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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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听白和连以枫再度回到陵海州时，已近黄昏时分。
他们两人的运气许是好些，这一路虽一直紧着心弦，却并未遇见什么强匪，只顺风顺水地进了城，将那几车货物妥当地运送到了目的地。
随同的商队也齐齐松了一口气，连日来的苦闷和焦躁一扫而空，终于有人有心情说起俏皮话来，引得笑声一片。他们那边忙着卸货交接，气氛轻松又热烈，领队也笑着摇了摇头，才转过头，对他二人感激道：“多谢两位少侠。”
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想请两人暂留片刻，等商队盘点完货物再一同去附近的馆子里胡乱吃一口热乎饭。他知道这两位是紫云门的骄子，是以说话时总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卑微，也没怎么指望他们两人会赏脸。可他才说完来意，不等连以枫拒绝，旁边等了半日的小伙计已端着笑替他们答：“这两位已经有约了。”
这其实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但今天这桩指派来得急，城中没他们的熟人，贺一琼怕他们两人迷了路，便随手点了银庄里头那个与他们一众打过交道的伙计等候在此。伙计心里想着钱万贯许诺的奖赏，脸上笑容愈发真切：“东家请这两位少侠赴宴，专派了我在此等候，这就要将二位请去的。”
他道：“东家还说，商队忙了这么些日子，应当也累坏了，于是差人在飞凤楼订了桌酒席，酒水管够，尽数记在东家的账上，旁边福来客栈也订了房，等众位吃饱喝足之后，只管去客栈歇息，无须去挤那通铺。”
飞凤楼并非是城中最好的酒楼，可对于商队而言，也是得咬了咬牙才敢进去点一小桌打打牙祭的烧钱地儿。领队心中熨帖，连声道了谢，忙回身去同众弟兄分享这个好消息。
钱万贯或许锱铢必较，却远远算不上是个吝啬鬼，当给的好处从来不缺。连以枫听着不远处那一阵欢呼雀跃之声，只觉得他实在是很会做人。他正感慨间，这边伙计已掉过头来对他们说：“另外那两位姑娘已被接去府中，天色不早，两位少侠是否即刻出发？”
他并非催促，连宋二人也领情。明月已替了岗，清亮明辉泼在树梢，伙计在前带路，影子斜长。钱万贯赁的宅子从来离铺子不远，不多时就到了。伙计不进去，只在门口同看门人说了几句话，便有人迎上来，将他二人往里引。
宋听白是有些担心的。
迟淼倒还好说，跑惯江湖的小姑娘，最有一套处世之道，但何歆悦少与人交际，说话都怯怯，被骤然丢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也不知会不会手足无措。她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见长廊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说话声。
像是何歆悦的声音。
连连以枫都惊疑，他们两人交换过眼神，再往前走时，便瞧见那三人正在花厅里坐着，桌上只一壶清茶并两碟点心。迟淼手上像没停过，面前的点心没了大半，她还拈着半枚要往嘴里塞。半料峭的天气，钱万贯却缓缓摇着折扇，扇面上用金墨洒了一句极俗气的“财源广进”，熠熠生辉似的。
他专注地望着何歆悦，听她侃侃谈着宿阳村小医馆里遇见的种种奇闻趣事，说到奇巧处时，便漫出一句恰到好处的喟叹。何歆悦还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样多的话，唯二的听众也都给面子，她止不住话匣，脸颊都透着红扑扑的激动。
宋听白惊异于她这半个下午的转变，于是笑盈盈凑上前去：“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何歆悦忽然便回了神，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有些多了，羞臊的红意涨了满脸，她慌慌张张要起身道歉，钱万贯已提前阻了她的动作：“很有趣。”
贺一琼并不明白迟淼为何单单青眼于她，但迟大小姐发了话，他便得好好顾着这个胆怯的小姑娘。他是在名利场上同一群老狐狸打过交道的，想要引出何歆悦的话匣实在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何况他确实也不觉得厌烦，山野闲事偶尔听来，总是别有一番趣味。
但这些话不必多说，说多了反叫那小姑娘羞怯。他轻易略过了这一节，只抬手打了个响指，唤人传上晚膳。
晚餐是早已备好煨在炉灶上的，片刻间便摆了满满一桌，热腾腾地溢着香气。被这香气一催，宋听白倒觉得有些饿了，于是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还不忘打量了迟淼和何歆悦几眼，稀奇道：“怎么都换上新衣服了？”
迟淼神气地甩了甩她天青的衣袖：“好看吗？”
衣裳铺子紧贴着胭脂铺，她从不走空，随意拣了几件入眼的衣服之后便往旁边一拐，叫贺一琼好好出了一回血。这会儿她薄施了粉黛，一张脸更显得俏丽。宋听白对上她那一双缀了星光的眼，毫不迟疑地点了头：“好看。”
她一碗水端得平，又看向一身水绿的何歆悦，果断道：“歆悦师妹也好看。”
何歆悦被夸得赧然，匆匆捧了碗埋下头去，细若蚊吟地：“谢谢听白师姐。”
她们自然开心，贺一琼却只想起被各家掌柜拍在眼前的账单，他心中一痛，再看迟淼时，难免添了几分哀怨。怨气是不敢往她身上撒的，他只能压下满腔愁绪，仍旧端出钱万贯那副温和假面来，扭头对连以枫亲切道：“我听迟姑娘说，几位已经在福来客栈定了房。”
他替连以枫斟了一杯酒，继续道：“钱某想着，那也不是个多舒服的去处，便自作主张，请何姑娘去客栈取了各位的行李。若是几位不嫌弃，不如就在寒舍暂歇几日，等歇息够了，再回紫云门去。”
这样的提议，于连以枫而言是雪中送炭，毕竟他也不是很想去同那些陌生人一同挤大通铺，可他自认自己担不起这样大的人情，正待婉拒时，钱万贯已直接将他那短暂的沉默视作默认，于是笑言：“那就这么说定了。”
此时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明事理了。连以枫只得举了酒盏敬过他一杯：“那连某就却之不恭了。”
住宿一事就这样被他强行定下，钱万贯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笑容也带了些舒缓：“不知连公子打算在陵海州停留几日呢？”
他是真心实意想留她们几日，也是真心实意想早些将她们打发走。他从前只当迟淼是个不注重衣食起居的，毕竟玄清门每年的分红都有定例，萧远能花个精光，廖冰勉强有些盈余，唯独迟淼攒得多，可没成想有朝一日终于能花起他的钱来，她竟半点儿节俭也不讲了。
贺一琼心里发苦，却没在面上露出端倪。连以枫略一思量，才谨慎答道：“少说也得留上一两日，难得来陵海州，几位师妹应当是想逛一逛的。”
宋听白听得清楚，于是笑着接话：“临行前宗师兄还托我帮他寻些紫云山下不常见的新奇玩意儿，不知钱公子可有什么建议？”
这种事儿拿来问钱万贯最合适不过，他顿时来了精神，正要指点一二，连以枫先愣了愣，奇怪道：“我分明同宗师兄更亲近些，他怎么没问我？”
宋听白白了他一眼：“师兄专说了，得是小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要是找你帮忙，多半也只会找些胭脂水粉回去，那能有什么意思。”
连以枫也当真是这么想的，这会儿被宋听白一抢白，便心虚地摸了摸鼻梁，又忍不住向她打听：“宗师兄怎么突然对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上了心，该不会是……”
宋听白也不清楚其中隐情：“谁知道呢，萤夏师姐倒是提过两句，说这些天宗师兄往山下跑得勤，一问他他便笑，再问也不答。师姐说了，师兄那副模样难得，说不准还真是有了心上人。”
她们两人聊起自家师兄的八卦，难免有些旁若无人，钱万贯在旁边听得仔细，于是插话道：“确实有几个好去处。”
和生意场有关的事，他从来如数家珍，宋听白将他提及的店铺一一记下，然后转头看向那两个闷头吃菜的师妹，兴致勃勃道：“明日陪我一同去逛一逛？”
她们两人没有拒绝她的道理，第二天的行程就这么轻松地定了下来。贺一琼贴心，早差人收拾出了四间相邻的客房，等到餐毕，她们四人便被送进了那一间小院，各自回屋歇了。
在自家的地盘里不必过多提防，是夜，迟淼久违地睡了个整觉，再醒转时，已是日上三竿。
这天是个明艳的好天气，宋听白和何歆悦起得早，也没扰她，不知拉着连以枫去了哪处闲转。迟淼推门而出时，只看见一个贺一琼蹲在院中，像是在挑拣花枝。
他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看起来实在有些稀奇。迟淼没近前，只握拳掩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贺一琼知她起身，也没回头，随口道：“你让我帮忙找的那个小姑娘，今晨已经找到了。”
他不大记得那小孩儿的名字，皱眉回忆了片刻，到底决定放弃，只胡乱挑了个称呼：“那小凤凰凶得很，积善堂派了两个最亲和的去接她，还没讲两句话，那小凤凰便拿他们当了拐子，男的被结结实实一口咬在小臂上，女的也没多好过，连打带踹得带了半腿的淤青，这会儿已经在回春堂养伤了，——赔偿费记你账上。”
迟淼先前倒没看出来这小姑娘是个这么凶的，于是挑了挑眉：“没办成？”
贺一琼叹了口气：“成了。”
他立起身，示意迟淼给他倒茶，继续道：“旁边有几家邻居听见声儿出来查看，听说是积善堂的，便哄着那小姑娘撒了口，帮着向她解释。小凤凰半信半疑，好在邻居有心善的，遣了两三人护着她走了一趟，她才勉强信了。”
贺一琼抬手比划了一下：“六七岁的小姑娘，半年前没了爹娘，家徒四壁，只有个四岁的妹妹，偏偏妹妹半月前得了伤寒，邻居帮着找了大夫，寻常药材吃了几副，一直也不见好。都是穷人家，有心相帮也凑不出多少钱，她铤而走险，才上街去摸人家的钱袋。”
他润了润嗓子，道：“也是年纪小运气好，听说是被当场捉到过两回，所幸没遇到恶人，看她可怜便放了她一马。昨日连以枫那一兜子钱算是给她妹妹续上了命，虽说还未好透，但好歹是退了烧。”
他道：“后头的事自有积善堂操心，我听回春堂的老大夫说了，她妹妹底子好，也有些意志力，想要恢复到寻常小孩儿那般体魄不是难事，只是时间稍久一些，也要舍得用药，——记在你账上。”
他大约还在对昨日那几笔账耿耿于怀，迟淼也不同他计较，只轻轻敲了敲桌子：“小凤凰那几个邻居，平日里都帮衬了多少？”
贺一琼听话知音：“你想替小凤凰补贴她们些许？”
这绝算不上是桩划算的买卖，但迟淼眼风虚虚一扫，他便失了劝诫的打算，只听她道：“你看着给就行，总归别叫人吃亏。”
她替贺一琼把话给说全了：“都记在我账上。”
贺一琼又问：“连以枫的钱还剩下小半，要还给他吗？”
迟淼对他是没什么同情心的：“给小凤凰留着就是了，紫云门又不缺钱。”
小凤凰这事儿就算是结了，迟淼心中落下一块大石，于是殷勤地替贺一琼将茶水斟满，甜声道：“多谢贺公子了。”
贺一琼昨日才在心里置喙过自家爹娘，如今眼看自己也要重蹈覆辙、死心塌地去替她跑腿，连忙掐着自己默念了好几遍“不要上当”，才清了清嗓子，说起了正经事：“赤沙州那边，暂且放一放吧。”
赤沙州正如其名，是个毗邻沙漠、交通不便的州府。玄清门的业务遍布甚广，却还未曾探到赤沙去。去宿阳前，迟淼本计划着顺路往赤沙走一遭，探一探当地风情。但计划已被打乱，她又临时决定往紫云门去，想来也是腾不出工夫的。
左右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他这一句正合迟淼的心意，她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语气轻快地：“反正也待不了多久。”
院外隐约传来宋听白等人的交谈声，他们两人的谈话也该到此为止。贺一琼摇晃着茶盏，最后道：“去交你的新朋友吧。”
他大有一副等着看戏的愉悦模样：“别把人骗得太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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