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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愿(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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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提到了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呆头呆脑的许仙,一个是漂亮聪慧的白娘子。他们都是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有关他们的故事版本不一,不过文字记载的东西不可尽信。二人的相遇、相知和相爱,在本书里,又有着与众不同的叙述。作者认为他们就是为传奇而生的,谁离了谁,都无法立足于缔造他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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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年间,许仙到临安城寻找白娘子。
据说临安没边没沿儿,深不可测,仿若一个无底洞,又似一座迷幻宫;进去的人很少有能走出来的,走出来的基本是城内的人。城池上空终日笼罩一层似云非雾的神秘之气,危害之大无从想象:随便看一眼便头晕眼花,像是冷不丁挨了一棍子;胡乱嗅一下则呼吸不畅,严重的能当场闷死过去。
因此,城内居民大都足不出户,必须探亲访友或外出公干的,无论男女,都要想办法遮住眼睛和嘴巴,并且走路的时候头埋胸前,尽量不往头顶看。这样做的坏处是非常容易迷路,转到天黑不一定出城;好处是常常捡到钱包,不工作也不至于饿死。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王公贵族,他们就很懂得享受,雇一辆加长版的豪华马车,车厢里吃着火锅唱着歌,左拥右抱,欢乐无限。不过,墨镜和口罩则改由骡马来戴了。和人比起来,牲畜才是不幸。
许仙出发之前,别人这样劝告他:那里是不祥之地,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千万别一时冲动,到时候咋死的都不知道呢。
许仙是个怀疑主义者,对于别人的话,他不会不信,也不会全信,况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他还是精神百倍地来了。离开家的时候,他敲碎一个酱油瓶,拿锉刀仔细打磨瓶底儿;砍了几颗蓖麻,剥皮、沤湿,搓得数根麻绳。瓶底儿当作镜片,用麻绳串起来绑在脑袋上,就这样,他制作了两副眼镜。虽然戴起来不太舒服,但是起码看得清路面。
至于口罩,倒没花多大心思。许仙向姐姐翠花借了贴身肚兜,姐姐问他做什么,他吞吞吐吐,羞于启齿。姐姐相信弟弟的品性,虽说他木讷、呆板,但绝对不是变态色情狂,于是大方给了他。
许仙承诺:用完就还你,我保证!
姐姐:留着吧!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眼。
许仙:嗯,我肯定忘不了你。
姐姐赏了一个鼓励的吻:不论干什么,姐都支持你,加油小弟!
我、我一定会成功的!许仙激动不已。
进城之后,许仙发现,自己被传言蒙蔽了。临安城内空气清新,花香四溢,车水马龙,繁华如梦,不输于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大家看到许仙全副武装的样子,哈哈大笑,说口罩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商店里都不再出售这种东西了。
许仙大为窘迫,像行偷时被人抓了现行。他慌忙扔掉眼镜口罩,就像扔掉丑陋的面具。面对嘲讽的目光,他着实丢人现眼了一把。然后打听白娘子的下落,每个人都大摇其头,表示未见过此人。
许仙是这样描述白娘子的:他是我媳妇儿,二八佳华,姿容绝代;长发飘飘,超凡脱俗;一袭白衣,连鞋袜都是白色的;眼睛很大,鼻子很小,牙齿洁白,嘴唇性感,下巴尖尖细细;脖子上有时候挂一块吊坠,有时候不挂——请问,你们见过她没有?
大家听后,默不作声。
再问,大家还是默不作声,甚至有人翻白眼瞪他。后来一位老者给出建议:这位小哥,您要是往简单了说,或许我们就明白了。
许仙气得不行,只得重新描述白娘子:一个穿衣服的女人!
许仙想,只能简洁成这样了。但是大家仍然不鸟他,“切!”了一声之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许仙唉声叹气,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继续打听。不过得到的要么是沉默,要么是摇头,被问烦了的还破口骂娘。骂得特别难听。许仙沮丧不已,大感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助人为乐成了一件极度奢侈的事情。
在此之前,许仙是一名生意人,惨淡经营着一家中药铺子。当然也干过其他职业。比方说,种地的农民,挤奶的工人,杀猪的屠夫,等等。但这些都是稍有涉猎,或者说生活所迫,并非他真正想要做的,包括投身于济世救人的中医事业。他的梦想是做个科学家,探测宇宙星空,预知人类未来。但是这个理想并不容易实现,不然也就不叫理想了。
许仙打小读书不行,成绩一塌胡涂。一首简单的《静夜思》,他总是磕磕绊绊,背不完整。私塾先生一根筋,偏跟他较上了劲,发誓若不把许仙培养成一代文豪,他活着将失去任何意义。
当许仙第八十一次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念成“床前妞脱光,地上鞋两双”的时候,先生悲痛欲绝,哭成了泪人,在那个寂静的夜晚,驾鹤西归,身体力行诠释了诗仙的“静夜死”。后来仵作检验尸体,鉴定为自杀,因为死者黑成焦碳,显然是灌足了墨水所致。
老家伙留下一封遗书,坦言自己求死,与他人无关;目击者也能证明杀人者非许仙,因为当晚老先生冲着天窗狂喊三声“还有没有希望?!”后才自绝人世。
虽然不是亲历亲为,但毕竟因自己而死,老先生的过世带给许仙极大的震撼。他决定浪子回头,刻苦努力,头悬梁,椎刺骨,将自己家的油灯熄灭,将邻居家的墙壁凿开一个洞来,然后偷光读书。但是事与愿违,他始终稳坐倒数前三名的第一把交椅。
谁都明白,那年月,要想当上科学家像张衡一样观测记录出两千五百颗恒星来,认真背完《三字经》是基本前提。许仙基本上没有“基本”过。他常常郁闷不已。
这种心境我也有过——
我叫许山,跟许仙就差一个字。今年二十八岁,是一名自由撰稿人。目前蜗居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租房内,着手创作这部名为《寻找白娘子》的小说。我喜欢胡思乱想,常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因此朋友很少,家人也不太喜欢我,我觉得我可能得了病。于是去看心理医生,医生的诊断是我有双重人格。我时常感觉许仙和我不分彼此,许仙即我,我即许仙。
——比方说,做一件事情,付出很多辛劳,结果却不能令人满意。这是我和许仙相同的地方,不同的是表达郁闷的方式。许仙郁闷的时候爱往茅厕跑,拉屎以解忧。我郁闷的表现是抽烟。尽管很多时候,我一边拉屎一边抽烟。
在此之前,白娘子的身份是许仙的甜心、老婆、妻子、夫人、领导……当然也干过别的,比方说,农田里专吃害虫的蛇,山洞中修炼成精的妖怪,西湖边上美丽风情的花店老板,等等。但她真正想做的可能不是这些,或者说不止这些。是像洪七公一样游戏人间、遍偿世间美味,还是像小龙女一样不问世事、隐居终南山下?我们只是凡夫俗子,真的无从揣测。有时候作为丈夫的许仙都不能明白她的心中所想。
后来终于有人说见过白娘子模样的人,并热情地为许仙指出了一条明路。他让许仙顺着城墙折道往西走,一百二十七步之后向左转,再行二百零四步会看见一个大理石牌坊,然后穿过牌坊继续前行,三百七十八步以后向右转,最后再走八百六十三步停住,假如看得见城门则拐而向东,看不见则倒退四十七步,朝南行走一千零一十五点五步……
许仙道谢后,傻傻走了下去,三天三夜没合眼,为了找到娘子,他豁出去了。
了解许仙的人都知道,娘子在他心中的地位重如泰山,堪比父母。这不能说明许仙不是个孝顺儿子,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只能说明作为一个男人,有时候爱女人比爱父母来得更为强烈。
路途漫漫,许仙晕倒了。不是因为饥饿和疲乏,而是缺少方向感。任何人失去了方向感,都会不知身在何处。许仙断定那位指路人未安好心,是个大忽悠,同时感到幸运,只是眩晕而已,尚有一口气在。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
倒地之前,许仙看到很多星星,闪着金光,苍蝇似的盘旋头顶。倒地之后,果然从路边水沟飞出一群苍蝇,默契地围住许仙,嗡嗡鸣叫。一只胆大的先头兵视死如归,停落在他的睫毛上,查探敌情。
众所周知,许仙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有着比女人还要长的睫毛。娘子曾送他外号,小兰陵王。他头脑简单,不知“兰陵王”为何物,娘子告诉他,那是一条可爱的哈巴狗。
不久,苍蝇鸣锣收兵,它们对活人感兴趣,也对死人感兴趣,但是不对活死人感兴趣。
许仙像刚分娩的女人一样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状如烙饼。
三个时辰过去,弹指一挥间。
突然晴天一声霹雳,许仙翻身而起,口中反复念着“不抛弃、不放弃……”,然后锁定一个方向,疾驰狂奔,最终找到了白娘子或许来过的地方,梦仙楼。
梦仙楼是一个酒楼,座南朝北,位于临安城的东北角。它建在一条相当繁荣的街面上,地理位置极佳。如果不算地下室,一共三层,砖木结构。讲得更专业点,它属于民用建筑,使用年限为五十至八十年,防火级别为最低级。假如遇上战争,一枚炮弹便可让它销声匿迹。
许仙静静站在楼前,心事重重。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感觉像是一道屏障,他穿越不过;又如一副纸枷索,给他无形压迫,令他无法挣脱。
我也经常面临无法挣脱的现实,比如养家糊口。那时我刚刚结婚,诸事纷扰,两个家庭的负担落在我的身上。就像一双沉重的鞋子,每个男孩通往男人的路上,必须穿上。我马上奔三了,却功不成名不就;我有位堂哥,比我大两岁,活得也不舒服。
实事上,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烦恼,有人露于表面,有人藏在内心。
我和堂哥是光屁股长起来的,所以交情非浅。他毕业于建筑学院,现在在政府部门上班。我听他讲过,古代的房屋一般防水防火防震能力都很差。我问堂哥知不知道南宋时期临安城内有座梦仙楼,许仙曾到那里去过的。
堂哥笑骂我神经病,说我《白蛇传》看多了,并且肯定我在写关于许仙的小说了。
堂哥所言极是。我大学没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工作之余,爱好舞文弄墨,编些小故事赚些零散的稿费。有人说我才华横溢、前途无量,若干年后的诺贝尔文学奖非我莫属,成为继莫言之后的中文作家第二人。
我抿嘴一笑,连连摆手,假装宠辱不惊,内心实则暗爽不已,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信我自己!由于虚荣心作怪,我干脆辞掉正当工作,做起了自由撰稿人。
现在看来,这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一种职业。
关于梦仙楼,我确信不是信手拈来的莫须有。根据考证,它确实存在。我读过宋人张孝祥的一首词,词里暗示了他曾去过梦仙楼,并且吃住三日,乐而忘返。就是不知是真的去过,还是梦里去过。文人都有幻想的毛病,大家姑且信之。
白娘子有没有去过梦仙楼,我不敢打包票,但是许仙确实去过。
许仙托梦告诉我的,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