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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NO.1 ...

  •   (这个也是我的脑洞不过没兴趣扩展所以就把它变成一个幻境算了)
      假如那个时候没有盖世的将军,那么故事的结局可能是:
      画师画了一辈子的画,国破家亡之时,京中人马逃窜,一片萧条,他越过尸堆,登上城墙,铺开画卷。城门之下,外敌踏血而来,刀枪滴红,火光如花,画师泼墨作画,题字“山河血”,揽画卷于怀,自城上一跃而下。
      当画师和将军见面了,那么故事就会变成:
      ——
      李绻深第一次见着顾征鸿的时侯,还是舞象少年。他轻甲未褪,披着一身大雪行在禁宫间,瞥见议事殿前白雪未除尽的广场里窝着一团孩童。
      李绻深好奇,三两步身法跳过去,一手将其拎起,“呔!没人看着就在正殿前乱跑,你是谁家的小孩?”
      那孩子七八岁,肥嫩手掌抓一把朱砂,额头上染一点赤色,像菩萨身边的莲花灵童。他扑棱着手脚挣扎道:“郎君把我放下来,哎哎,别放在这边——”
      李绻深这才发现,他差点踩着对方在雪地里留下的“大作”。他看着笑了“你在画什么,血汪汪的一片,这莫不是头年兽?”
      小孩煞有介事的一挥手。“梅花,此乃梅花。”
      “我看不像。”李绻深退了几步把对方放稳,弯腰凑近那红红一片,“梅有嶙峋骨,你画的这东西,糊作一团,怎么看都是年兽模样。”
      “这就是梅。”那孩童一脚深一脚浅站在雪地里,“不过是京城的风雪落得太快,把下面的颜色盖住了,才叫郎君看不全。”他绕着自己的画作转了一圈,理由找的够足,“梅有嶙峋骨,可我偏爱红梅轻狂色,我就是要让它艳胜牡丹,至于冰姿玉魄,自在我身。”
      “好一个自在我身!”李绻深觉得他人小鬼大,站起身来拂去雪粒,准备离开此处。他临行前揉了一把那孩童柔软额发,忽然心头一动,“哈哈哈哈我来给你加一笔吧!”他弯腰把手伸向地上装着朱砂的罐子。
      “喂,喂,郎君你,痛...”李绻深在小孩脑门上点了一点红,看起来更像年画娃娃了。小孩被习武之人随意的一点力道戳的发懵,他捂着脑门,把手拿下来一看——“哈哈哈哈哈,你手上的朱砂把我的大作都糊住了哈哈哈哈哈!”李绻深在一边狂笑。
      “小孩,我先走一步,有缘日后再会。”
      李绻深一身轻松行在御前阶上,心头莫名畅快无比。
      乾平年间的状元郎,素有画圣之名。曾奉先皇旨意作江山之景,三十余年来,游天下山河,每至奇险富丽处,便图于纸绢。此行至京,是为皇帝奉上山河舆图前七卷,计有三十七山一十九水。也是思量着修整些时日,借圣上金口赐恩,给他出生丧母襁褓丧父的小孙儿找位大儒学书,他已须发皆白,再次启程时,孙辈便得学着继承他的衣钵了。
      画圣家的小孩有美人皮,剔透骨,于经书策论一道是美质良才,他年纪又小,不过六七岁却和达官贵爵家十几岁的公子小姐们同处念书。在京中停留的日子里,受尽众人宠爱。连平日最严厉苛刻的当世大儒讲经,路过他的书桌,都会忍不住停下来捏一捏他的肥脸儿。李绻深同好此道,他眼疾手快的,揩了小孩不少油水。而小孩每每为贵女们团团包围上下齐手时,他总是能轻而易举的突破重围把对方拎走。
      小孩聪明至极,和大七岁的少年交谈起来从无阻碍,而最多的谈论话题是书画。他志气颇高,励志画尽锦绣山河之丽,只是因为年纪尚小,伴随长辈不过两载,他从未到过比京城更北的地方,逞论漠北沙场。而李绻深,生逢行军之际,长于戎旅之间,他口中的壮丽,令喜好浓烈色彩的小孩极其憧憬。话题一拍即合,他们算是成了莫逆之交。
      “我生在蜀中,那里有浸山红叶,秋日血色漫川,是天下胜景。待时机合适,我必带你去看。”
      他们坐在禁宫第二高的宝殿殿脊上(第一高的规定不可以上去),在吞脊兽旁,在全京最高处俯瞰世间繁华,抬头一望,便能看见庞然残阳。
      “真的吗,我只知蜀道料峭,入蜀十分艰险。”除了皇宫,李绻深还从没去过漠北之外的地方。“漠北只有黄沙,没有红叶,但是我想,漠北赤色漫天的景象绝不会比秋日山林少,大漠有烽火落日,苍天狼烟,两军对垒时鲜血泼天,可怖可叹。”少年对小孩说,“你虽爱鲜艳之景,却只限山林草野,沙场,我赌你此生都无胆一观。”
      “大丈夫当抛头颅洒热血,建不世之功,有何可怖。”孩童口出狂言,“我肯定敢!”
      “未曾亲临,便不知畏惧。若亲眼见识,必无法承受。”李绻深揉揉他脑袋。“不过你说的没错,胡骑烧杀抢掠。侵我□□疆土,我等所洒,是庇佑之血,是山河血,当是热烈非常。”
      他对小孩说,“以如今边疆战况,等你长大,说不定只待十年,说不定还有数十年,我军与胡骑必有一场决战。到时候,我定做率军之人,杀尽狼骑祭我江山百姓,到时长河淌血,你若敢去,我带你一观之!”
      他发表完少年壮志,又坐回扶脊木上。
      “秋日将至,燕雀南去,是征鸿。你自小长在南边,为何要名征鸿?”
      “我父亦为画匠,行走在外识得母亲,我母是北人,难产而死,死后在北地葬之,父亲便唤我征鸿,以望秋日母亲能够南归。后父亲遇难于北地险峻的山川,衣冠与母亲同葬,被阿爷带在身前,阿爷也唤我征鸿,希望秋日一家团聚。”
      “原来如此。”李绻深若有所思,“一家重情者,征鸿,此二字当真动人。”
      “那你为何要名绻深呀,据我所知,一直长在圣上膝下的几位殿下都以‘泰’字定名,你看平日里在学堂,趋炎附势的人对那几位是何态度?可他们和你交际却也过于冷淡了些。”
      李绻深问他,“你知不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封号?”小征鸿摇头。
      “武皇妃。”李绻深回答,“我父皇曾对母亲承诺一心一意,待我外祖助他登上九五至尊,他没出几日便娶三宫六院,娶到了大族的女儿,随即瓜分了我外祖家的兵权。我母亲当时将我生于漠北,听闻种种变动,父皇又传诏让她带着我住进深宫,她自小策马潇洒,将我托付给驻守漠北的舅舅们后,带着亲随偷偷跑到了当时正在僵持的北疆参战,承平二年初死于匈奴右相伊斜稚之手,但也重创匈奴。”
      “......”小孩瞪着眼盯他,一脸不可思议。
      “我朝大捷,北疆一众小部族归附,父皇繁忙无暇顾我,命舅舅们将我养在漠北——”李绻深思考着自己的措辞,“我猜他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母亲不希望我长在压抑的深宫,所以用自己的死和胜利和父亲做交易,交易我的自由——还有我的名字。”
      “哇——”小孩张着嘴,老半天发出一声感叹。“贵妃殿下,真非寻常人也。”
      李绻深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开怀笑出声来。“绻深绻深,缱绻深情,她不想让我做父皇那样的薄情人,也对自己的执拗心意怀颇多幽怨,这就是我的名字。至于你说的太学之事,我心不在朝堂,人人尽知,所以太学中人欲为官成事者,才对我无热情之意。”李绻深解释小孩之前的疑惑。
      “不过,我此行是赴京修养,至多也就停留一载光景,北地战况僵持,纵使心有游三山六水之志,却不知何时才能赴约,遍览江山,共赏蜀中秋景,也不知是何时日。”
      “啊...”小孩失落片刻,忽又打起精神:“没关系的,我有办法!”
      他雀跃的说:“自己看不到,但是可以看画呀,我可为你画江南山水,予殿下纸上风采。你别看我现在还不精于作画,等我长大,我会成为比我阿爷更厉害的画师!到时候我托人捎画给你,与君一览。”
      “好啊,敢问在下何以为报?”
      “等你打胜仗,带我看沙场狼烟!”
      “好,一言为定!”
      承平十六年秋尽,顾征鸿在经卷大儒痛失良材的惋惜声中通过了太学考试,随画圣踏上通往江南的广临道,续山水长卷。
      十二月,大雪,李绻深得千里名驹一匹,名唤火烧云。一骑一剑向北漠,领漠北副帅一职。
      承平二十七年,大雪,画圣享年七十有余,含笑辞世。平生共作四十三山一十六水,名扬后世。
      彼时“小画圣”离及冠尚有一年多光景。他年过十四,笔下便有江南十景,刻本流传。
      后其作脱出老画圣形影,逐渐独树风骨。
      随其年岁渐长。世人皆知,小画圣最喜赤色,最善画深秋时节,最爱朱砂。他取景的山水真绝,众生万象,不过是行经途中的一盏“茶水”。而深秋之际某地丹枫烈火的绝丽,是顾征鸿每年饮下的独一盏“烈酒”。
      他喜好听红尘见闻,每每听闻某地秋日美甚,便于合适的季节纵马前往。沿路起兴会图录胜景,然每年雷打不动的一卷秋日山水,才是他扬名天下的又一重涅槃。
      这位年轻的画圣,携老画圣十一年间所作画,回京奉上。御前摘下帷帽,他笔下有江南烟雨绝丽,本人也当真有江南烟雨相。
      承平二十七年,小寒,安王李绻深于漠北葫芦谷列阵,屠匈奴单于大王子,右相伊斜稚,杀获狼骑两万有余,得牛羊三千,全军大庆,回京复命。
      入城门,安王李绻深亲送随军数载,为将士超度亡灵的高僧及其徒归寺。
      一元寺前的梅花林和寺庙同样天下闻名,李绻深一行人临至门前时,顾征鸿提了朱砂和墨,正拎灯在那片梅林里,雪上作画。
      雪中水墨很快结冻固定,他笔下梅树,枝骨奇峭,峥嵘劲拔,几欲挣出冰雪,极美。
      “你在画什么,年兽?”
      “梅花,此乃梅花。”
      “你这梅花确实画的姿骨劲拔,可在我看来,张牙舞爪,活像头年兽。”李绻深蹲下来,他十一年来沙场浴血,天大的动静也面无表情,此刻却笑得开怀。
      顾征鸿抬头,顾征鸿冲面前大笑间眉目依然冷峻的将军微微一笑。他一笑,晕黄灯火白茫茫雪光中漫出一卷盈盈青山秀水,若秋月倾倒,十里春风扑面。是个凡人皆要心中一动,而尤对李绻深杀伤最深。
      后者一晃神,顾征鸿便笑嘻嘻的,在他眉心点了一点朱砂。
      “好哇,以下犯上,竟敢戏弄本王?”
      对方未来得及收手,便被李绻深一把抓住。顺势一握一拉,“咦,摸起来不如以前舒服?你幼时的手肥肥一团多可爱,肯定是吃少了!”他眼疾手快怎是常人可逃,上下打量一眼,出手便在画师雪白的脸上一捏。
      “不错,这才是肤若凝——”
      顾征鸿空出来的那只手在他脸上一笔画了个大圈,把堂堂将军,尊贵王爷的凶恶气质破坏了大半。
      “我圈起来的这个,才是年兽!”
      两人笑闹了一会,就在雪地边上坐定了,开始聊天。
      “我四个月前寄去的南陵,长宁的川泽,你可曾看了?”
      “这...前段时间颇是忙碌,漠北粗人二十万,怕是淹没在茫茫阵图文书里了——”
      李绻深借灯火看见了对方脸上可惜的神色,从怀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寒冬腊月里夹着暖意的纸页,“没来得及收好就带回来了,可费我半天功夫,搜遍了军中帐篷。”
      年轻的画圣听他这么说,眉眼一弯。寒风一吹,灯火将熄。
      “唉,顾征鸿,你下榻何处?”
      “驿馆。”
      “别去驿馆了,我带你回新建的王府吧,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可。”
      李绻深抓住他手腕,一把将其扯了起来。
      ——
      “师父,师父!”小和尚走进禅房,“花生,莫要喧哗。”
      “师父,徒儿在梅林巡夜,瞧见雪地上一幅墨梅,同您房中这幅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真?”“我亲眼所见,就是很像!”
      老和尚眉毛一抖,“花落,你带了纸和笔,去把那画给我拓下来。”
      “是。”
      师兄弟到了梅林,沾墨的雪大都结了冰。师兄弟二人没一个善画,这要如何拓下?
      师弟正在发愁,却见师兄十分有经验的把纸一抖,无须笔墨,掌含内力顺纸一抚,便有淋漓墨色在纸上晕染开来,绕着走一圈,便可收手走人。
      师弟走在后边,弯腰抓了一把雪,才发现焦墨早就深深浸入冰雪。
      老和尚坐禅房,忽然一抚掌,哈哈大笑。
      “我道安王怎么不入寺喝茶,临门便走,早知这二人关系如此,老衲便去寻画圣多求几幅画了!”
      次日,李绻深入朝述职,顾征鸿回驿馆收拾杂物,好在安王府中多停留一段时间。
      临出门时,遇见了不速之客。
      “草民拜见殿下。”
      太子把他扶起来,微微一笑,“先生这是要去何处?”
      “受故人相邀,前去其宅停留些时日。”
      “故人,是大皇兄吧。”
      “正是。”
      “那孤前些日子所邀,宫中所设花宴,先生可还前去?”
      “谢太子美意,草民怕是要缺席了。”
      “孤知道了,先生尽管去吧。”
      “太子殿下宽宏大量,在下告退。”
      太子有德有才,为皇后嫡长子,名正言顺,朝堂共赏。
      朝堂中百种弯弯绕绕,太子为何与他一介平民结交,顾征鸿玲珑心思,转念便能想到。
      因安王身世战功,谏言者多,进谗言捣乱者更多。顾征鸿虽与安王私交过密,只因小画圣顾征鸿脾性看似柔顺,内里却冷僻孤高,名声在外,友人却寥寥无几,更无接触所谓朝堂拉拢,党派之争的媒介。无一人能从小画圣身上寻得中伤李绻深的时机。
      不过太子八面玲珑,精通书画,若不言政事,确实可称好友。
      画圣离去,而太子在他身后凝视了许久。
      “李绻深好命。”
      “殿下何出此言?”随侍宦官问。
      “万军功成,极致国色,难道不是尽在其手?”
      “可九五之尊,山河万里,无不尽在殿下掌中。”
      “是么?”李泰和垂眸,“公公可知,前日父皇召诸位阁老密议,所言何事?”
      “咱家不知。”
      “太子泰和,可朝堂为将,定国安邦;安王肖其母,可朝堂挂帅,平天下。”
      宦官琢磨这话,面色几变。
      “李绻深,当真好命。”太子感叹。
      ——
      顾征鸿晨间于榻上醒来,发现一人正俯身看他。
      “你在看什么”
      “看画。”
      “什么画?”
      “美人春睡图。”
      “如何?”
      李绻深笑了,“锦帘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竟把我比作女子?”
      “非也非也,画圣清姿,非庸脂俗粉可比。”
      李绻深顺势往榻边一靠,“要开春了,雪化草长,要防匈奴趁机养精蓄锐。我今夜便要动身回营,你便在这里继续住着。”
      “不,我要去岭南了。”顾征鸿侧卧榻上,说:“岭南离此遥远,算算日子,现在动身,立秋恰好能到。天下秋景,我已行过雪域天川,江南水草,滨海长湾,此行赴往岭南。待拓下岭南秋日的满山丹枫,我欲去漠北军中寻你,下一个秋日,你带我看——山河血!”
      李绻深听到,再想想军中状况,他自信道,“可!”
      两人相视一笑。
      李绻深走出客房时,忽而想起来什么,他回身道:“顾征鸿。”
      “嗯?”
      李绻深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说出他想说的话,在顾征鸿仿佛心有灵犀的目光里离开了。
      ——
      承平二十九年,春分,李绻深正在军中整顿他的二十万铁骑,忽有加急来报。先帝崩,太子李泰和不日登基,召四方诸侯王回京。
      又有狼庭斥候来报,大单于集羌部,大月氏,乌勒尔部及十余部,并狼庭狼骑共三十余万,气势汹汹袭往漠北一百三十七关。
      顾征鸿在皇城中,新皇会把他变成自己的的软肋。
      李绻深想。他的拳头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无视了那道明黄圣旨。
      “去,派人遣散百姓,召校尉以上诸将领来大帐,各关派出斥候,集结后方士兵征粮,我们开战!”
      “大师。”他匆匆走出营帐,去找老和尚交谈,“大战来临,我派人送您回京。”
      “阿弥陀佛。”
      老和尚双掌合十,“怎能不留?这大漠或将有一地浮屠,万级造化,无量功德。”他开怀一笑,目光却极沉静,打断李绻深的劝返。
      “我曾悟菩萨低眉,故超度两军,为证六道慈悲,然从未得见另一相。我曾道将军有佛相,今将军欲降伏四魔,老衲此世,或许得见金刚怒目,怎能不留?”
      李绻深与他对视良久,屈身一拜,“大师普渡将士,在下感激不尽!”
      他在短短半日拨排军营,分大小将领向漠北一百三十七关卡,遣百姓入关,列七城为营,擦枪磨刃,整兵上沙场。
      三日之后,第二道八百里加急圣旨送来,催促安王返京朝圣。驳回。
      然后有第三道...第七道...第十二道时,圣旨上宣,安王有反叛之心,皇帝派人前来收兵。
      李绻深那时已三日未合眼,先把下属刚送来的一批匈奴将领首级一一审过,又在沙盘前一刀斩了传旨的宦官。
      匈奴铁骑临疆,夜里有不绝狼嚎声,漠北至仓山,千里战线点烽烟。李泰和在朝堂上下了死手,他扣押了太妃母族百人并一干主战的老臣,传第十三道圣旨,断绝漠北粮道,安王回京听候发落。
      承平二十九年,惊蛰。第一支胡骑咬向漠城,开战。李绻深在大营里斩了第七个宦官。他站上瞭望台,向沙场远眺,孤城落日,长河映血。
      “推沙盘。”
      “推沙盘!”
      “推沙盘!”
      清明时节,春花新柳,京城繁华。顾征鸿从岭南而归,正在京城,听闻战局,收拾妥当,欲备马向漠北时,被人拦下。
      他们说,近日朝堂有变,京城戒严,新皇下旨不得轻易放人出入皇城,望画圣再停留两月。
      和李绻深有关,他想,路途遥远,今年恐怕无法于秋日前往漠北了。
      但他只能等,他于一匹崭新的三尺长绢前,一笔笔勾勒,拟稿,如果今年去不了漠北,那就先把蜀中的秋景绘下,寄给李绻深吧。
      他于此道,早已炉火纯青。与常人有别。顾征鸿收集各色矿石,加药材研磨调和,制成各色汁水,而后在纸上图形,待勾勒尽轮廓,他便大笔泼墨,水色与药石结合变化,色彩绚然焕发。
      这其中,顾征鸿最爱,无疑是朱砂。
      顾征鸿继续等。
      立夏的时候,李绻深整了当前手下兵马,站到高台之上。天气转暖,尸体易烂,水源稀缺,疫病滋长,城外是一叠又一叠的软烂浮肿昔日同胞。
      他们的粮草不够了。
      匈奴败势更甚,单于集兵对城门猛攻。又听京中传闻,新皇已在太妃母族中斩了四十人有余。
      四十人和漠北数十万人比,谁更值得活?当然是万人。一条王爵命和一百三十七道关卡哪个更值得?当然非王爵。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李绻深告诉自己。
      所以他站到了高台之上。十几万大军集于城中,四面备齐了传令官。
      李绻深先是让刽子手砍了他清洗军营抓出来的内奸。站在血泊里,他环视四周,说:“我等被新皇视为登基之日不朝不贡的叛贼,此刻回程,尚有一线生机,此是为忠君。”
      军中哗然。“然狼骑不退,边境临危。”
      李绻深说:“车夏老了,他掏空了老巢凑出三十万兵马,若一举消灭,便是百年太平。机不可失,这一仗,必需打。”他吼道,“谁,敢与本王同行!”
      “我!”
      十数万人吼声震天。
      “粮草告急,无需全军!”李绻深平息动静,“我已与诸将议定,副将崔钰,大都督赵平,牧老将军等携两万人在此坐镇守城。”
      “再有一万人,吃一顿饱饭,轻装跟随本王。”
      “剩下的,所有的将士,带着足够粮食随小赵将军等——回京请罪。”
      李绻深见哗然又起,抬手平息,“尔等请了罪,便可得一条生路。途中经行故里者,可带走自己的兵契直接返乡。”他笑了一下:“新皇收拢军权,咱们这支队伍,以后不再会有了。”
      他接着说,“我现在要说的,是即将跟着我的一万兄弟。”
      “我等已斩下匈奴大王子,二王子首级,腰斩今昔右相,血祭大祭司,我不信狼庭还能选出更新的头狼!”他定了定,“本王即刻启程。此行鬼门关,不留回头路。谁,与本王同行!”
      “我!!!”
      ——
      “从自愿跟随者里挑一万精神头够足的,如果愿意留的人不够一万,就全部带上。把饭吃饱,备刀枪一个时辰后轻装上马。”
      李绻深走下高台,吩咐道:“守城的把火油灌满,机弩就位,车夏老贼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只要他敢分出兵力对付我的队伍,我们就能坚守漠城。若他不分兵力全军驻扎此处,我们就拔了他祖宗十八代的坟头!”
      李绻深抬头的时候,天上有鸿雁飞过。
      李绻深心想,真好,现在是春日,鸿雁住在北方。
      泰安元年,夏。安王李绻深反帝令,点旧部一万,组十杀阵,铁浮屠,奔袭八百里,火烧草原,拔狼庭,屠匈奴本部十余万。城下匈奴可汗急于返回时,漠城守将出战,将其斩于马下,大胜。
      秋,匈奴王姬遣使臣议和,草原诸部俯首称汉臣,甘为边疆牧牛马,天下太平。
      京城忽然解禁,顾征鸿正在宫中绘一池鱼,听闻前线大捷,大喜,牵走自己的马就要出城赶往漠北。
      没料想皇帝派人前来,请画圣暂停画山水长卷一任,为新帝未来的陵寝,作九龙图。
      在五帝陵前,他听人说,安王死了,身受重伤,断水断粮,死在草原深处,一万人的尸体零零散散,满天都是黑乌鸦。
      死了。
      死了。
      死了。
      顾征鸿不傻,但顾征鸿身在朝堂外,对上位者的手段反应不及也无从抗争。
      他满心希望李绻深功成归来,卸去一身职任,同他策马浪迹天涯。
      可惜不能如愿。
      夏天时顾征鸿被“请”入新皇陵寝,他顺势取了抹不去的颜料,半刻半凿,在主墓室里一气呵成,作了一幅,黑龙堕海图。
      当宦官大总管去验画的时候,顾征鸿已回到驿馆。他当时的画还没来得及寄出城,混乱中不知丢在了哪里。
      他要再画一幅寄去。
      入秋了,枫树尽燃火,残阳如血。
      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又曾将蜀中山水描摹千百遍,下笔如有神,片刻涂抹出群山轮廓,又寥寥几笔点缀,正要泼墨颜色。那大总管惊惶向太后复命后,已提刀闯进驿馆。
      “顾征鸿,你好大胆!包藏祸心,不忠上皇。今斩你头颅,是给你一个痛快!”
      年轻画圣才抹了几处浅色,他痴醉般无声无息的画着画。
      宦官冲入房间,刀锋举落,刹那一刀斩下了对方头颅!
      ......
      宦官蹲下身子,拎起首级打算复命。
      他这才注意到那头颅面孔的绝美,清澈眼瞳不闭,顾征鸿死的神态极安宁,安宁的让奸人毛骨悚然。然而宦官盯着这张脸,忽然阴狠一笑。
      “都说美人有冰姿玉骨,七窍玲珑心。那咱家便剥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看看是否如玉。再将其制笔,看能否如马良笔,江淹笔般,可造物,可传彩——”
      宦官笑的癫狂,无意一抬头,声音戛然而止。
      他面前一道三尺长卷,原已有山水轮廓,缭绕云霞,晚照斜阳与一川草木未着色。他斩落画师头颅,鲜血喷出动脉那一刻,纸绢如着锦烈火,深浅血色泼山水,此刻在白绢上渐渐晕染蔓延,那画上有可传世的绝丽山河。
      蜀中有枫树,秋日艳满山,山鸟远去鸿雁南来。红云如烧,高天秋水,袅袅流不尽,斗转折三山。
      血液慢慢干涸,却与纸上涂料相融,于是颜色瑰丽分毫不散。
      皇帝在宫中等了几日,等来的不是白衣画圣的指斥与愤怒,而是一支笔,一幅画。
      连同老画圣所作,天下胜景共六十九山二十七水,神州南北风土民情,拓上一叠纸绢,计十卷。
      其中以小画圣所绘,山河秋日最折人心神。
      可惜的是,画中有天山壮阔,无塞外苍茫。
      新皇看见那枝笔时,吐了一口血出来。那支笔,是骨头做的。骨头浸泡秘药变细,以玉环相接,取逝者最柔软的鬓发泡制笔尖,制成了一支用于勾勒人物的笔。他拔剑杀了那效忠他母后的宦官。
      他以为杀了李绻深,漠北兵马,世间至美,尽在他手。没想到杀了李绻深,那些与其相伴生的东西也随之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座,盛世太平。
      ——
      新皇早早写了一道遗诏,死后就葬在画圣停留过的,留着其诅咒的墓室里,不需要别的珍宝陪葬,但必须附上两代画圣全部的山水图。
      新皇也会画画,习自顾征鸿。画圣画山水,却不知有多少人画过他。他指骨生来合该制笔,新皇取了那只骨笔画人眉眼,后来有一日,笔不见了。
      ——
      李绻深走下高台,牵来了自己的爱马。老和尚在高台边。
      “阿弥陀佛,安王大义。”李绻深回礼,“大师,此行求隐蔽,火烧云毛色艳丽,不便随行,让它送你们回京吧。”
      雪山马王不愿离去,不安的嘶鸣,李绻深拍拍它,“随他们回京,京城里有你喜欢的那个美人,去找他吧,让他再给你画几幅英姿无匹的肖像。”
      将军的结局是什么,几人心知肚明。
      一元寺的禅师有盖世武艺,不须为其安危担心。眼见老和尚及其徒将走上另一条路,李绻深忽然开口,“花生小师父。”
      “安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绻深抽出匕首,削下自己一缕鬓发,随意束了个结,“小师父见笑了,烦请将此物付与京中白衣画圣,再替李某传个话。”
      他声音干涩,“就说,此世想必违誓,活该遭天打雷劈。”
      “愿,愿画圣宽限百年,下一世,我带其看大漠孤烟。”
      “安王殿下着实可怜。”归路上,三个和尚一路接济了不少百姓,虽有一匹好马,走走停停晚秋才到皇城。
      在驿馆外没寻得画圣下落,倒对一支笔的由来有所听闻,说书先生拍板:“听闻蜀中有胜景,来年必得抽空一观之!”
      不过没几日,关于白衣画圣的所有话题都被新皇禁去了。
      花生出了驿站,无意抬头时,天上一群鸿雁南去,去蜀中。
      他们牵马回到寺里,今年冬,没人会在梅林作画。
      有一天,花生央求他师兄,两人夜里潜入皇宫,窃走了皇帝案边一枝骨笔。
      老和尚并未重重责罚他们,他禅房的壁上多了几幅画,是中原几处古老佛寺,拂卷一观,庙宇苍茫,恍若听见西天伽蓝梵音。皆是画圣生前所赠。
      花生把安王的那缕鬓发与笔毫重新拼接,那笔毫是由顾征鸿的鬓发所制。
      他师兄说:“安王殿下先前忧心画圣孤苦,没想画圣与他同心,这下,路上能无牵挂了。”他们在城外立了个衣冠冢,诵超度经到最后一个字,雪山马王火烧云长嘶一声,咬断衔绳,它身上的马鞍里塞着主人的一点旧衣冠与一幅昔日肖像,还没来得及解下,它就这样没入城外莽莽山林中。
      马王认路,花落说。其日行千里,不出半月,便能回归天山雪域,自在一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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