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水小合

7、第六章

　　“奴家碧珠，见过诸位贵客。”胡姬端着热情的笑容，抱着琵琶与众人见礼，姗姗走入席间。

　　众人啧啧称叹，更有好事者起哄：“快坐到安师爷身边去，今天可是为他饯行，哎呀你们瞧安师爷，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连忙收回目光，满脸通红地捏着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边坐定后，不时偷眼打量她。

　　她确信自己认识身旁这位胡姬，她应该叫康古尔，七年前，与自己一同跋涉千里，从龟兹的女市徒步走到中原。

　　可是，康古尔还记得她吗？

　　安眉悄悄叹了口气，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氲。

　　她回忆起自己与康古尔的过去，她们跟着驼队翻越葱岭，横穿茫茫沙漠，干渴到冒烟的嗓子、凶狠的皮鞭、夜寒中微小的篝火……康古尔爱用一把红柳木梳为她篦头发，她爱对康古尔唱一首突厥的歌谣……

　　就在安眉怅然出神时，碧珠的琵琶铮铮拨响，她当着满座宾客，轻启红唇，用突厥语吟唱：“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瞬间脊背僵直，再也不敢往身旁看一眼。

　　这真是她的康古尔在唱歌，她的康古尔用突厥语唱出了只有她们才懂的歌谣。

　　安眉心绪翻腾，视线却不敢与碧珠交集，此刻她乔装改扮，即使察觉康古尔在试探自己，也没有勇气贸然相认。

　　一般说来，一个十七岁的胡女打扮成汉家少年，只要是黑发黑眼就很难被人看穿，因为深邃立体的五官和瘦长的身材足够使人信服。

　　安眉便是如此，尤其当她戴上一字巾，宽阔的布条恰好掩盖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态顿减、憨气横生。

　　也因此康古尔这边无法很快确认，何况二人身份悬殊，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认只会惹来麻烦。

　　安眉一颗心紧揪着，忍得眼眶发红，坐在一旁的碧珠见状，放下琵琶关心她：“客人，您喝醉了么？”

　　“啊，没有，没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摇头否认。

　　一旁衙役见了，笑着起哄：“你这姑娘好不会伺候人，还不快替安师爷饮一杯，快快快……”

　　安眉尴尬得连连摆手，却见碧珠微微一笑，当真从安眉手里拿过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碧珠不胜酒力，一杯后便雪腮酡红，醉眼斜飞，当下众人闹得更欢，便有人趁机涎皮赖脸道：“碧珠姑娘，你看这屋里忒热，不如把外衫宽去饮酒吧……”

　　“哈哈哈，对啊对啊……”

　　众人的调笑声在安眉听来格外刺耳，她捏紧了酒杯，怯懦的性子头一次冒出怒火。

　　也许是康古尔的眼神太无助，也许是葡萄酒太烈，当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时，安眉终于啪一声摔了杯子，趁着酒意怒骂：“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做什么？！”

　　众衙役瞬间惊愣，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安眉发这么大的脾气。

　　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干笑着打圆场：“哎，弟兄们也是喝糊涂了，咱们今日是为安师爷饯行，安师爷想怎么喝，咱们就怎么喝，来来来，安师爷，小弟敬你一杯……”

　　当下撵走了碧珠，包厢中再次推杯换盏，热闹起来。

　　安眉红着眼灌了一杯又一杯，火气渐渐消了下去，一股后怕油然而生。

　　自己方才的反应一定与蠹虫在时不一样，还好没露馅。

　　为了掩盖心虚，她索性拼命喝酒，又喝又劝，很快十几名衙役便东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发胀脸皮发烫，神智却十分清明。

　　这时候安眉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脑中一转，想打听些自己昏睡时发生的事，便放下酒杯拽起身边人，问：“好兄弟，我问问你，那天我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眯瞪着两眼，舌头打结道，“那天……那天不是师爷你高么，把那姜贼哄得服服帖帖。实话跟你说，咱们县令真不是个玩意儿，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那天他拿了原告好处，存心把你往死里整，还是师爷你高明，晓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么黑吃黑？”安眉却是听糊涂了。

　　“我们也不清楚，反正师爷你回了一趟驿栈，就送了姜贼好多银钱，乖乖……不得了的多，后来姜贼特别喜欢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销，还聘你做了县衙的师爷。”那衙役打了个酒嗝，兀自喋喋不休，“我们一开始还不忿，因为安师爷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说你花钱脱罪也就完了，怎么还把我们的刑名师爷给整进牢里替你背罪呢？不过后来我们都知道还是师爷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个小气的师爷，啐！捞了油水从来不带我们分……这次你从刑名师爷那儿讹的钱，嘿嘿，全拿来请我们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师爷，平素是个鹭鸶腿上剔肉的主儿，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贯钱才脱身，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气歪了……”旁边一人附和。

　　“可不是，那王师爷平日缺德事也没少做，这回轮到他认栽，大快人心呐……”

　　安眉皱了皱眉，想起公堂上遇见的那位师爷，鼻子上的确长了颗痦子，便知道是蠹虫在报复。

　　她无奈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听众人继续聒噪，借着衙役们的你来我往，她早已将他们认得八九不离十，假以时日，与这帮心直口快小奸小坏的人称兄道弟，应该也不是难事罢。

　　在春风酒肆一直喝到亥时，众人才兴尽而散。

　　安眉付过酒钱，借着淡淡的月色，将醉瘫的同伴搬上马车。

　　当马车夫嘚嘚吆喝着驾车离开，她转过身，想回春风酒肆寻找康古尔，却意外看到卢师爷身影一闪，钻进了不远处的巷口。

　　安眉轻轻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跟了上去。

　　那巷口通着一条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内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安眉躲在巷口往里偷窥，恰好看见卢师爷颀长的背影，站在他对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红衬里的杂裾垂髾裙令人眼熟，正是胡姬碧珠的穿着。

　　安眉吃了一惊，没想到卢师爷与康古尔会有这层隐秘的关系。

　　只见康古尔拉着卢焘升悄悄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凑近一步靠进卢焘升怀中，正贴在他肩头交颈呢喃时，碧绿的眼珠恰巧与安眉窥视的双眼对视。

　　搂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卢焘升回过身也发现了安眉，只盯着她不说话。

　　安眉顿时尴尬无比，怔怔望着他俩，倒是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卢焘升的手与他告了别，走出巷口时又对安眉行了个礼，方才从容离开。

　　“我，我是无意中看见……对不住……”安眉低头嗫嚅，看着卢焘升的脚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条地缝可钻。

　　“没事，你别说出去就好，”半晌后卢焘升叹了口气，与安眉并肩往县衙走，“我很早就和碧珠相识，不止于表面的应酬，一直私下有往来。”

　　安眉低着头，脸悄悄地发红。

　　卢焘升看着她不安的模样，低声一笑：“老实说，之前在下对安师爷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手段，能够在短短十天打通县衙所有的关节？在下冷眼旁观，觉得你为人圆滑、有失诚恳，今日才知不然。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安师爷原谅。”

　　安眉听得糊涂，抬头诧异地望着卢焘升，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轻轻递进安眉手中：“你替碧珠解围的事，我都听她说了，谢谢你。她要我转交这个给你，说是小时候的玩意，是干净东西，请你别嫌弃。”

　　安眉将荷包打开，一把黯淡的红柳木梳子滑出来，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旧物蓦然重回眼前，戈壁滩上遥远的歌声也在耳边响起：“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两眼一热，鼻子一阵发酸……她的康古尔！

　　“谢谢，哎……”安眉唏嘘一声，眨掉眼中泪光，笑着问，“碧珠赠我梳子，卢师爷不介意么？”

　　卢焘升像是听到了一句极为好笑的话，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还没长齐呢。”

　　十四五岁可以早慧到当师爷，但早慧到当情圣，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脸红起来，攥着梳子乖乖跟随卢焘升往县衙走，看见巡夜的衙役便远远招呼一声。

　　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翼翼地问：“卢师爷，你和碧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和她？”卢焘升微微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里不会允许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先得过且过，也许有一天，我可以瞒着家里，悄悄和她生一个孩子……”

　　攥着梳子的手倏然收紧，梳齿扎进肉里，传来阵阵刺痛。

　　安眉忍不住艰涩地低喃：“这样好吗……”

　　“不好又能怎么办，无论我多爱她，胡人女子对世人而言，比家生奴婢还不如……”卢焘升低头道，“安师爷，请你保守这个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

　　她能明白卢师爷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尔的苦心。

　　康古尔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一个胡女，连卢师爷都不会告诉。

　　一如当年用木梳细心地呵护，她在保护她。

　　她一定以为自己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给她添一分一毫的麻烦。

　　岂知她不过是沾了蠹虫的光，依旧是无根的浮萍……

　　安眉抬头望了眼一脸认真的卢焘升，心头不禁一阵发冷。

　　她原本会和康古尔走同样一条路，然而十二岁时被酒肆老板转卖，使她摆脱了当垆卖笑的命运。

　　可她想起丈夫徐珍，那个冷漠木讷从不关心她的男人，心中却也没有任何欢喜。

　　是否她们远离故土来到中原，就注定了无论作何选择，幸福都不会降临呢？

作者有话说

　　揭秘：第二只虫子素“患御者”，即“为了逃避兵役而行贿、依附于权贵的人”，乃猜对了咩？
男主下章出场，哦活活~~~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