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从军行》君随缘

23、有旧

　　沈大寒突然想到自己告诉承影自己背上的旧伤是从坡上滑下去的，这个解释当然也蠢透了。
　　似她这样的武学造诣，只要不是昏迷重伤，就算是失手掉下山崖也有余裕自救。
　　从坡上滑下去能划成那么大面积的擦伤，既不致命，又十分痛苦，彼时她必然是毫无自救的能力，得是多么诡异的情况才会导致这样的伤痕？
　　沈大寒就算眨眼间能想一百个理由，也构思不出来这种伤痕是怎么造成的，实在是运作条件太复杂。
　　——当然也许只是因为慕容羲在旁边干扰了她的大脑正常运作。
　　承影必然也将这个情况也作为疑点报告了慕容羲，慕容羲若是真记得当时的情况，自然能想到她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沈大寒打个寒战，她不敢再看慕容羲，把牙关咬紧了，打算向庙门口的石狮子学习，粉身碎骨也不能出声。
　　因为她也不知道说真话的代价是什么。

　　慕容羲观察她的表情，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就像是抓着猎物的猛兽，欣赏掌中之物的挣扎，用以取乐。
　　“你若不想说话，那就让我看看你的伤的怎么样？”慕容羲的语意极是温柔。
　　然而这温柔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沈大寒不敢想象，她还没想出什么办法来拒绝，慕容羲已经按着她的后颈，让她距离自己更近一点。
　　沈大寒早先沐浴更衣，此刻身上是婢女给她的一件月白色的男子窄袖袍衫，腰带还系的是她自己那条不起眼的革带，全身上下没有一毫可以用于御敌的兵器，更何况慕容羲的手掌始终还放在她的后颈上。
　　命悬人手，要脸面有什么用，而且她更想知道慕容羲到底想做什么，沈大寒向来怕死，可不怕事，她默默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背后的伤势到底是什么样的，这年月也没有可以照相的设备拍了来给她仔细看，民间仍然多用铜镜，她勉强用两面铜镜折射看了自己的背，知道会挺丑的，既使后来大面积的伤口愈合，又生出新的皮肤来，也还有无数痕迹在。
　　更何况还有些面积较大的疤痕，至今都还没有消退。
　　慕容羲注视她的脊背很久，突然笑道：“伤的挺重的，当时很疼吧。”
　　沈大寒抱着衣袍瑟缩，心里还在琢磨他这话里的意思，正反想了好几层意思，终于拟出一句话来，“都好了，不疼。”
　　慕容羲突然笑道：“你趴到榻上来，我去寻个药酒帮你揉一揉背后的伤。”
　　他这句话既是命令，又有着说不出的温柔意思在里面，沈大寒脑袋里跟同时炸了几万支烟花一样——这位爷是威逼不成，改利诱了吗？
　　她心中默念坚定意志不放松，身体倒是颇为听话，慕容羲起身去寻药酒，她便自觉踢了脚上的丝履，爬到榻上去，把手中的衣服团作一堆，正好埋脸进去，以充鸵鸟。

　　床上的凤尾竹簟触肤生凉，沈大寒琢磨着怎么令自己保持清醒，现在手里若有一枚钢针，她也会毫不犹豫给自己多扎几针的。
　　疼痛不可怕，只要大脑还能保持清醒就成。
　　可是慕容羲搓热了掌心倒些药酒，按在她脊背上时，她立即就清醒了。
　　因为疼。
　　这位爷从她后颈大椎穴开始，沿着脊柱之上的督脉诸穴一路按下去，每按一个穴位，沈大寒都觉得自己得殒命于这一刹了，然后庆幸慕容羲放过，周而复始，死而复生了好几个来回，沈大寒只觉得实在无福消受了，咬牙道：“将军这个是最新的逼供手法么？”
　　慕容羲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半晌才道：“啊？有效吗？你打算如实招供了吗？”
　　沈大寒又闭上了嘴。

　　事实证明，越好看的男人越要命。
　　慕容羲帮她疏导完督脉诸穴再帮她按肩膀，其后则是背、腰，手法和承影一样熟练，就只是下手甚重。
　　沈大寒已经在心中为自己上了十来次香了，这位金尊玉贵的慕容将军突然殷勤，不知道藏着多少后招，说多错多，最好装死。
　　“你背上这道伤可真重，我帮你去掉了重新再长吧？承影那儿有极好的消疤药物。”慕容羲见她从戒备森严到渐渐放松下来，耳朵后颈也不似先前那般通红了，突然悄声问她。
　　沈大寒知道他说的横亘在她背后，从左肩胛至右后腰那道半尺长的伤疤，那是她去年为了保护神智不清的慕容羲被贼人砍的。
　　——那算是沈大寒生平最险也不为过，慕容羲本就神智不清，拖累的她也闪避不及，她斜身将慕容羲揽在身前，反手挥刀相格，然而久战乏力，贼人那一刀便落在她背上了。
　　当时的痛楚都到眼前来，沈大寒只觉得眼前一黑，忙道：“不用了，都不疼了留着只当纪念也没什么。”
　　慕容羲将温暖的手掌放在她的伤痕上，半天没什么动作，终于叹道：“倘若许你重回去年那时，你还会做同样的抉择吗？”
　　沈大寒心中有一百万个不愿意的理由，但她也知道，让现在的她重回那一天，所有选择大概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毕竟她这个遇事热血直接冲的德性大概是无法进化了。
　　她不知道慕容羲想听什么答案，只能斟酌一个万能反问句，“难道你想回到去年吗？”
　　“不想。”慕容羲浅笑着收了药酒搁在一旁，推她往榻里挪一些，自己便在外侧躺下了，“今夜将有大事，你也再睡一会吧。”

　　同床共枕是个什么概念？
　　就算本朝没有后世程朱理学昌盛时对男女大防监管那么严格，但也没有陌生人这么轻易睡一张床的道理吧？
　　沈大寒像猫一样跳起来，穿衣服的速度快的惊人，慕容羲笑吟吟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笑道：“来日战场稍憩，你也这么别扭吗？”
　　沈大寒心道老子坦荡荡，就是因为怕你说战场上受伤还要等女医来处理不得等死？所以你要看我背上伤口不是大方也给你看了，现在你总算是没起疑心，还不许区区在下逃之夭夭？
　　这些话她只敢想，可没本事说，才把衣襟掩好，慕容羲便含笑抬脚在她膝侧踹了一记，“现在知道害臊了？去年怎么就……”
　　他有意只将话说了一半，窗外突然一阵急风哗啦啦地吹过去，接着又一阵，眼见似有一场骤雨。

　　他原来并没有忘记。
　　沈大寒只觉得冰霜冻满了全身，连手指头都不能再移半分了。慕容羲见她这模样，反倒似乎舒了一口气，盘膝坐起，握住她的衣襟将她拖的更近一些，笑道：“我只是瞧着你这个脸红的毛病可恶，想着好好治一治你，没想到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呢。”
　　这到底是试探，还是真话？沈大寒只觉得自己的大脑运算速度不够，无法及时处理，毕竟就抛开一切，如此近的距离面对着这么一张好看的脸，正常人类都没什么定力的吧。
　　慕容羲的手又抚上了她的后颈，将她按的距离自己再近一点，叹道：“我都暗示的这么明白了，你怎么就还装作不悟呢？承认曾经与我有旧，还辱没了你不成？”
　　“有旧”这两个字可深可浅，可大可小，沈大寒满腹郁火，唯有怔怔地看着他的唇瓣印上来，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这还是试探吧？
　　慕容将军是不世出的英才，刻意营造的私密环境不能令她卸下心防，屈尊关怀她的伤口也不能令她缴械投诚……各种方式撬不开她的嘴，这显然是用上了美人计。
　　沈大寒万想不到最该沉溺的时候，自己脑中居然还有一线清醒——不过既然能判定对方是使美人计，那就是他还没有想起来当时的情况，否则就该直接问她另外一句话了。

　　那时候的慕容羲应该已经没有理智了，不过在完全失控之前他用衣带将自己的手脚都缚在一起，蜷在阴暗的崖缝最深处颤抖着，饶是这般狼狈，那张脸偶尔侧转过来，崖面反射进来的明月微光中仍然惊丽夺目。
　　沈大寒彼时已经杀了十余人，她也不知道这岛上还有没有其他贼人潜伏，又或者是不是还有其他敌人的强援正在赶来。
　　她谨慎起见只能从岛东侧入水，潜泳了一段之后，复又从岛西侧山崖攀上，悄没声的潜入山崖半腰的石缝中。
　　那个崖缝都不能称之为山洞，里面深也就是七八尺方圆，沈大寒这个身量也站不直，好处就是距离山顶湖畔都还有七八丈的高度，除非攀崖上来，否则上下都看不到这个崖缝。
　　只要熬过今夜，天明也许就有官兵来搜救了。
　　沈大寒检查了诸葛神弩，所有箭矢她都从尸体上回收了准备再用，这是去年参加冬季训练时老兵教给她的习惯，没有补充的箭矢，不确定何时结束的战场，所有武器都需要尽可能的回收。
　　夜晚的风还是沁凉潮湿的，沈大寒不敢回头看慕容羲，他当时那个模样也太令人心疼。

　　沈大寒受伤也不轻，背上最长那道刀伤她曾经匆忙包扎了一下，方才为了隐藏踪迹又泡了水，此刻浑身上下湿透，伤口也一抽一抽的麻木，不知道是不是下水之后招了蚂蟥还是什么的。
　　她侧眸看了慕容羲一眼，见他合着眼，似乎是昏睡过去了，这才斗胆背对着他解开衣服，探手到背上抹了一把，只有一手鲜血，也看不出什么来。
　　也许等不到援手，她就该失血过多死在这儿了。
　　沈大寒记得自己当时非常懊悔，她跟踪着贼人，发现要救的公主时应该去尽快报信支援而不是自己孤身潜入。
　　她还记得自己心里吐槽，会点武功就当自己是超级英雄了？看看打脸了吧。
　　“你……还在……流血。”慕容羲的声音极沙哑，任谁也能听出来不是公主，而是男子的声音。
　　沈大寒那时候还颇有廉耻，不敢回头，只道：“你怎么样？你是中了什么毒？现在好了吗？”
　　她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
　　慕容羲不知道怎么挣脱了束缚，撕了外袍的衣襟帮她清理背上的伤口，他随身带的金创药并没有被敌人搜走，为她上了药并包扎好。
　　沈大寒才要转头道谢，慕容羲的呼吸粗重，捉住她的后颈，将唇按上了她的。
　　他当时怎么问的来着？
　　对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姓名的叫做慕容羲的陌生男子柔声问道：“女菩萨能否……舍身饲虎，救在下一命？”
　　那晚也如今天一般，突然间狂风起，骤雨至，崖隙里暗如永夜，即使紧贴着对方都快要听不清彼此的声音了。

作者有话说

　　我尽量保证在晚上八点更新，非此时段大概就是在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