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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

  •   当苻长卿下朝归来,他所乘坐的马车从官道一路缓缓驰进苻府街——苻府街是洛阳百姓的叫法,因为苻府是这条街上标志性的大宅。

      时值细雨纷纷的季春时节,天气阴冷潮湿,因此街头也没几个行人。

      苻长卿正在车内无聊地往外张望,目光不经意间瞥到墙根下,落在一个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的身影上。

      苻长卿在侍从的搀扶下静静走出马车,来到安眉面前。

      “被赶出来多久了?”他低头看着安眉透湿的罗袜,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发髻,猜测,“大概一个时辰?”

      安眉紧贴着墙根缓缓站起,咬住冻得发紫的嘴唇望着他,目光有重逢的欢喜,有久候的怨怼,更多的却是接受一切的平静。

      她没有回答苻长卿的问题,也不向他诉苦。

      一夜未见,苻长卿也不作解释,直接牵着她的手走到仆从撑起的罗伞下,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豫州刺史府。”

      随着一声令下,马车又辚辚前行,只是路线在经过苻府门前时一拐,转上了另一条街的车辙。

      车厢内温暖的空气让安眉活络过来,她转动眼珠,目之所及,处处琳琅锦绣,比出使突厥的马车精美得多。

      这就是苻大人在洛阳的生活,他真正的生活。

      比起眼前,草原上的苦难就像个噩梦。

      而她是噩梦的一部分。

      安眉忽然浑身颤抖,比挨冻时更甚,她害怕苻大人噩梦醒来,把自己当泥点子擦拭掉,当灰尘扫进簸箕里。

      可苻大人把家人扫出门的尘埃当个宝,带上自己精美的马车,也让她十分惶恐。

      安眉如坐针毡,拎起裙子尽量不沾湿身下的锦垫,颤声问苻长卿:“大人,我跟着您回苻府……成您的包袱了吧?”

      苻长卿抬头望了她一眼,苍白的脸上竟浮出一丝揶揄的笑意:“对,没错,所以现在我的包袱被人丢出门,我自然也就无家可归了。”

      安眉自小吃够了无家可归的苦,听到这四个字,顿时无比恐慌。

      她可不能让苻大人因为自己跟家中决裂,这样她的罪过可就太大了!

      她倏然坐直身体,认真地拜托苻长卿:“大人,您快回府去吧,我不要紧的,我……”

      安眉忽然噤声,呐呐无言。

      如果苻大人回府去,那她呢?她又该到哪里去……

      安眉忧愁、怔忡的呆相让苻长卿觉得好笑,于是他当真嗤笑了一声,从身旁巾箱里找出块帛巾递给安眉:“我说过既然要你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你还怕什么?”

      “我怕……”安眉面色苍白地嗫嚅,沾着雨水的脸庞透出点清润的水光,像流过满腮的泪,“我怕给大人添麻烦,大人您这样的人……怎么能被我这样的人拖累呢?”

      安眉不安得快哭,一旁的苻长卿看不过眼,扯过她呆呆捏在手里的帛巾,没好气地按在她的脑门上:“你既然知道自己无足轻重,就该知道我爹把你赶出来,都是做给我看的,否则,为何不把你悄悄塞井里淹死,反倒直接丢在大街上?”

      苻长卿的直白着实吓了安眉一跳,她接住帛巾,一时竟忘了沮丧,小声嘟哝:“大人,哪有您这样说话的……”

      苻长卿满不在乎地笑笑,看着她恢复元气擦起头发,才倨傲地望着窗外道:“我爹这次既然把姿态作得这么难看,我也少不得遂了他的心意,叫他知道我这双翅膀早就长硬了。”

      “可,他到底是您的父亲呀,”安眉听到苻大人要为了她忤逆长辈,一颗心砰砰直跳,“您若与他闹僵,岂不是我的罪过……”

      “与你无关,”苻长卿低头从安眉手中抽出帛巾,握了握她的手道,“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只会与他这般相处了。他将他这一生给了天子和邦国,没有分一点给我,将来我也会这样做……也许这种承继,就是苻家男人相处的方式。”

      生前攻伐一生换来功名,死后变成一块牌位将祠堂妆点得更加辉煌,这样为国为家,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

      眼前这个女子,完全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他甘愿为此承受家法,父亲却还是不留情面,将人撵出门给他看,那他就亮明自己的态度。

      苻长卿握紧安眉的双手,目光沉沉望向车外:“豫州刺史府到了,准备下车吧。”

      安眉跟着苻长卿下了马车,她抬头望了望刺史府巍峨的门匾,看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便低下头搀扶着拄杖的苻长卿,一起跨过正门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刺史府的计吏没料到苻长卿会放着苻府不住,竟然一时兴起来自己的官衙下榻,慌忙领着一干皂隶去后堂内室洒扫。

      苻长卿带安眉去了处理公务的书房,令衙役打来热水给安眉洗了脚,又取出自己冬季的官袍丢给她:“暂时只有这件厚衣服,先换上吧,别冻着。”

      安眉捧到手中定睛一看,只见乌青的絮绵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猛虎,眼珠子上还用金线点了睛,一双狰狞虎目正栩栩如生地盯着自己,双腿便不争气地一软。

      这件官袍正是苻长卿在荥阳县刑讯姜县令时所穿,当时安眉跪在堂下吓得不轻,今日咸鱼翻身捧它在手,却哪里敢穿:“大人,这是您的官袍……这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所以得躲着人穿,”苻长卿边说边打开一只箱笼,从中拎出一贯钱来,“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饿了吧?我先差人去买点酒菜。”

      聪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来,真是周到得令人无从挑剔。

      安眉脸红起来,脱掉潮湿的外衣换上厚重宽大的刺史官袍,整个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团锦绣。

      她胆怯而羞涩地笑了笑,望着拄着杖不停忙碌的苻长卿,忍不住说笑:“大人好像从哪里都能拎出钱来……”

      “钱多好办事,”苻长卿回到安眉跟前坐下,意味深长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那些箱笼里虽然放着书,但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钱。”

      安眉噗嗤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过的,好多本‘子’,全是书。”

      苻长卿被安眉这话逗乐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够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们这类人,算盘都摆在肚子里,钱都藏在书底下……”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话中深意,却一心为他开心而高兴。

      苻大人很少能这样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还没染到眼睛里,脸就已经挂下了。

      现在他能这样望着她笑,真好。

      刺史府的计吏办事一向极有效率,很快一席丰盛的饭菜就在苻长卿的书房中摆下了。

      待得旁人都离开,安眉才悄悄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饿了一天看见案上的珍馐美味,饥肠辘辘的她不禁欢呼一声,飞快地凑到席前大快朵颐。

      苻长卿坐在一旁相陪,靠着凭几支颐道:“也不知为何,自从走过那片草原,我就见不得你受冻挨饿。就像此刻看着你吃饱喝足,我会特别舒心,好像生怕我自己会饿着似的。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毛病?”

      安眉含着满嘴食物说不了话,也不够学问无从解答苻长卿的疑惑,只能两眼发光望着他憨笑。

      这种小兽般直白单纯的反应让苻长卿莞尔一笑,又不禁望着她陷入沉思。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安眉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

      认真想来,他对女人的兴趣一向不大,甚至连婚姻这种人生大事,他都不曾有过憧憬。

      在他眼里,一个有头脑的士大夫,绝不会向婚姻索求情爱。娶妻是为了与另一支士族门阀交换利益,人选无关个人喜好,而应着眼于另一番更长远的考量。

      奈何费尽心神,他千挑万选的妻子,却在与他成亲一年后小产病故。

      彩云散、琉璃碎,一切筹谋付诸东流,打击不可谓不大,从此断了他投入婚姻的心思。

      至于美貌如花的侍妾,他更是兴致缺缺。

      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点儿才学,却没有什么背景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那么天天耗费精力与她们相处又有什么趣味?

      女人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再美也一样,所以除了御赐的两名侍妾因为推托不掉而留下,多年来他从没动过纳妾的心思。

      而安眉不一样。

      苻长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生平第一次落难后与她朝夕相处的缘故,许多身体本能的欲望便与她混同在一起——有对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还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

      这些欲望统统都糅杂在一起,又因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边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于是到了最后就莫名地变成了一种对她的占有欲。

      再加上走过那片死亡草原所产生的同伴之谊,她在他心里有了更重的分量。

      她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同伴。

      当命运重新走上正轨,当一切危险都已过去,苻长卿却发现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离去。

      如果任凭她消失在茫茫人海,自己许多本能的欲望似乎就会失去一个准星。

      他如何确定一碗饭到底香不香?如何确定一袭衾被到底暖不暖?这些光有他自己的认可还不够,似乎还必须看到安眉脸上露出笑容才能够舒心。

      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放手?

      对她的完全占有,就仿佛可以使一个饥寒交迫的自己彻底消失,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

      他喂她山珍海味,就会想到她为他置办的每一箪食、每一瓢饮,然后看着她酒足饭饱,心里竟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成就感。

      而后还有更多的——当他知道安眉为了他宁愿自己饿死,这认知在他心中更是划下了一道深不可测的欲壑。

      也许穷尽这一生,也就只有安眉一个人能够填满……

      所以他离不开她。

      身体里每一道私欲都在向他叫嚣——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苻长卿抬起双眼,手指点了点几案,对安眉开口:“快点吃,吃完过来替我磨墨。”

      安眉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做,连忙一边划拉掉碗中仅剩的几口饭,一边好奇地问:“大人待会儿要写字吗?”

      “对,”苻长卿冲她笑了笑,悠然道,“写你的休书。”

      “我的休书?”安眉愕然睁大眼。

      “怎么,你做了我的侍妾,还想当别人的正妻吗?”苻长卿冷哼一声,傲然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识字,不如我把休书拟出来送到荥阳去让他按个手印,也免得让别人假手误我的事。”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放下碗筷低头道:“谢谢大人替我着想,只是休书写好后还是让我自己送到荥阳去吧,有些话,我还是得和我夫君当面谈谈……”

      “嗯。”苻长卿听安眉对徐珍口称夫君,恨不得休书立刻就到荥阳,转念一想她整个人都是自己的,区区一个虚名而已,他又何必在乎……

      苻长卿倏然起身,快步走向书桌:“这就动笔吧,省得夜长梦多。”

      于是由安眉研墨,苻长卿铺纸泚笔,开始给安眉写休书。

      他想了想七出之条,不禁对安眉笑道:“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想一想你还真是每一条都沾不上。要么,就写你无子吧?”

      安眉双颊瞬时火烫,忍不住结结巴巴反驳:“我,我当然不会有子,我……”

      苻长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坏笑着揶揄她:“那还能写什么?秦州报失踪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写着你不事姑舅,但我看就你这老实模样,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正在替自己罗织罪状的安眉竟没留意苻长卿话中的案卷,只顾揉着袍角冥思苦想。

      半天后她灵光一闪,对苻长卿笑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状的,就写盗窃好了。我偷跑出来找我夫君的时候,从家里偷了一百文钱呢。”

      苻长卿执笔的手一顿,心中一阵发酸。

      原本温暖的笑意在他脸上悉数消失。

      他沉默着看了安眉一会儿,突然提笔疾书,须臾便完成了她的休书。

      “要不要我给你念念?”苻长卿拎起满张墨迹,淡淡问安眉,“毕竟是你自己的休书,总该亲耳听听罢?”

      安眉却摇摇头:“没什么好听的,反正听也听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个手印,这桩事便了结了。”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想到她还要亲自跑一趟荥阳,面色便不禁有些阴沉。

      安眉见苻长卿不高兴,便想逗他开心,故意抢过苻长卿手中的休书,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虽然我都不认得。”

      “不认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长卿一哂,“这是你的休书呢,竟然看着还高兴。”

      “谁说不认得就不知道好看?我就是知道……”安眉伸出一根手指,滑到休书的左下角指着自己的名字,“这两个字我可是认得的……哎?大人,您知道我夫君的名字吗?”

      安眉和苻长卿在一起后,说了不少旧事,包括她在荥阳做师爷,是为了照应自己修渠的夫君。

      因为羞于启齿,她没提夫君的名字,还暗自庆幸苻大人也没问。

      可此时她的名字旁还写着两个字,虽然她不识字,但这个位置只可能是夫君的名字,苻大人竟然就这么写上了……

      苻长卿看出安眉的疑惑,坦然承认:“知道。”

      “哎?”安眉吃惊地睁大双眼,追问,“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自然会知道。”苻长卿也不多解释,只望着安眉狡黠一笑。

      向晚苻长卿与安眉同宿于刺史府后堂内室,安眉拥着被子觉得很开心,忍不住开口问苻长卿:“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呢?”

      “不知道。这一次我出使突厥失败,圣上还没降下罪来,搞不好明天我这刺史就被褫官夺印了,”苻长卿漫不经心地一笑,“反正不管被谪贬到什么位置,只要不出洛阳,我们很快就会回苻府。”

      “哎?为什么?”安眉不禁疑惑,虽然心里明知不应该,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苻氏在青齐有许多山泽田庄,我爹他久不理事,哪晓得苻府的账簿状况——没几天他就得过来求我,”苻长卿胸有成竹地一笑,挨在安眉身边躺下,可脊背刚一碰上卧榻,他的双眉就狠狠皱紧,沉着脸改成侧卧的睡姿。

      安眉没觉察到苻长卿的异样,依偎着他躺下,放松地闭上眼。

      哪知片刻后,床褥忽然窸窣作响,身边人竟凑到她耳边,轻轻道:“这两天我都不方便躺着睡,不如,你陪陪我……”

      安眉身子一颤,手攥紧了被子,脸颊火烫。

      当快马加鞭从荥阳赶来的计吏夜半冲进豫州刺史府报信时,已是快四更时的事。

      苻长卿匆匆披衣起身赶往前堂议事,安眉红着脸躲在被子里,平复紊乱的呼吸。苻大人不在,她了无睡意,独自在夜色中惶惶睁大眼,心中没来由一阵不安。

      许久之后,天将拂晓,苻长卿拄杖走进内室,激动得一把丢开手杖抱住她。

      “好机会,天大的好机会……”他将双唇埋在安眉蓬松的鬓发间低喃,模糊的声音里透着全然的欣喜,“白天荥阳大兴渠的劳役聚众起事,郡守派兵镇压却没能完全剿灭乱匪,我翻身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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