见向小姐的。但是母亲的好心情让她帮陆放如多系上一个缎带蝴蝶结。她们坐最贵的汽车，由万国饭店最得体的应侍生打开车门，再来到整个万国饭店最豪华的包厢。直到看见一脸哀容的向小姐，陆放如才对自己穷奢极欲的生活感到一丝丝抱歉。

　　向小姐站在窗前，黑纱裙，黑缎带，黑鞋，黑压压犹如成了精的乌鸦。她远眺着湄公河昏黄的江面，让陆放如不禁想提醒她江面正飘过一头死猪。但向小姐是咬牙切齿看着江面的，咬牙切齿地看死猪似乎没什么不对。
　　向小姐，母亲说，对你的遭遇，我深感抱歉。
　　他死了。向小姐咬牙切齿。
　　母亲站起来，向她深深一鞠躬。十分抱歉，节哀顺变。
　　妈咪——
　　Victoria，大人的事，你不要开口。
　　陆放如只好拿起瓶子接了苹果汁，她腹诽：大人的事，带我来做什么？
　　向小姐。母亲把一沓牛皮纸包好的金钱推到她的面前。这是我给你的安葬费。
　　向小姐笑了笑，她笑起来实在很美，牙齿犹如一枚枚小贝壳。她说，你在侮辱我。
　　我没有侮辱你，母亲说，人死不能复生，但金钱可以让活人快乐。
　　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向小姐哀切地说，那就是对我最大的侮辱，你知道我对他拥有的是爱情吗？爱情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
　　陆放如盯着装满苹果汁的玻璃杯，唏嘘：好晶莹、好剔透的果汁哟！
　　好吧，向小姐，是我打扰你了。Victoria，妈咪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玩食物。母亲突然转过头来温柔地说。
　　妈咪，我没有玩食物，陆放如抗议，我都十八岁了！
　　向小姐的眼皮跳了跳，她突然也温柔地说，十八岁......我十八岁的时候，她的眼角掉下两颗晶莹的泪珠。
　　我那个死鬼丈夫买下了您十八岁画的一幅画。母亲微微一笑。
　　是啊，向小姐带泪妩媚一笑，我那时候追求者远比现在要多。

　　午餐在将有人噎死的氛围中顺利推进。陆放如一心想要回去，她实在不忍心看母亲被向小姐打得丢盔卸甲。一顿饭后，母亲沉着脸，挎着陆放如的手，把向小姐送上人力车，之后就和陆放如徒步回家。陆放如的旧裙子和旧鞋子都被泥污了。回到家中，母亲坐在坏了的唱片机旁嚎啕大哭，陆放如则爬上二楼，继续完成学校里未完成的画。她的笔尖一跳一跳，只要想到向小姐说的话，她就哈哈大笑。她觉得向小姐实在是个出色的诡辩家，她有点喜欢她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到了周日，陆放如吃了早饭，依旧坐汽车上学。今日的女佣脑袋不大灵光，使得陆放如的牛奶被换成了威士忌。陆放如喝了大为兴奋，径直跑上家中的汽车。母亲跟了过来，她在车上千叮咛万嘱咐：Victoria，到学校千万不要理那个姓向的小蹄子！
　　妈咪，为什么？她可是学校的老师！你总不能不准我向她问好吧！
　　陆放如是故意这么说的，其实她要到明年才会有向小姐的课。向小姐常年呆在钟楼第二层的画室，陆放如没那么容易见到她。
　　Victoria，每一个老师你都搭理，你会累得喘不过气的。
　　我喘得上气！
　　你！母亲急了，她伸手拧了陆放如的耳朵。Victoria，我告诉你，你要是见到她，就直接朝她吐口水。

　　严格来说，除了捡发卡那次，陆放如和向小姐是没有单独接触过的，即便是那次，两个人之间还隔了陆放如的父亲。这样的接触不够真诚，两个人都裹了特有的身份，看待对方都有偏见，不太好。陆放如很想让向小姐知道，她是有点喜欢她的，所以她一直在等待机会。

　　威士忌效果拔群，陆放如在车上翻江倒海，她又看到向小姐了，向小姐捧着遗照站在马路边上，如同一尊绝美的雕像。
　　司机抱怨：哪里来的疯女人？
　　陆放如两眼放光：好美，好美，好美啊！
　　她脑袋一热当即跳下车，她走到向小姐面前。向小姐静静捧着遗像，她见到她来，如临大敌。
　　陆放如酒气冲天：你真美。
　　向小姐眼珠子一动，像是忍住了一个白眼。
　　嗝，可你不该捧着这个东西。陆放如打了个酒嗝。捧着这个就少了些意思了，你等着。
　　她往马路另一侧走，那里有人在卖花，她挑了最新鲜、最舒展的一朵白百合，在众目睽睽下穿回来，塞到向小姐的怀里：这样就好了。
　　然后她从向小姐怀里抢过照片，高高举起，往地上一砸——
　　相框四分五裂。
　　向小姐顿时发出一声哀鸣。
　　这就像样多了，嗝。陆放如满意地点点头，踏步往学校的方向去，才踏出一步，眼睛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