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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盗朝惊衣录 ...

  •   北风呼啸,满地冰霜。

      正值明末,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关外的后金崛起,举兵南侵。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正值声威大振之时,势如破竹,一路攻城掠地。京都近郊,放眼尽是肃杀之气。

      不远处一队骡马驶来,当前一车上的镖旗迎风飘动,玄色“镇京”二字极为显眼。一旁骑马而行的是两个服饰颇为不同的人:一个身着紧衣短打,腰悬弯刀,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是宽袍大袖,颌下蓄须,打扮与儒士无异,腰插一对判官笔。两人均是步履轻捷,端的武功不弱。

      那年纪较轻的是镇京镖局的少镖头,年龄已不小了,但并没有单独接过几次镖。镇京镖局的老镖头蔡龙三十年前以刀法威震武林,他所接的镖无一次失手,在江湖上赫赫有名。随着明朝逐渐没落,地处京城的镖局也接不到什么大镖了。自打前年镖局无生意可做被迫关闭之后,老镖头便不再涉足江湖。这可是老镖头执意让儿子接的第一趟镖。蔡龙不放心儿子,遂邀了曾为关东大盗吕中陪同走镖,要知吕中已金盆洗手数年,加之武艺高强,这一趟镖可谓颇为安稳。

      一路上众镖师寂静少言,车轮碾过冰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茫茫雪原上犹是清晰。

      忽地吕中扭头问蔡栋:“蔡镖头,为何令尊允你护镖呢?”

      蔡栋笑笑道:“吕大侠,在下亦是疑惑。爹爹一再嘱咐我这一趟镖委实重要无比,可他却又不亲自运送。”

      吕中道:“令尊关闭镖局生意已三年,今日重振镖局雄风,让蔡镖头你显显镖局新一辈的绝艺,岂不更好?”

      蔡栋道:“可这趟镖的目的地是岭南,路途甚是遥远,难道爹爹不怕半路有盗匪出没?”言语中甚是担心。

      吕中哈哈一笑道:“想必蔡老镖头对足下武功极有自信啦!”心下却暗嘲道:“难道你爹爹是请我来吃白食的?”

      蔡栋摇摇头道:“在下的功夫岂能跟吕大侠比,只是临行前爹爹告予我附近一带有几个匪帮出没,出了北直隶更为嚣张。”

      吕中点点头,沉吟道:“其实那些帮寨之间也是龙争虎斗,他们若来争抢,咱们乐得渔翁得利。”

      蔡栋道:“听说最近在直隶出现一个山寨叫做‘飞凤寨’,近几年来发展得好生兴旺,咱们不可不防啊。”

      吕中心下一凛,道:“据说那寨主轻功甚佳,喜好出没于京城各大王府,甚至户部也被劫过。由此看来,她应该不屑于劫镖这样的□□生意。”

      蔡栋道:“但愿如此,但我镇京镖局也不可因此堕了名头。她若真来冒犯,只能与她冒死周旋了。”

      吕中赞道:“少镖头果有令尊豪侠之风。”

      夜幕降临,北风呼啸声,如狼嚎,如鬼哭,听得众人心下不禁栗栗。

      蔡栋吩咐众镖师停下休息。吕中面对着火光心下思索,他原本想从送这趟镖中捞些油水,毕竟少镖头鲜入江湖,武功又不如己,而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监守自盗。虽然这历来为江湖中人所不齿,但自己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谅也无人得知。只是刚才一番话,吕中心下不由得佩服老镖头心思缜密,江湖上种种门道看来已是尽数告知了少镖头,虽然自己仍可动手,但见那蔡栋言语间对自己甚是戒备,谈吐有些假客气,自己再行事就难了。而且劫镖的众□□又虎视眈眈,若出了什么差池无法向蔡龙交待。到底有些底气不足了。

      蔡栋递给吕中水囊,吕中默默地啜着水寻思对策。蔡栋笑道:“夜间天冷,吕大侠还抵受得住吧?”吕中忙不迭地回答:“那是自然。”复又问道:“少镖头,这一趟镖的主顾是何许人也?”蔡栋一怔道:“在下不知。应是京里的大官。”“那咱们所护的镖又是什么贵重宝贝呢?”“爹也许知道,在下确也不知。”吕中听他话里甚是生分,也不便再问。

      远处鸾铃声起,众镖师闻声都站了起来,握紧了兵刃凝神戒备。吕中望着蔡栋走向镖车,心下暗忖:“如有贼子劫镖,我正好顺手牵羊,谅他蔡栋也无法发觉。”

      马蹄声近处,蔡栋轻噫了一声,见仅一骑,乘者是个红衣少女。他马上想到“飞凤寨”的威名,心下不由紧张。复又想起飞凤寨如此大的声名,寨主自然是身负绝艺,年龄应不会太轻,遂放下了一半的心。

      那马甚是灵俊,驰到近前不,自己停了下来。红影一闪,一个少女立在了蔡栋面前。

      蔡栋定睛一看,见那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火光照耀下,脸色娇艳,双眉弯弯,颇为美丽,只是眉目间蕴着一层杀气,使人不由得产生敬畏之心。蔡栋抱拳道:“姑娘夤夜至此,有何贵干?”那少女哼了一声竟不回答,径自走到镖车前端详着镖车上的铁箱。众人见她甚是无礼,几个脾气暴躁的就要上前干涉,蔡栋双手一拦,道:“姑娘,在下镇京镖局的镖师蔡栋,不知姑娘意欲何为?”那少女听到“镇京镖局”四个字,微微一怔,冷冷道:“你这镖中可有什么宝物?”言语中竟已把此镖据为己有。离她较近的两个镖师按耐不住,上前拦住她,一个道:“你是何人?竟不将蔡老镖头的威名放在眼里!”另一个道:“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只听“啊”“啊”的两声,那两个镖师双双仰摔在地。其他镖师大惊,上前来救。蔡栋又惊又怒道:“姑娘,在下与你并不相识,何苦为难?”那少女冷笑一声道:“就这点三脚猫功夫还在道上走镖?趁早关了镖局回家抱娃娃吧!”言语无礼,蔡栋再也忍耐不住,欲上前动手,被吕中手按肩头,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吕中微笑道:“小姑娘功夫俊得紧哪,在下想领教几招。”原来他冷眼旁观,见那两个镖师被这少女快捷无伦地点了穴道,功力虽不如何高强,手法却甚是精妙,想必是名师之徒,自己原居长辈,自矜身份,不想动手,眼下亟欲明了这少女师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少女朝吕中上上下下地打量,过一会儿方道:“吕中吕大侠,您一直在关外闯荡,什么风把您吹回这里来了?那田家庄的女子,吕大侠可照应好了?”言辞中虽有“您”,但仍显得十分高傲。吕中听罢大吃一惊,冷汗涔涔而下——原来他数年前在关外田家庄作案,欲强拐那田家庄女子为妻,杀了田家上上下下数十口人。此案做得十分隐秘,但这少女又从何得知?他脸上骤现杀气,主意已定,既然这少女知道自己隐私,就算是名师之后也容不得了。

      那少女也不等他回答,又是冷冷道:“吕大侠想必也对这趟镖动过心吧?”此言一出,蔡栋忍不住道:“姑娘切不可诬蔑好人。吕大侠是我爹爹请来保镖的。”那少女哼了一声道:“那么蔡少镖头,为何将此趟镖真正护的宝贝藏在身上,而不是藏在镖车之中呢?”蔡栋一听不由大惊——这少女对此趟镖了解得何等清楚!吕中恨恨地瞪了一眼蔡栋,心想当下不忙与蔡栋翻脸,否则不单单这少女不会袖手旁观,众镖师毕竟会护着少镖头,到时候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沉声道:“姑娘一再冒犯,吕某只能与姑娘手底见真章了。”见蔡栋无拦阻之意,向前立定。他到底是长辈,不愿先亮兵刃。

      那少女竟微微一笑道:“想必吕大侠极是恨我,欲杀之以绝后患呢。”语气中甚是不屑。吕中呆在原地,既不能亮兵刃动手,又不能后退,一时间进退两难。那少女目光转向蔡栋道:“蔡镖头到底是实在人,知道如何防范身边之贼,小女子愿与少镖头进几招。”竟将吕中撂在了当地不管。蔡栋脸上浮现尴尬之色,道:“姑娘愿意,在下自当奉陪。”他初入江湖,不知这少女底细,取兵刃时低声嘱咐众镖师严加戒备,防止这少女的党羽趁机抢夺镖物。待他拔出钢刀,那少女又是一笑道:“少镖头不必担心,小女子仅一人,你尽可以杀我灭口,只是这吕大侠,小女子奉劝你多多留神为是。”

      吕中听她言语中一再挑拨自己与蔡栋的关系,再也忍不住,戟指叱道:“小姑娘多管闲事!”身形一纵,拔出判官笔就要动手。蔡栋冷声道:“也不用如此麻烦吕大侠。”心中对吕中已颇为不满。吕中心道一时间哪能与他解释得清楚,不去理会,道:“进招吧。”

      蔡栋冷哼一声道:“吕大侠忒也目中无人。”吕中心下一凛,忙收回判官笔道:“蔡少镖头不可听信这小姑娘的话。”他实是忌惮蔡栋之父的武功威望,心想此时也不便与蔡栋翻脸。蔡栋缓步向前道:“向姑娘讨教。”

      那少女咯咯一笑道:“蔡少镖头你也不必顾忌,尽管朝我这里招呼便是。”竟不把蔡栋的武功放在眼里。蔡栋一愣,心下不由得暗暗恚怒,挥刀便朝那少女砍去。他愤于这少女的傲慢,出刀竟用了十成功力,刀夹劲风,虎虎生威,着实不容小觑。吕中见他这刀法已颇得老镖头真传,心想自己方才是有些低估了他的实力。

      那少女竟不亮兵刃,纤腰数扭,便轻轻巧巧避开了狂风骤雨般的几招,轻功甚是不弱。蔡栋见她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越发有气,将家传刀法使得力大劲沉,刀光烁烁。那少女穿来插去,红影闪动,蔡栋竟连她衣角都碰不到。吕中在一旁细细端详,竟猜不出她是何门何派。

      酣斗中那少女朗声道:“三招之内,我夺你兵刃!”蔡栋斗发了性儿,忙紧握刀柄连下杀着。他倒不是想杀了这少女,只是见她功夫实在自己之上,若不使刀法中最厉害的招数,显然难以抵御。三招一过,那少女一闪身,避开蔡栋向自己左胁的一刀,右肘倏出,蔡栋不及收招时,在他“神门”穴上一按,蔡栋右臂酸麻,钢刀落下,还未落地,那少女已然抄住。蔡栋扶着酸麻的右臂惊疑不定,苦笑道:“佩服……”

      众镖师见少镖头退却,以为他受了伤,纷纷抢上,那少女冷笑一声,将蔡栋的钢刀抛在地下,从腰间“刷”地抖出一条长鞭。只听“乒”、“啊呀”之声此起彼伏,众镖师均是手腕被鞭梢拂过,手指无力,兵刃掉在地下。几个不用兵刃的镖师抢到近前,见长鞭矫若灵蛇,鞭影晃动,还不及招架,便已或肩头或胁下中鞭,软倒在地。

      吕中见状,挺起判官笔扑将上去。那少女不敢再行托大,舞鞭与他斗在一起。吕中判官笔专找人身大穴,招数狠辣,显然还记得刚刚少女揭己之私。那少女面带冷笑,右手长鞭可远可近,左掌劈拿点刺,掌法中夹杂点穴手法,一时间竟与吕中这横行关东二十余年的大盗斗了个旗鼓相当。一旁蔡栋与众镖师看得挢舌不下。

      见一团灰影与一团红影倏分倏合,激斗中只听“啪”的一声,两人分开。原来吕中双笔一点那少女肩贞穴,一点那少女下盘伏兔穴,那少女挥鞭自守,卷住了刺向自己下盘的判官笔,两人各自运劲,吕中原以为自己力大,可以抽回,不料那少女借力打力,将吕中的劲力,转向自己对抗另一支判官笔的那只手上,吕中收势不住,索性一掌拍出,那少女未握鞭的那只手掌倏地转回,与他对了一掌。本来那少女论功力与吕中硬拼,只会败下阵来,但她手掌刚与吕中相触,劲力未吐便借势后纵,将吕中掌力消去了大半,自己竟也没有受伤。

      吕中的那根被卷的判官笔在这股大力拉扯下脱手落地,那少女人虽后纵,但百忙之中仍挥鞭卷起那根判官笔,向箭一般地朝吕中射来。吕中挥剩下的那支去挡,只听“当”的一声,自己整条胳膊都酸麻了,仅剩的判官笔也脱手落地。

      吕中心下踌躇,这一下能说是彼方胜了吗?自己虽兵刃落地,可那少女也有退却之意。一旁的蔡栋和众镖头看得目眩神驰,不由得喝起采来。吕中心中更是有气,他以为众人是赞美那少女打落了自己的兵刃。他本来就甚是高傲,一再碍于蔡老镖头的名头,没有与蔡栋为难,眼下再无法忍耐,心想将这少女打败后,定收拾蔡栋,抄起地上的两根判官笔又要动手。

      这是只听鸾铃声又想起,大路上并驰来六七骑。蔡栋和吕中均惊疑不定:会不会是那少女的同党前来劫镖?都朝大路上望去。见那六七匹马上均乘一男子,各带佩剑,当前一匹马竟是珍贵的“乌云踏雪”,马身黝黑,四蹄雪白,黑夜中尤为显眼。那马上少年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身着黄缎长衫,颇为华贵,衣襟飘飘,腰悬长剑,面容俊逸,神情儒雅。

      一个少年指着蔡栋一行人道:“师哥,那不是‘镇京’镖局的镖车吗?”那少年点点头道:“‘镇京’的蔡老镖头十分了得,他的名头很响。”另一个少年道:“难道有趟子劫镖?师哥,咱们管是不管?”那少年微微摇头道:“师父嘱咐咱们不要轻易动武。”说话间那六七匹马已停下,众少年跳下马来,那领头的少年却在马上未动。

      几个少年都走到镖车前与蔡栋行礼。一个道:“这位想必是‘镇京’的蔡少镖头吧?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官样话说得伶俐。蔡栋满脸尴尬之色,苦笑着作了一揖。要知道他刚刚被那少女盗匪打得颜面无光,更何况那几个少年最多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头,而自己哪来甚么“大名”?另一个少年续道:“蔡镖头遇到麻烦了?”蔡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承认,自己初次接镖就如此不济,传出去岂不堕了镖局的名头?若不承认,那少女连吕中的兵刃都击落了,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如不让这几个少年帮助自己,今日这趟镖很有可能被那少女劫走。可他看那少女娥眉纤腰,怎么样也不愿承认她这样一个孤身少女就毁了“镇京”镖局的名头。踌躇不定间,那个先前问话的少年哈哈一笑道:“难道这□□人物如此厉害?”几个人目光向蔡栋身旁扫去,见那少女容色明艳,绝不像半点盗贼,相反再见吕中的模样,几个人心中便都以为他是盗贼了。

      当先的那个一声呼叱,几个少年各拔长剑,纵身到吕中身边,一个道:“蔡镖头,今日我师兄弟几个帮你料理了贼人吧!”蔡栋一惊忙道:“各位不可误会,他是……”话音未落,几个人已围着吕中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吕中根本来不及解释,只得挥动拾起的判官笔再战。蔡栋一迭声地叫道:“各位,吕大侠是我镖局的人。”可这几个少年贪功冒进,打得兴起,哪肯停下。蔡栋唯恐那少女借此偷袭,握紧刀柄,紧紧盯住,却见她不慌不忙地走到一边,颇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几箱镖银。再见那不远处那“师哥”仍端端正正地坐在马上。蔡栋跺脚道:“你们……你们停手啊!”余下的镖师或是被那少女迅捷无伦的功夫吓怕了,或是穴道酸麻动不了四肢,都帮不上忙,直留得蔡栋一个人手足无措。

      忽地那少女咯咯一笑,道:“蔡镖头别干着急啦,我走也!”说毕双足一蹬,身子飞纵而起,蔡栋正纳闷她想干什么,只觉一股大力拽住自己身子,双脚离开地面。他低头一看,自己腰间已被那少女的长鞭缠住,掼了起来!他到底有些真实功夫,一刀斜劈,想砍断鞭子。这一刀又狠又准,不料那少女的长鞭甚是坚韧,这一刀居然砍它不断。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女猛地将蔡栋抛回了地面,紧接着一鞭击向他天灵盖。蔡栋见这杀着,大惊欲躲,但自己猛地从半空坠落到地,躲避不灵,危急中头向后急仰,举刀朝鞭梢上挡去。孰料那少女这一招乃是虚招,她手腕一抖,鞭儿转了个弯,贴着刀身滑下,“噼啪”一声抽碎了蔡栋衣襟。蔡栋一刀撩下,见自己外袍已碎成片片,银两等物事纷纷掉落,一件晶莹碧绿的东西在草丛中闪着光。他知那东西重要,连忙去捡,手刚碰到那东西,那少女的鞭梢已在自己眼前,劲风呼呼,他只好收回手臂,闪身躲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那东西已被少女的鞭儿卷了起来。蔡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顾不得危险,上前抢夺。

      那少女捏着那块东西仔细琢磨,借着火光一看,原来是块玉雕的罗汉,摸了摸,心道:“错不了。”蔡栋为夺那玉,一刀劈来,却不知自己功夫与这少女相比实在相差太远,三招一过,右臂便被鞭梢倒刺带过,划了一道口子。那少女道:“看在蔡龙还有些本领,饶了你吧。”收鞭后纵,便要跨上马离开。

      那少年离鞍走到那少女旁边,道:“姑娘难道不知,这是镖局的重要东西,为何恣意强抢?”那少女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以她的阅历,颇识江湖上一些人物,可她并不知这少年是何来历,冷冷道:“本姑娘就是盗,盗即是盗,我若不盗,还叫‘盗’做什么?”那少年道:“姑娘若真在意这趟镖,在下可替‘镇京’镖局出一份子,实在不必抢这贵重东西。”那少女冷笑道:“你竟敢如此说话?江湖上敢这生劝我的人还真没有几个呢!”那少年不答,走到酣斗的吕中一伙人旁边,也不拔剑,身形一晃,在格斗圈子外面游走了几圈,左肘在众少年右臂关节处轻轻一碰,众人便不由自主地垂下握剑的手。吕中早已打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见这少年功夫奇妙,瞋目说不出话来。那少年走到吕中跟前站定,客客气气地道:“在下朱少乾,这几位是我的师弟,初入江湖,请老前辈不要见怪。”吕中哼一声道:“看那几个小子的着数,应该是武当派。不知少侠与武当掌门人无音道人什么关系?”朱少乾一笑道:“那是在下恩师。”

      那少女冷声道:“少陪!”施展轻功,便要离开。朱少乾轻飘飘地一个转身,拦在那少女身前,作了一揖道:“姑娘还是把那玉留下为好。”那少女叱道:“让开!武当派的弟子原来是这般死缠活缠得不要脸!”朱少乾听她有辱师门,也不生气,道:“姑娘……”话音未落,那少女舞鞭护住身后,朝相反方向奔去,脚步迅疾。朱少乾叹了口气,拔步便追,两人武功具在伯仲之间,只是那少女经过数次拼斗,脚力已有些不济,朱少乾几步追上了她,仍是客客气气地劝她留下玉来。那少女长鞭一抖,叱道:“姓朱的,你与此事无关,趁早让开!我可不愿与你动手。”朱少乾微笑道:“姑娘功夫不弱,在下如真的需要动手,输赢未知。只是不知……姑娘与飞凤寨有何渊源?寨主是姑娘的什么人?”

      那少女傲然道:“飞凤寨自然与我有关了。至于寨主嘛,她还不配作我的什么人呢!”朱少乾略一思索,心下有了答案,揣度道:“姑娘难道是飞凤寨寨主?”那少女撇了撇嘴角道:“你还不算太笨。飞凤寨寨主我想我还是担当得起的。”朱少乾虽然有了准备,但惊讶之情还是现于颜色——这方当韶龄的少女,乃是在江湖中颇具势力的飞凤寨寨主,着实令人惊叹。

      听闻那少女报得来历,吕中恍然明白,大喝道:“原来当日在田家庄……”

      那少女咯咯一笑:“真不巧啦,看到吕大侠马失前蹄。那不过你放心,田家庄的小姐没死,现在在我飞凤寨已是一名舵主啦!”

      吕中更为惊怒,若田家小姐将自己的丑事宣扬出去,在江湖上可真颜面扫地了。绿林好汉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均被视为常事,但若掠人妻女,伤及妇孺那么就会为众人所不齿。

      转念一想有些生疑:他血洗田家庄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眼前的少女不过韶龄,十多年前更是年幼,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那少女伶俐无比,道:“吕大侠不用奇怪,那是我的师父目睹了吕大侠的所作所为。”她一口一个“吕大侠”,表面恭敬,实为讥刺。

      吕中勃然大怒,判官笔一摆便又要上前拼斗。瞥见朱少乾面色平静,颇为镇定,不由得有些顾忌。方才他轻轻松松分开了激斗的众人,同为武当嫡传手法,功力可是高明多了。眼下朱少乾虽阻止那少女夺镖,但是敌是友仍旧难说,姑且按兵不动。

      朱少乾一直未曾开口,此时一开口却震惊四座:“难道寨主与吕大侠是同样的目的,想面见皇帝?”

      众人表情各异。吕中一心夺宝,并不知其中蹊跷,顿时大惑不解。那少女明显知道个中缘由,微微冷笑,并不作答。武当诸少年纷纷惊呼:“师哥!”而蔡栋面带尴尬,一众镖头均不知所云。

      原来此间大明已亡,闯王进驻京都。崇祯天子煤山自杀,南明政权几次更迭,如今朱由榔在西南重整旗鼓,以“永历”为元年。朱由榔个性好大贪功,行军的路上掠尽各地珍宝。他见一路各大古刹香火仍旺,强令各主持开启地宫,将历代佛家重宝搜刮得一干二净。那些佛宝中有大量前朝古佛像,外镀黄金,甚至有纯金铸成,光华灿烂,朱由榔将其中七成据为己有,剩下三成奖励将士们,便得士气高昂,一路更是势如破竹。其时他已称帝,于酒酣后口吐狂言:“得我佛者得天下也,朕得与其共享之!”此话一出,被有心人记下,几经周转,便传到了江湖间。基于圣上金口玉言不得悔,此话竟喻朱由榔将以皇位相让!幸好朱由榔及时知晓自己的口误,翻悔已不及,只得命部下迅速搜罗天下所有佛像,并严令禁止再有生产,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家中被卷得一干二净,数百庙宇自也遭了殃,眼见民间议论纷纷,万般不愿下许诺,若往后见持佛像者,自己可满足其愿一。经过一年多的搜刮,在自己境内的众佛像已是销毁的销毁,掩埋的掩埋。庙堂高枕无忧,江湖纷纷扰扰。有志之士譬如顾亭林这样的大儒自是愿意有胸怀天下之士得一佛像,便可要求朱由榔厉兵秣马,荡平闯军,恢复明室。而亦有不轨人士想藉此发横财、得高位。于是众人纷纷寻找佛像,如少林这般古刹每日都有上百人骚扰,烦不胜烦。如少林、仙霞这等大寺,僧人武功具高,南明官兵是不敢来骚扰的,其本身亦不愿以我佛换取私利。

      眼下镇京镖局运银是假,护此玉佛是真,而此镖的主顾相必是用玉佛去赢取帝王一诺。

      那少女自是明白,冷哼一声道:“我的师父想用此玉佛得那昏君一诺。那么朱公子,你是名门高弟,又有甚么愿望不得满足?”言下竟开始软求。

      朱少乾含笑道:“姑娘折煞在下了。在下既为凡夫俗子,自有愿望,与贩夫走卒、朝中高官无异。”

      眼见软求亦不成,那少女刷地一抖鞭儿,喝道:“那么都来动手吧!”

      朱少乾不再谦让,长剑一指,“姑娘请进招。”气度高华。吕中虽在一边,亦忘了渔翁得利之说。

      那少女知他不会先出招,手腕一抖,长鞭倒卷,鞭梢分点对手“晶明”“承泣”“眉间”三穴。朱少乾赞一声:“好俊的点穴功夫!”长剑斜指,左掌横封,一招“虚式分金”,端的是正宗武当剑法,身形潇洒无比。那少女一声娇叱,扭腰闪开,左掌倏出,迎朱少乾捏着剑诀的手掌而来,两掌未触已变掌为指,朱少乾顿觉手腕“列缺”“太渊”二穴一麻,好在他闭穴功夫已至相当火候,而自己的剑招已逼得那少女未尽全力,兔起鹘落间两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少女动作迅捷至极,鞭儿不停,向朱少乾剑刃上缠去,剑光鞭影交缠在一起。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百余招,兀自分不出胜负。其时论真实功夫,朱少乾实在这少女之上,然而一来他心存仁义,好多厉害的杀招舍去不用,出剑时留了几分余地;二来那少女武功闻所未闻,点穴功夫高妙,兼之鞭为长兵刃,在守势上顿占便宜,于是两人竟斗了个旗鼓相当。可那少女迎战蔡栋、吕中在前,朱少乾在后,蔡栋倒罢了,吕中可是个劲敌,已耗了六七分力气,眼下已是力不从心,娇喘连连。

      朱少乾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蔡栋无需多虑,那吕中却窥伺在侧,不可不防。那少女亟欲脱身而走,猛下杀招,均为朱少乾一一化解。这般打法极是耗费力气,她眼见自己落于下风,鞭儿一收,袖中飞出三只暗器。她拼斗三场,旁人均不知她有暗器。朱少乾临危不乱,长剑圈转了来,在自己胸前掠下,将三枚凤头锥斩为六段,右手剑诀却直取对方眉心,力量雄浑。那少女以为他难躲暗器,疏于防范,纵身上跃,却已不及,“喀拉”一声,肋骨已断,立时闭气晕厥。她身子还未倒地,一团灰影卷上——吕中终插手进来,横抄起那少女身子,拔腿便奔。

      朱少乾大惊来救,他知晓吕中性格,得到那佛像后定会杀人灭口,剑光闪闪,“顺水推舟”,直指吕中后背。吕中功力深厚,又对武当武功颇为了解,施个巧计,将那少女身子朝朱少乾抛去,待他慌忙接住,判官笔已跟至,阴毒至极。

      距离太近,朱少乾若躲闪,此招必伤及那少女身子,他任侠心肠,不肯躲避,只听“扑”地一声,判官笔已插入肩头。他临危不惧,一手横抱那少女,一手刷刷刷三剑,将吕中逼退一步,便想裹伤。吕中哪里肯给他余暇,挺另一判官笔又上。朱少乾血流不止,握剑的手渐渐无力,却又不得脱身,一时焦急万分。

      这时大道上马蹄得得,一软顶马车急急驶过。朱少乾瞥见那马车,心下大喜,一招“斗转星河”,将吕中逼退三步,几个起落已近马车,呼道:“阿芷,是你么?”

      车中“啊”的一声,一个女子娇声回道:“是我!你是……”

      “照顾好她,我去去就来!”吕中已奔至跟前,再无时间解释,将那少女身子急抛,穿过马车车帘,扔进车里,那车夫显然识得他,知是遇到大麻烦,哪敢耽搁,扬鞭催马,马车片刻功夫已经远去。

      朱少乾松一口气,方才那少女在手,他心存顾及,加之单手用剑,招数流转不灵,缚手缚脚。眼下滞碍一去,肩头虽流血不止,但精神一长,使出武当派最精妙的“柔云剑术”来。一招过后,竟不回转,剑着连绵不断。吕中手忙脚乱,肩头、大腿中剑,转身逃之夭夭。

      他无暇分顾蔡栋等人以及惊得不知所措的师弟们,一声唿哨,“乌云踏雪”奔近,他扬鞭催马,追那马车去了。

      那红衣少女自被朱少乾击中昏迷,鸿蒙中似被人抛了出去,紧接着耳畔有马蹄答答,微一清醒,胸口顿时剧痛难耐,又晕了过去。

      朦胧中感觉自己身下床褥甚软,鼻畔萦绕着一股甜香,缓缓睁开眼睛,见自己竟身处一大家闺秀的香阁之中!绣被暖和,帘帐轻垂,帘外错金鸳鸯香炉沉水香袅袅,一旁檀木架上一只白鹦鹉正埋头打盹儿。

      她微一挪动,胸口又是一阵疼痛,不由得“啊哟”一声。守在帘外的丫鬟一惊站起,喊着“小姐,她醒了!”奔出门去。步履匆匆,环佩叮当,一只温软的手按在自己额上,她下意识想要格开,却浑身无力,待看那小姐刚才进屋拔步,并不会武功,这才放下一半心来。

      房中烛光明亮,映着那小姐一张娇脸,皮肤白嫩,眉间一股清隽的书卷气,眼中满是欣喜,道:“你醒啦?谢天谢地,烧也退了。”

      一旁丫鬟扶她起身,那少女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语气中颇多戒备。

      “表哥让我照顾你,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你表哥?”

      “表少爷是武当首座弟子,又是……”丫鬟顿了一顿,“小姐看在表少爷份上让你住在这里三天啦,你若是伤好了一些,就快些离开吧!”

      如此无礼的驱逐,要放在往昔,这红衣少女定拔鞭相向。可方前人在屋檐下,且朱少乾对自己究有救命之恩,她不得不暂吞下这口气,挣扎着下床,孰料胸口断了的肋骨喀拉一响,又疼得死去活来。她不愿在陌生人面前示弱,咬牙强忍。

      “姑娘可好些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朱少乾立于门边,因顾及这是表妹闺房,虽是中表之亲,也不便径自进入。红衣少女乍在这官家气派的宅中见到他,心头浮起一丝熟稔的亲切,见他剑已解下,换上熟罗长袍,玉带围腰,竟是个高官世家的公子哥儿模样,与那日道上潇洒退敌迥然不同。

      那官家少女明媚的眼光立刻转向表哥,欣喜之意见于颜色。“表哥,快进来!”

      朱少乾搭了搭红衣少女的脉搏,沉吟道:“看来姑娘胸口的伤依旧严重。表妹,怎么没请大夫?”

      “小姐是挂念表少爷的安全……”丫鬟快言快语。

      那官家少女甚为伶俐,道:“我这就去请大夫。”那丫鬟紧跟而出。

      屋中仅剩朱少乾与那红衣少女二人。两人那日厮斗甚狠,此时红衣少女闭目不理他,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道:“姑娘之伤,在下深为抱歉。”红衣少女仍闭目不动。朱少乾又道:“为表在下的歉意,姑娘可在此间养好伤再走。”“我是草野之人,没的污了你的宅子。”红衣少女一开口便是言辞犀利。

      朱少乾诚恳问道:“那么姑娘怎生打算?”

      红衣少女不答,忍痛下地,便要离去。

      朱少乾双手一拦:“姑娘,请留下那佛像。”

      红衣少女冷笑道:“我道是为何将我留在这里呢!你倒是充君子,没在我昏迷之时摸了去,但是现在,要想夺玉,先取我命罢!”

      朱少乾并不动怒,淡淡道:“那么姑娘还是养好伤,再做打算。若无在下引路,只怕姑娘出这个宅子都力所难能。”

      红衣少女忖度形势,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甚有道理,嘴上却硬气:“我道武当子弟都是倚强凌弱之徒!”

      “姑娘曾与我相斗多招,未分胜负,我们两人实力仍未有定论。若姑娘乐意,待姑娘伤好之后,在下愿意与姑娘切磋技艺。”他心怀容让,事实上他已将她击伤,胜负高下已判。但朱少乾乃谦谦君子,不肯出言伐于己绩。

      红衣少女倚在床头,不知何言。朱少乾见她伤后颊上没了血色,先前那股杀气早无,楚楚可怜,哪像个叱咤江湖的女寨主?

      待郎中到来,接了红衣少女的断骨,她行动不便,朱少乾为了赔罪,到房中与她共用晚膳。那官家少女见表哥如此,也命丫鬟搬了绣凳,在一旁相陪。

      席间三人谈笑甚和。朱少乾虽知,因那玉佛红衣少女对自己仍存敌意,但见她忍痛强打精神,自也放下这剑拔弩张的话题。而那红衣少女毕竟感激表兄妹二人对自己的相救之恩,虽不耐于两人流露出的官家派头(尤是那小姐),但也不好意思再言离去。朱少乾与那红衣少女共谈江湖之事,竟颇为投机。而提起吕中穷凶极恶,终得落败,两人拊掌大笑。

      那官家少女插了进来:“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姐姐的姓名呢。表哥,你也不知道吧?”

      朱少乾摇了摇头,望着红衣少女,意存期待。

      红衣少女一阵犹豫,想到师父的嘱咐。见两人诚诚恳恳地望着自己,遂道:“我姓杨。”

      “杨姐姐,你的名儿舍不得说吗?没关系,我可以让表哥不听。”

      “不必了,江湖中人,哪有你们这么多规矩。我……我师父叫我阿茑。”

      朱少乾笑道:“‘茑茑草虫,裊裊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妙哉!”

      杨茑哼了一声:“你酸秀才掉书袋,戏弄我呢?”

      官家少女抿嘴笑道:“表哥是称赞姐姐名字好呢!姐姐,我姓白,你叫我阿芷便是。表哥就是这么叫的。”

      朱少乾笑道:“天色不早了,表妹,让杨姑娘好好休息吧。”

      杨茑在床上辗转难眠。依她的性子,脱身而走才是上策。无奈伤后武功必打折扣,这官宅中不知潜伏着多少好手,单一个朱少乾已非己能敌。可若留在这里,只怕会横生枝节。

      思前想后,她穿戴整齐,拿了兵刃,轻轻推门而出。九曲回廊,弯弯绕绕,不耐中她翻上了屋顶,在屋瓦间一掠而过。奇怪,宅中各处灯火不明,一个守卫也无。

      她辨清方向,在最大的宅顶停步,伏在屋角,轻轻掀起一块瓦,向里窥伺,顿时倒吸一口气。

      见朱少乾坐在右侧第一张椅上。当中而坐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想必是此宅主人,白芷的父母。堂中立的六七个人都是道上见过的,武当的一众弟子,朱少乾的师弟们。白芷却不在此间。家丁们垂手立在一畔,其中几个身高帮阔,双足不丁不八,显然会武。众人屏气凝息,朱少乾恭声道:“秉姑姑姑丈,那玉不在孩儿手中。”

      白老爷哼了一声道:“好啊,你拜了武当,便不把你姑丈放在眼里了。”言语中十分恚怒。

      朱少乾躬身道:“孩儿不敢。”

      “少乾”,白夫人柔声道,“此玉事关重大,你不可欺骗你姑丈,何况……”语声放低,“你前日救回那姑娘,听老梁说是个江湖盗匪,可曾是真?”

      “什么?”白老爷脾气暴躁,“你竟敢在我家私藏盗贼!”

      “不敢欺瞒姑姑、姑丈。玉佛在那姑娘身上,孩儿不想在她身上用强。”

      “好啊,原以为你在替我掩饰,没想到你还是实话实说!”杨茑暗暗气恼。

      “朱少乾啊朱少乾,你好歹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难道不知对付这些草莽之辈,不能用所谓的君子之道吗?”

      杨茑听他话语中对江湖中人极尽轻视,更为愤怒。

      “那姑娘是因孩儿受的伤,孩儿不能坐视不管。姑丈,一个病弱的姑娘,纵然是盗贼,我也决不能强逼于她。”

      “哼,你倒是充仁义!那么我倒问来,那女盗匪偷偷将芷儿绑了去,你有何话说?”

      这下房内房外两人具大惊。杨茑万分不解——自己连白家大门都没有出过一步,何来绑架一说?何况用膳后自己未曾再见过白芷。朱少乾心里慌乱,白芷出事,自己竟此时方知,何况杨茑对那玉佛看待如此之重,绝不会因为白芷是自己表妹就存了恻隐之心,一时茫然无措。

      “姑姑,姑丈,杨姑娘虽然是盗,可她与……与一般的盗匪不同。眼下玉已在她手,她若真想走,为何要捎上表妹?这样岂不多个累赘?”

      “哼。你自己好好想想,若是你从中拦阻,她岂能走得那么顺利?她这是抢了芷儿作为护身符,好顺顺利利脱身!”

      朱少乾心乱如麻,既担心表妹的安危,又颇不相信杨茑竟如此做。他究有几分胆识,定神问道:“那么,姑丈是如何得知是杨姑娘掳了表妹呢?”

      白老爷怒气冲冲,道:“给他看!”家丁呈上一张纸笺。

      杨茑心下大奇,自己并没有留下过什么纸笺,何况自己从房中悄悄至前厅,前后不过半个时辰,那么这肯定是在自己离开房间之前就留下的。

      她颇有江湖经验,疑云大起——定是有人掳走了白芷,借机陷害自己。且不动声色,观事态发展。

      朱少乾扫一眼纸笺,笑道:“姑丈,这人伪造杨姑娘之笔迹,可手法实在是不够高明啊!”

      “此话怎讲?”

      “杨姑娘是女子,而且大病初愈,怎会有如此刚劲的笔力?何况”,他将纸笺对着亮光,“这笺上满是灰尘污迹,显然是揣在怀里长途跋涉后沾染的尘埃和汗迹。杨姑娘来此间已有三日,一步也没有迈出过大门,怎会将这纸笺弄得如此污秽不堪?”

      众人缓缓点头,均觉他说有理。杨茑不由得暗暗佩服朱少乾的智慧。

      白老爷怒气略减,双眉紧蹙,“不管怎么说,芷儿眼下生死不明,少乾,你看该如何?”口气已缓和很多。

      “表妹失踪,我也十分焦急。想必那贼人得知杨姑娘在白府上,欲挟表妹来逼我们交出杨姑娘以及玉佛。”

      一旁的武当一弟子怯怯开口:“师哥,是不是那吕中干的?”

      “何以见得?”

      武当众弟子脸现惭色,欲言又止。朱少乾心里更疑,追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另一师弟小声道:“师哥,吕中他……他……杀了‘镇京’少镖头以及所有镖师……”

      “什么?”不单是朱少乾,连檐角的杨茑也惊得呆住了。“你们……你们怎么没有阻止?他只有一个人哪!”

      “师哥,他露一手功夫,吓退了我们。然后让我们不要插手,否则死路一条。蔡少镖头不愿交出余下镖银,于是……”

      朱少乾怒不可遏,喝道:“恩师教我们要侠义为怀,你们眼睁睁地瞧着吕中屠杀数十镖师,竟无人上前阻止,枉为我武当弟子!”

      “不过”,朱少乾平息怒气,冷静道,“阿芷也不是吕中掳去的。”

      他将纸笺朝向众人,解释道:“这纸笺上写:‘取尔妻性命,辰时玉磐洞,并玉佛一具。’——吕中常年于关外活动,而那玉磐洞乃西南偏安一带的小洞,就连岭南当地人都多有不知,他一个冀北大盗又如何能知?”

      杨茑一惊: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来到南明的范围了。复又感叹,自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这么远,若师父知道,定斥责自己江湖经验太浅。

      “请姑丈放心,我回去思考对策,一个时辰之后,定出门一寻表妹。”

      朱少乾对一众师弟见死不救的行为大感气恼,自顾自地向姑姑姑丈行礼离开,一眼也不瞧师弟们。

      白老爷与夫人亦彷徨无计,遣散了家丁,转入后堂去了。

      杨茑轻轻跃下地,正准备从墙头翻过离开,一个声音自黑暗响起:“杨姑娘!”

      她一惊,猛地握住长鞭鞭梢,回头见是朱少乾。

      “你……发现我了?”

      “听了这一大通话,你伤未好,定是乏了吧?”朱少乾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对杨茑偷偷想走也没有显现出过多的吃惊。

      “你……”杨茑见他脸色憔悴,想到这几日为救自己千里奔波,尔后又因表妹之事心事重重,不禁出言相慰,“白姑娘定不会有事的。”

      “杨姑娘,你还是快些走吧。”

      杨茑惊诧莫名:“甚么?我若走了,白姑娘焉有命在?”

      “我自会想办法……那玉佛,恳请姑娘留下。”

      到底是为了玉佛——杨茑无端地感到了酸楚,自己的命在朱少乾、在整个白家,竟还不如那玉佛!

      她一阵激动,猛地挥出鞭来,呼呼呼三下,直逼得朱少乾手忙脚乱。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当口她会动手,自己也未曾携带兵刃,一时间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杨茑的目的仅是逼退朱少乾。她纵身跃开,掏出那玉佛,直掼在地下,一手握住鞭梢,朗声道:“姓朱的,我杨茑受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待我将师父交给我的事情料理完,把命交给你便是!眼下可由不得你了!”内力直透鞭梢,一鞭下去,玉佛顿时碎成片片!

      朱少乾眼见那玉佛碎裂,无计可施,又想到表妹,玉佛一失,她生还无望,义愤填膺,一掌向杨茑劈去,这一掌使尽全力,劲风呼呼,杨茑不得不后纵而避。她虽有伤,轻功依旧高妙,一跃上院角围墙,朗声道:“杨茑恩怨分明,朱少乾,他日定会将命交上!”

      两人打斗的声响终于惊动了众护院武师,几个人向墙头扑去,杨茑手臂一扬:“暗青子招呼!”朱少乾见识过她暗器厉害,忙提气喊道:“小心!”众武师听到欲闪避,顿觉肩头、腿上一阵疼痛,纷纷跌下墙来,无一不中了凤头锥。杨茑已无影无踪。

      朱少乾满心牵挂表妹,命家丁点亮提灯,将玉佛的碎片聚成一堆,见复原无望,可想当时杨茑使了十成劲力。连白老爷夫妇亦赶来,见玉佛已毁,白夫人尖叫一声晕了过去,白老爷听了家丁叙述,气得一巴掌扇在了朱少乾脸上。白老爷不懂武功,朱少乾如欲躲避应不难,只因他心伤表妹,心情激荡下竟忘了躲闪。

      却话杨茑奔出白家大宅,满心失落,不分东南西北地乱闯,后才发现这早已不是直隶地界,而是岭南。自己不识得道路,竟越走越荒凉。

      其实在白家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出言不逊,当面轻视于她,连那个丫鬟也因小姐之故对自己颇为照顾。只是白家上下,连带朱少乾,举手投足间避不了官宦人家的贵气与傲气,言行举止间流露出对江湖草莽的满不在乎。白老爷是南明高官,自不必说,白夫人和白芷是贵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亦可以理解,但是朱少乾明明是江湖人士,一入白宅,便与京城的纨绔子弟无异,虽言语有礼,颇为回护自己,但连这些都是为自己、为表妹打算。

      杨茑举鞭乱抽,地上尘土纷纷,却怎么也解不了自己的气恼之情。一小半是因为自己办砸了这件事不说,还将玉佛击得粉碎,难以向师父交代;一大半更是因为朱少乾对待白芷与自己均谦恭有礼,前者是真真的亲切关怀,后者却仅为有利可图!再者想到蔡镖头一干人等丧命荒野,自己亦有责任,她虽是盗,但亦讲究江湖规矩,想到蔡镖头并不是坏人,忍不住一阵难过。

      正当满腹委屈之时,两骑快马自身旁奔过,马上乘者均腰系红巾,连缰绳亦缠上了绛色丝线。这是岭南地界,她并不识得多少盗匪。

      接连数骑奔过,皆是一个方向。杨茑好奇心起,拔步奔去。约莫半个时辰,见一座古刹,在这茫茫林海间颇为突兀。刹前栓了十几匹马,院中传来呼喝叫喊之声。

      她蹑步上前,不料近旁的马怕生,扬蹄欲鸣。她见事极快,右手连扬,嗖嗖嗖嗖数声,十几匹马颈处均中了一只凤头锥,一声不响纷纷倒地。杨茑悄没声地在窗下一蹲,轻轻捅破窗纸向里瞅。

      里面约莫有三十来号人,明显是两个帮派,左首十来人与先前所见骑者并无二致,右首二十人左右均是乡农打扮,每人肩上一布袋蠕蠕而动,袋中很可能有虫豕毒蛇。

      左首当先之人身高膀阔,嗓音粗豪:“郭老三,你们郭山帮一向在山间打猎耕作,与我赤焰派井水不犯河水,又为何苦苦纠缠?”

      右首郭山帮帮主,那个叫郭老三的看似是个木讷乡农,一开口却是锋芒毕露:“兄弟得知赤焰派得了一大笔利货,特来分一杯羹。”

      岭南诸盗做法,与直隶之盗并无二致,杨茑深谙其中道理。一方得利,往往道上各家都争抢来得一份子。这种情况往往会引起各帮各派的厮拼,直至分出胜负而止。

      赤焰派当家沙炎哈哈一笑,道:“郭兄弟说笑了,哪里有甚么利货?分明只是个小姑娘,兄弟倒是想靠她讹诈一下那些官家老爷。”

      杨茑心下猜疑,小姑娘,难道是白芷?

      郭老三仰天大笑:“老沙啊老沙,你在道上做事这么多年,头一回抢起人来了啊!还是个小姑娘!”复又冷笑:“江湖中人,最忌讳的就是与官家纠缠不清,想必你是最近手头吃紧,不得不做这些下等生意吧?”极尽嘲讽之能事。

      沙炎倒也沉得住气,冷冷道:“小姑娘倒是不值几个钱,但那玉佛呢?”

      谈起玉佛,郭老三脸上微微色变,“它在哪里?”

      “承诺让你的手下不与我为难,便可一见。玉佛是兄弟所得,光明正大,老三若强抢,有违好汉行径。”

      “哼哼,只怕你出了这庙门便逃之夭夭了吧?兄弟们,上!”他的人数超过对手,稳操胜券,双方顿时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热闹。郭老三面露诡笑,手中农锄一挥,见杂草乱飞,草后掩藏的大铁箱现了出来。

      杨茑盯着那铁箱,心怦怦直跳——难道白芷就在这铁箱中?

      沙炎大叫“住手”,自知己方人数不敌,已落下风,只得先施缓兵之计,将箱上的锁打开。

      两名下属从箱中先抬出一个人来。杨茑定睛看去,果真是白芷!穿的还是昨日的衣裳,双目紧闭,似是晕了过去。

      “这小姑娘”,沙炎道,“是昔日两广总督,今南明左相白敬之女。”

      “这个兄弟自然知道”,郭老三洋洋得意,“还是曾经的大明皇亲,现左相白敬外甥朱少乾之妻。”

      杨茑虽有心理准备,仍大吃一惊。料想白芷与朱少乾出身名门,没想到竟显赫至斯!白芷倒还罢了,大家气度尽显;朱少乾在道上对敌时哪里像个明室贵族?

      “得到了这小姑娘,等于抓住了白相命脉,他手握的那枚玉佛怎可不乖乖教出来?连带着朱少乾与整个前明皇室……”

      郭老三摇摇头,笑道:“兄弟有这雄心壮志,令人敬佩!可惜我郭老三只想领着兄弟们隐居世外,要拿玉佛,也皆出于此。”

      沙炎此刻只想令郭老三服服帖帖,忙道:“那么先让这小姑娘陪兄弟玩几天?”

      杨茑心下不忍,然她知盗匪打家劫舍,淫人妻女亦不在少数,虽为江湖正道所不齿,仍不时有人去做。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沙炎,你们好威风哪!”走进一位身披绛色斗篷的年轻女子。杨茑缩在窗角,心下大喜,原来此人是飞凤寨左护法翟夭,不知为何她也来了岭南。

      岭南诸盗均不认识她,见她言辞锋利,脾气暴的便要上前动手。郭老三一拦道:“姑娘来自何门何派?报上名来!”

      翟夭冷笑道:“没眼力的东西,瞧瞧这个!”抓住斗篷,运劲一抖,斗篷上绘的凤凰栩栩如生。沙炎虽远离直隶,但飞凤寨的名头还是听到过的,打个哈哈道:“原来是飞凤寨芳临。不知你们寨主到我们这偏僻地方,又何贵干?”

      翟夭扫视群盗,朗声道:“咱寨子里面都是女子,本姑娘是看这女子可怜,特来收罗债主麾下。”

      杨茑听得暗暗好笑,翟夭乃寨中最精乖利落之人,今日横插一杠子,十有八九是和岭南诸盗捣乱。转念又想,自己夺玉佛之事并未向寨中旁人透露,难道翟夭已知?心头疑云大起——白芷遭掳,翟夭又从何而知?

      郭老三一抖布袋,冷笑道:“凭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说一句话我们就放人?”他在岭南横行霸道惯了,哪里把飞凤寨这个“都是女子”的放在眼里。

      翟夭冷笑道:“你郭老三在这一带欺蛮二十余年,我看到今日为止了吧!”话音未落,斗篷扬起,朝郭老三头上罩去,迅急之极。郭老三没想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女子说动手便动手,还未来得及招架,手中布袋已为翟夭抢去。她动作不停,长剑出鞘,众人但见剑光耀眼,满袋“漆黑星”蛇无一不尸横就地。

      这一下群盗再不敢小觑眼前这飞凤寨女子,更有人想,一名下属已如此厉害,那寨主武功必已出神入化。翟夭收剑回鞘,微微一笑道:“我们寨主说了,只要这小姑娘,至于玉佛不玉佛,我们才不在乎呢!堂堂飞凤寨寨主,怎么会求乞于南明昏君?”

      杨茑心道,自己哪里说过这话,翟夭这丫头又在自作聪明。转念又想,看来连翟夭都不晓得玉佛已被自己击碎。

      沙炎终于开口道:“飞凤寨我们自是不敢惹的。可敢问姑娘,武当首座弟子你们可惹得起?”

      杨茑悚然心惊,知道连自己都敌不过朱少乾,手下自然无人能敌。

      翟夭自知武当派厉害,只是她不知道白芷与朱少乾的关系,一时彷徨无措,强笑道:“武当高足与南明宰相又有何关系?”

      郭老三和沙炎面面相觑,哈哈大笑——见翟夭明显不知此事底细,还强装蛮横。

      杨茑却隐约感觉到,群盗或知白芷身份,或知玉佛之事,而翟夭仅知白芷之事,未知朱少乾与玉佛——众人榫头对接不上,暗中有人在操纵这件事,又或许这个人就是彼时拐走白芷之人。

      沙炎清了清嗓子,道:“事到如今,在下也没有甚么可以隐瞒的了。昨日在那边玉磐洞附近镇子上在下领着兄弟们做事,洞中发现了一口箱子,打开发现了这小妞儿,在下当时并不知道这小妞儿是何许人也。忽地兄弟们的火把都灭了,我心知不好,刚想抢出洞,穴道遭点,摔在地上,一个蒙面人拿着剑架在我脖子上,告诉我这小姑娘以及玉佛之事,在下昏昏沉沉了许久,方被兄弟们救出洞。”

      “沙兄,那蒙面人是谁,你有主意么?”

      “他声音十分低沉,模模糊糊,显然是有意而为。当时洞中黑暗,未及看清他的身形。”

      “这倒奇了。守着这样的宝贝拱手送人不说,还遮遮掩掩充大度——天下居然有这等人!”

      翟夭一直凝神倾听,此时开口道:“沙当家,郭老三,我们三家来做个交易如何?”

      “你待怎样?”郭老三言语中犹带不忿,还记着布袋被夺之耻。

      “你们争来抢去的,其实并不是这小姑娘本身,对吗?你们认为左相一定会持玉佛前来,对吗?这小姑娘的生死,你们并不在乎,对吗?”她语音清脆,每问一声“对吗”群盗都频频点头。

      “不妨除下这小姑娘的外衫或首饰,能证明她身份即可,然后拿去给白敬,亦可以换得玉佛归。而白姑娘则交给我们飞凤寨。”

      “说得轻巧!你道白敬那么轻易就能够确信她女儿真真在我们手上?”

      “那么就算是掳了她本人来呢?”翟夭冷冷反问,“白敬亦可以明明白白提出,除非女儿安然无恙,否则拒不交出玉佛。”

      群盗有的蹙眉,有的点头,均觉翟夭这一番分析合情合理。

      沙炎冷哼一声,道:“那么你们飞凤寨岂不可以守着白大姑娘这个宝,长年累月地讹诈白敬了?”

      翟夭摇摇头,认真道:“我们飞凤寨的规矩向来是,只要有新人入盟,就是我们生死与共的姐妹。”

      飞凤寨近年来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此话一出,无人不信。

      群盗顿觉该计划可行,纷纷附和。郭老三一抖农锄,大声道:“不成!”

      沙炎道:“郭老兄有何高见?”

      “纵使白敬是个草包,又护女心切,肯交出玉佛,那皇帝老儿呢?待得白敬通报上去,他岂敢乖乖地听命于咱们这一群已和朝廷对着干的人?”

      翟夭不急不徐道:“当今南明永历,不过是大明覆亡后死而不僵的余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杨茑愈发诧异:飞凤寨身处草野,天下大局,为何翟夭这等了然?

      郭老三仍摇头道:“兄弟的身家性命,可不想饶在这玉佛上。所以需要请翟姑娘作个见证,兄弟只要玉佛,不管白姑娘,更不必说天下大局。”

      沙炎哈哈大笑:“郭老三定是怕得狠了,居然让翟护法来见证。她的见证管个屁用!皇帝老儿想杀你便杀,翟姑娘又有什么用!”

      郭老三冷然道:“翟姑娘自然是没有用的。但是,你们飞凤寨大寨主,却是有很大用处。”

      杨茑暗惊:这郭老三似乎已然了解自己与朱少乾的关系。

      “听说你们杨寨主近日勾搭上前明皇裔,那朱少乾身为正统之后,若是由他出面,皇帝老儿若想不服,这南明地界恐怕不再顺从于他。”

      虽然分析得有理有据,但杨茑忍不住勃然大怒:郭老三啊郭老三,你竟敢如此污蔑我的清白!

      群盗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翟夭气得脸色苍白:“胡说八道!我们寨主冰清玉洁,怎么会……怎么会……”

      沙炎大笑道:“郭老三,你这一招妙棋,可狠得紧啊!”

      此时赤焰派和郭山帮气氛早已大为缓和,郭老三嘿嘿一笑道:“兄弟惭愧。这一层关系,也是一个神秘人告诉我的。”

      群盗大奇,沙炎低声问道:“难道……就是在下遇见的那一位?”

      众人无端感到一阵凉意——此人将局势摸得如此通透,兼之来无隐去无踪,定是个中高手,若是敌非友,定是无人能对抗。

      郭老三定神道:“不管怎么说,翟姑娘,这见证你做还是不做?”

      翟夭犹恼他污了寨主名头,咬牙道:“自然不做!”

      郭老三朝沙炎使个眼色,两人连声唿哨,群盗顿时散开将翟夭围在中间。沙炎冷冷道:“翟姑娘,飞凤寨武功精妙,我们自是钦佩。你打倒一个两个不难,可今日就凭你一人,能闯出这庙吗?”

      翟夭方才连慑数人,凭依的是出手如电令人防不胜防。眼下这般硬碰硬,累也累死了。但她骨气极硬,恨声道:“我们杨寨主与什么皇裔绝无瓜葛!”

      郭老三农锄一扬,狞笑道:“这可不是翟姑娘你所能料到的!”群盗纷纷拔出兵刃,向翟夭围去。

      蓦然听见响亮的一声:“且慢!”群盗愕然回头,见一玄衣少年立于门口,眉宇间满是怒气。房上的杨茑心砰地一跳——朱少乾!

      她方才心忧翟夭,知即便自己援手,依旧不敌对方人多。此刻见朱少乾突然现身,知道他必为强援,心头大喜;但喜后又回想自己毁玉佛、逃白府,对朱少乾而言自己已不是朋友,其立场犹不确定,又是一忧。

      岭南诸盗均不识得朱少乾,见他似公子哥儿般文文弱弱,只道是读书人爱打抱不平,纷纷叱喝:“酸秀才,快滚!”“这是什么地头,岂容你胡闹!”

      翟夭亦不知他是何许人也,但她心思机敏,瞅见朱少乾衣衫颇为华贵,气度高华,非草莽之人,又瞥见其腰间玉珏,更无怀疑,朗声道:“朱少乾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群盗大奇。众人均知这前明皇裔武功精湛,身份高贵,想不到就是眼前这个文弱的公子。

      朱少乾不愿与草野之人多接触,冷然道:“我表妹在哪里?”

      郭老三诡笑道:“公子明知玉佛换佳人,想必是玉佛已经带来了。”

      沙炎不怀好意地补上一句:“公子不是有了飞凤寨寨主相陪,怎地又想起自己的亲亲表妹了?公子原来是这等多情种。”

      翟夭忿怒道:“放屁!”杨茑听到这话义愤填膺,朱少乾修养极好,也动了怒,但语气还是水波不兴:“待在下确信表妹安全,自当交奉玉佛。”

      郭老三惦念着朱少乾的“见证”,忙道:“这是自然。”命下属将铁箱抬到堂中,亲自开了锁,朝翟夭一点头:“这边都是粗鲁男儿,还请翟姑娘搭把手。”

      翟夭愤愤上前扶起白芷,见她被长久点穴后身子虚弱,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朱少乾一探表妹脉搏,知是无恙,心头大宽,半扶半抱住白芷,朗声道:“后会有期!”身形一晃,朝门外窜去。

      沙炎料定他有逃意,手臂一扬,两名立在门附近的下属各出一掌,向朱少乾迎去。

      朱少乾若凭轻功闪避原不难,但躲闪之际极易伤及表妹,无奈之下只得身子一偏,一掌将其中一盗打得俯跌在地,余下那一掌却难以躲过,正中左肋,他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待站定,群盗已将他团团围住。

      沙炎得意道:“朱公子,今日我们以众敌寡,对不住了。”

      “交出玉佛,就可携尊表妹安然离开。”郭老三道。

      朱少乾努力调匀内息,心知刚才一掌功力虽不深,但自己全部真气用来回护表妹,竟是受伤不浅。环顾满堂之人,单打独斗非自己对手,但既然不讲江湖规矩一拥而上,而自己还需护着表妹,再想逃逸,难上加难。

      “朱公子,你身份尊贵,又是武当高第,我们自是不敢冒犯的。烦请交出玉佛,我们一切好商量。”

      朱少乾冷声道:“你们把朱某瞧得忒也小了!”手腕一震,靠近的几人均觉膝头“伏兔”穴一麻,纷纷跪倒在地。他心怀仁义,不愿伤人,竟是连剑带鞘出手。

      沙炎狞笑道:“公子好武艺,在下愿奉陪几招!”

      朱少乾捂住左胸,刚才那一下虽是巧劲,犹牵动内息,疼得流下汗来。眼见沙炎步步逼近,这可是个劲敌,数招之内,难分胜败。

      “住手!”一把清脆的女声自屋上传来。杨茑一掌碎开舞瓦,自破洞中跃下。

      原来她伏在屋顶,见朱少乾深陷重围,难以抵挡,心头不免担心,又忆起朱少乾道上救命之恩,便不假思索地出手。

      这一下正彷徨无计的翟夭大喜过望,连叫“寨主”;朱少乾陡见她现身,心头竟别有滋味;群盗知是飞凤寨寨主驾临,又是好一番吃惊。

      郭老三打个哈哈,道:“这下子新欢旧爱齐齐登场啊,朱公子,你好福气!”话音未落只听清脆的一声,左颊已挨了一鞭,顿时鲜血淋漓。杨茑恼他出言不逊,出手如电——这一下功夫与翟夭殊无二致,却比她快了不少。

      郭老三大怒,农锄一抖便欲上前厮斗。沙炎一拦,笑道:“不知杨寨主大驾光临,是为了玉佛呢,还是为了这小姑娘?”朝倚在朱少乾身上的白芷一指。

      此话问得刁钻。若是回答玉佛,自然而然与群盗为伍;若是回答小姑娘,依旧与朱少乾为敌。沙炎比郭老三工于心计,他瞧出杨朱二人关系不同寻常,这才用计挑拨,毒辣之极。

      杨茑向群盗一眼不看,直视着朱少乾,朗朗道:“朱公子,我当日欠你一命,现今还你!”她深知朱少乾明明可说出玉佛在自己身上,却一力回护,这般侠义之情,与群盗高下立判。

      朱少乾心下感动,恳切道:“杨……杨姑娘,你何苦如此?”

      杨茑一笑:“我一不为玉佛,二不为你家白姑娘,只为你昔日恩情。”话音未落,长鞭横扫,两名盗匪足胫中鞭,摔倒在地。

      群盗在郭老三和沙炎的带领下一拥而上,将杨朱二人围在核心,杨茑鞭长,占了兵刃便宜,可只攻不守;那边厢朱少乾长剑较鞭为短,又受了伤,沙炎瞧出便宜,呼喝道:“朱公子,对不住了!”鬼头刀刀挟劲风,直往朱少乾要害处招呼。众人紧跟而上,竟是大部分人攻向朱少乾。

      杨茑与朱少乾并肩应敌,眼见他那里强敌愈来愈多,心下惶急,长鞭呼呼,连下杀着,竟将朱少乾完全护住。这一分心,自己肩头已中了一名赤焰派盗匪一刀。

      朱少乾见杨茑受伤,一声清叱,柔云剑法连绵不断,剑光霍霍,又将攻势接了过来。

      沙炎老奸巨猾,见两人这般相互照顾,讥笑道:“朱公子,你对这杨姑娘可是心疼得紧啊!也不怕白大小姐吃醋?”有意扰乱两人心神。

      武当弟子临敌,最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朱少乾自是不受干扰。杨茑本来心中光风霁月,听到这话没来由地心里一慌,顿时落于下风,连连后退。

      朱少乾立刻回剑来救,可伤后转动不灵,柔云剑法的威力大打折扣,下盘防护不紧,被郭老三一个扫堂腿绊倒在地,群盗一拥而上,杨茑眼见无望,也不知怎的,舞鞭只攻不守,奔上前以身子护住朱少乾,两人本难以抵挡,一人连守御也难能,数招一过,长鞭脱手,摔在朱少乾身上。

      见数般兵刃纷纷砍下,杨茑见身下朱少乾脸色转为平静,似乎再不在意生死,不知怎地,她忽地尖声呼道:“白姑娘!”

      群盗兵刃迟了一迟,离得稍远的惊讶道:“咦,那小姑娘呢?”

      白芷一走,玉佛便无望,众人再有胆,缺少名正言顺的理由,谁也不敢动朱少乾一下。

      群盗回身望去,见翟夭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下,沙炎上前扶起,见她不知何时被点了穴道。解穴后翟夭讶声喊道:“是她!她点了我的穴道,悄悄溜走了。”

      “谁?”

      “白姑娘!”

      “那个大小姐怎么会武功?别做梦了!”

      “阿夭,怎么回事?”杨茑扶起朱少乾后来到翟夭身边。

      翟夭恭敬回道:“不敢欺瞒寨主……”

      朱少乾紧锁眉头:“表妹不懂丝毫武功,翟姑娘怎么会不敌?”

      沙炎心思转得快:“除非……这小姑娘是假冒的!”

      群盗大哗,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为之拼斗良久,竟不是真的白芷!这其中以朱少乾惊疑最甚,方才扶着表妹时并未留意,她又昏迷不醒,自然谁也没有多想。后来受众人围攻,他不得已松开表妹,眼下却已芳踪杳杳。

      没了白芷,群盗也觉没什么意思。沙炎忖度形势,不知飞凤寨还有无援兵,加之对朱少乾的身份颇为忌惮,赔笑道:“刚才都是误会。给朱公子、杨寨主赔礼了。”

      杨茑心道方才群盗直欲置自己与朱少乾于死地,何止是误会!朱少乾心忧表妹安危,一拱手道:“后会有期!”不顾身上有伤,奔出庙去。

      翟夭替寨主裹好伤,杨茑对群盗冷然道:“你们道朱公子为何不交出玉佛?因为玉佛已被我毁掉。”

      沙炎、郭老三你望我、我望你,原来这一场折腾,终徒劳无功。郭老三叹气道:“想必这假冒之人,就是那个神秘人。”事已至此,群盗连对头的真面目都不知,可谓一败涂地。

      杨茑忽然想起什么,拉了翟夭的手,两人窜出房门。

      “阿夭,你从哪里得来这么多消息?”

      “寨主……是……是你的师父。”

      “师父?她老人家也来了?”

      “不,没来。她说如此这样能够帮到你。”

      “糊涂!你差点就没了命啊!”

      “前辈说会在旁给我掠阵。”

      杨茑忽然明白了什么,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咱们快走!”

      两人在昆明府买了数匹快马,轮流骑驾,昼夜兼程,数日已赶至直隶地区。

      此时闯王在京城烧杀抢掠,血流成河,两人见昔日繁华今成废墟,不由感慨。

      杨茑直奔“镇京”镖局,见处处缟素,想必老镖头已知儿子死讯,心中很是歉疚不安。

      蔡龙听家丁报来说是飞凤寨寨主求见,铁青了脸从后堂出来,二话没说单刀出鞘,没头没脑地朝杨茑砍来。

      杨茑急避三着,沉声道:“老镖头,有话好说!不知我哪里得罪了您?”

      蔡龙脸现悲愤:“若不是你拦路劫镖,我儿怎么会被……被吕中那贼人害了性命!”

      杨茑耐心解释道:“就算我不劫镖,吕中狼子野心,迟早会与少镖头翻脸动手。”

      翟夭朗声道:“前辈,那玉佛已被毁掉。我们此番前来,只想明了,你们这一趟镖,客人是谁。”

      蔡龙苍老的脸上满是慌乱:“我……我不能说!”

      “也罢!”杨茑冷冷道,“反正蔡前辈的杀儿大仇是不想报了!”

      “报仇?”蔡龙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吕中本以行踪诡秘著称,此番逃走,亦必难寻。战乱频繁,纵使蔡龙有昔日的号召力,江湖人士也不会顺从于他。

      “这玉佛客人是一条极重要的线索。恳请老镖头告知。”

      蔡龙瞪目不答,半晌喃喃道:“我曾受此人恩惠,立下誓言,绝不能说。”猛地一拍身旁的八仙桌,叹气良久,慢慢踱回后堂。

      翟夭不满道:“恐怕是老糊涂了。寨主,怎么办?”

      杨茑却在思索刚才蔡龙那一下莫名的出手,她上前轻轻一拍八仙桌桌面,红漆的桌板顿时碎成片片,四个桌腿却完好无损。

      翟夭惊道:“老镖头的功夫可俊得紧啊!”

      “不,阿夭”,杨茑沉吟道,“这手功夫,江湖上并不多见。你瞧着像何门何派的功夫?”

      翟夭琢磨道:“如此刚猛,难道是少林派,亦或是金刚门?”

      “不,都不是。这等劲力,直发直收,只顾伤敌,而不顾己。你想想看,哪里的武功需要如此奋不顾身?”

      翟夭面色惨白:“是大内。”

      “所以我猜,蔡镖头在江湖上扬名之前,应是皇宫中的侍卫高手。”

      “可他以掌击桌面,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那位客人,应是与前明皇室有关系。”

      一位家丁在门口恭声叫道:“老爷,武当派朱少乾公子求见!”

      真是无巧不巧!见朱少乾匆匆而入,杨茑只得强挤个笑出来。

      原来朱少乾细细推知经过,亦想到从蔡老镖头处究查,只是未曾料到在此见到杨茑。

      杨茑忽有了想法,悄声问道:“朱公子,你可知前明皇室中还有什么人,特别需要……需要玉佛。”

      朱少乾脸现困惑,“崇祯皇帝自缢后,皇室中人流落江湖,各自逃命,除了南明隆武、永历等支,多年未有来往。”复又道:“若是以此玉佛换得身登大宝,想必有人会如此。”

      此时蔡龙从后堂转出,得知朱少乾身份后,双目含泪,半晌说不出话来。杨茑见此,更是坚定了心中的想法。朱少乾将事情经过详细道来,恳切道:“望请蔡老镖头告知,在下表妹下落全出于此。”

      蔡龙一拭眼泪,缓缓道:“在李闯脚下,公子肯将身份据实以告,我老头子还有甚么不能讲的呢?”

      原来崇祯在位晚期,得第一名妓陈圆圆,从此君王不早朝,下令将曾经获宠的妃嫔驱逐出宫,贬为庶人。大多数女子哪里习惯战火纷飞颠沛流离的生活,接连死去,唯有一位杨妃,咬牙坚持,竟在京畿地区安顿下来,不久诞下一女。她知母女二人身份一旦暴露,难逃起义军刀下,便以己姓冠与女儿,又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位高手,习就武艺,不求蜚声江湖,唯望保得这皇室血脉周全。

      那玉佛原是杨妃离开皇宫时仓促携带,当年杨妃曾经获宠,玉佛便是崇祯赐予她的,若浸上人血便可显一赤红“朱”字,当世仅有四块——一块敬予皇太后,一块崇祯自留,一块给了杨妃,还剩一块嘛,定是给了那陈圆圆。

      后杨妃知南明伪政作威作福,她忠于前明,自然恚怒,欲以此玉佛挑起江湖纷争,让朱由榔疲于应付。她便找到了昔时在内廷做侍卫首领、早早退出皇宫的蔡龙镖头,让他明为送镖,暗为传玉,将玉传到岭南境内,闹上一闹。那客人的地址,竟是左相白敬的住所!

      “我道娘娘托我只是将玉送到,特意叮嘱我要好好保管,没想到……”说到此处蔡龙已是老泪纵横。

      杨茑哼了一声:“明知玉佛在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那儿子定然危险。这女人好狠的心!”

      朱少乾满心失落——原以为可以推知表妹的下落,却无意得知另一段往事,讷讷问道:“那杨妃……如今在何处?”

      “娘娘说,大概在王屋山一带罢。”

      杨茑无端感到冷意——飞凤寨的总舵,亦在王屋山一带。

      三人纵马急行,多了翟夭,朱少乾也不好向杨茑说什么。翟夭很知趣地落在后面,杨茑一眼不瞧朱少乾,只顾打马而行。

      朱少乾犹豫半晌,在马上一抱拳,真心实意道:“杨姑娘,多谢你在岭南的救命之恩。”

      杨茑一甩马鞭,目光瞬也不瞬:“一命还一命,现在你我两清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恳请姑娘告知王屋山的道路。”

      “你待如何?”

      “在下推测,这杨妃既懂武功,又是女子,假扮易容成表妹的模样,点倒了翟姑娘。表妹估计也落于她手。”

      “那也正常不过——你的姑丈效忠永历,这前明的妃子自然要报复。”

      这一句意含讥刺,朱少乾只作不知,续道:“她料定一切,唯没有想到玉佛已经毁了,而那纸笺,也是她的伪造。我们这番前去,央她放人,纵使她的计策落空,也不得不从了。待救回表妹,凭她与王室的关系,定当好生奉养。”

      杨茑心头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既不是气恼,也不是失落——见朱少乾句句在理,总觉得早已身陷一个与自己有莫大关系的谜局,与朱少乾无关,与任何人无关。再望朱少乾关心表妹之情现于颜色,虽数日奔波、身上带伤而不掩憔悴,但眉间英气犹在——心头郁结,唯沉默不语。

      王屋山位于河南行省境内,快马一两日便可奔到。杨茑指明道路,朱少乾一言不发地告辞。杨茑自携了翟夭回飞凤寨总舵。

      舵上把守的姐妹上前悄声告知,说杨茑的师父已于几日前来到。寨中部属对杨茑奉若神明,自是对她的师父无比尊敬。

      翟夭告退后,杨茑轻轻踱至房中,见师父坐于桌旁,一手支颐,闭目休憩。

      她不敢打扰师父,正欲转身出去,师父已发觉,“阿茑。”

      “师父。”

      “过来,坐。”

      杨茑坐在师父旁边,见师父鬓边已有了几抹霜华。师父还不到四十岁,容颜已有了岁月的痕迹。杨茑不知说什么好,低低唤道:“师父。”

      “那姓翟的小姑娘不会做事,交代给她的一件都没有完成。”

      “师父”,想起翟夭对自己所讲,杨茑心头疑云大起,“您要徒儿去夺那玉佛,又为何让阿夭给岭南诸盗如此捣乱?”

      师父凝视着杨茑疑惑的神情,抚着她的头发,温言道:“阿茑,这天底下的事情啊,也没必要样样都清楚,多累。”

      “若不是朱公子半途救我,你徒儿就在直隶丧命啦!”杨茑半是撒娇半是抱怨。

      听到“朱公子”三个字,师父顿时警醒,“甚么朱公子?”

      见到师父如此反应,杨茑更是惊疑:“就是朱少乾公子,前明……”

      师父面色大变,手中的茶碗坠到地上砸了个粉碎。“居然……”一手抚胸,眼中含泪。

      “师父,师父”杨茑心中模糊的答案开始有了眉目,“您知道他是谁,对不对?您也认识蔡老镖头,对不对?”她吞下了最后两个问题——“您伪造了纸笺,对不对?您掳走了白大小姐,对不对?”

      师父并不回答这些问题,淡淡道:“阿茑,这些日子你与他一起?”

      杨茑点头。师父慢慢地弯下腰去,将瓷片归拢。杨茑惊呼:“师父!”原来碎瓷片已将师父的手划伤。

      师父抬起头望向她,杨茑见她的眸中满含着悯爱,忍不住握住另一只手:“师父……”

      “我一直欠你一个回答。阿茑,我必须说,是的。”

      杨茑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这声“是的”意味着甚么。她松开师父的那只手时连身子都在颤抖。“那么……白姑娘,白姑娘在何处?”

      师父缓缓抬起头,柔声道:“阿茑,你为何不关心自己的事情?那白姑娘与你何干?”

      杨茑开口时双唇都有些战栗:“朱……朱公子还在寻……寻她……”

      “朱公子吗?”师父再次开口,已带着特有的傲然,“阿茑”她警惕地盯着徒儿,“你喜欢他?”

      “师父……”杨茑急得眼眶微湿,“他苦苦寻找表妹多日,师父如若知晓,徒儿……徒儿求您……”双膝一弯,便要跪下。

      师父扶住她,声音细微若蚊蝇:“你何曾为了哪一个人这般求我?阿茑,你可知你的身份?”

      “师父,能否告知白姑娘……”

      “够了!”师父猛地一挥衣袖,表情转为严肃,“阿茑,你从未像今天这般拂我意。实话告诉师父,那朱公子人品如何?”

      杨茑还欲再求,看到师父面罩严霜,只得低头道:“很是侠义。”

      “好……好……”师父长舒一口气,“阿茑,跟我走。”

      再见到白芷,杨茑顿觉恍若隔世。白芷怯生生地倚在石墙上,惊道:“是你!”眼泪汹涌而出:“表哥救了你,你却……”

      杨茑没有心思与她分辩这些,向师父道:“她可以走了吗?”

      “可以,不过不是现在。”

      “我们要等一个人来。”

      杨茑阖上双目,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她自然知道,那个人是谁。

      朱少乾不比杨茑愚笨,待他大概得知了这事件的前前后后,亦明了“师父”是何许人也。

      师父有意让杨朱二人一叙。两人道清来龙去脉后,半晌无言。

      杨茑轻声道:“你表妹无恙。”

      “多谢你。”

      “你不用谢我。救命之恩,我……”

      “那日庙中不是已然清算?”朱少乾语气中多了亲切。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杨茑莞尔。

      冬日阳光有种异样的温暖,透过嶙峋的枝丫斑驳地铺在院中。杨茑找不到甚么话来说,低头玩弄手指,阳光斜斜地照在颊上,晶莹如玉。

      朱少乾不知为何不敢与她相对,立起肃容道:“烦请姑娘指点表妹……”“这个自然。”杨茑抬首微笑。

      朱少乾既知“师父”身份,待杨茑屏退下属,一拂袍袖,竟要叩首。

      师父手一抬,杨茑忙上前扶起。她的手在朱少乾衣袖下微微颤抖。

      “故人已矣。故国难再。这些虚礼作他甚么?”再见大明之人,师父言语中透出时过境迁的苍凉。

      “朱公子,请你弄清楚,你要拜的,究竟是谁。”

      杨茑面色惨白,“师父……”其实这个答案在心头早已滚过无数遍,只是尚未有勇气把它摊开来看。

      师父缓缓道:“还有一事。阿茑,你过来。”师父握住她的手掌,用匕首细细割开一道口子。杨茑不敢反抗。师父从怀中取出一物,杨茑失声尖叫,朱少乾纵然冷静,也忍不住低呼一声。

      是玉佛。与杨茑毁去的一模一样。

      杨茑的血浸在玉佛上,即便是周围火光昏暗,一个“朱”字殷红如血。

      “象征大明的无价之宝,怎么会随随便便流于草野?阿茑,今日在此,师父将你许了朱公子,这玉佛就是媒介。你们二人同为王室正统,待揭竿而起,便可得无数义士相应。”

      杨茑昏昏沉沉,只觉晴天霹雳一个接一个,茫茫然道:“师父,不可!”

      朱少乾长揖到地,“晚辈不敢。”

      “哈哈哈哈——”师父笑声尖枭,“公子觉得这大明的公主配不上你了?”

      “师父!”杨茑心痛如绞,“朱公子他……他真正欢喜的,是他表妹……”

      “糊涂!”师父怒喝道,“他永历伪权又是甚么好东西了?当年白敬在你父皇属下,连个宦官都不如!”

      杨茑左右为难,猛地掩面而出。朱少乾心觉不忍,追了出去。

      杨茑立在山顶,风吹动衣摆,如欲乘风归去。朱少乾奔至前来,却不知如何说。杨茑先开口道:“你走吧。带上表妹。”

      朱少乾乃聪敏机智之人,此时竟讷于言辞:“那……你呢?”

      “我是甚么人,我很清楚。”杨茑转过身来,眼角有一丝泪痕。“你,还有师父”,她朝追随而来的师父道,“不用那样对我。”

      “阿茑……”

      “师父,你叫我阿茑,我便永远是你的阿茑,永远是你的徒儿。蔡老镖头口中的那个杨妃、那个公主,我并不晓得她们是谁。”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逼我嫁给朱公子,纵然我……”说到此处,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朱少乾低声道:“杨姑娘,我……”

      “不要打断我!”杨茑一把擦去眼泪,续道:“你们或许心中有大明,可我没有;你们或许觉得我的身分很尊贵,可我不觉得;你们或许觉得那玉佛很重要,可我不觉得。”

      再次望向师父与朱少乾的时候,杨茑眼中已无泪水,目光坚定,“我只是盗。我喜欢打家劫舍,喜欢烧杀抢掠——我甚至喜欢被所谓的正派所不耻。”

      “‘镇京’镖局这么多人命,应该算在我头上。白姑娘的遭遇,也因我而起。”

      朱少乾心惊,见她离悬崖不足数丈,忙道:“你站过来些。”

      “你以为我会自尽吗?”杨茑轻蔑地一笑。“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做,怎么会死?”

      “师父,我只愿叫你师父。我信任你,相信你所说的,我是个孤儿,我从小没有爹娘。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叫你一辈子师父,甚至可以作你的干女儿。”

      “朱公子,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待朱少乾明白她言语中的意思,一袭红衣早已飘然远去。他怅然若失,直奔下山,见杨茑牵了缰绳,在道上缓缓走着。他叫了声“杨姑娘”,她便停下脚步,头亦不回。

      “朱公子,我是盗,你是官。我们依旧势不两立,如何?”杨茑抿嘴微笑,可眼角莫名有了湿意。

      “你的表妹呢?”——朱少乾这才想起表妹仍在山上,却怎么都挪不动脚步。

      “难道你是想同我再比试一场?我们正好都有伤,扯了个直。”杨茑似乎与昔时无异,抖鞭在手,刷刷刷三鞭,朱少乾下意识地让了三招,却见杨茑蓦地收鞭,认镫上马,一声唿哨,马扬蹄欲鸣,她勒住缰绳,大笑道:“既有容让,改日再打!”绝尘而去。

      朱少乾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方向,良久良久。

      这一改日,或许就是一生罢。

      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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