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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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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洺暄,你若是听见了我讲话就略微动动眼皮,让我知道你听得见就快醒了,好不好?”
语声动听和缓,仿佛是苍茫月夜下的木兰舟徐徐划开了水面,去向远方。
沈洺暄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却又不知是谁。努力地思索后,竟蓦然睁开了眼。
他醒了,连带着痛感也从昏睡中清醒。
略瞄过几眼便知晓自己身处一个四围装饰摆设都与沈家居室大相径庭的陌生地方,阴暗潮湿并且破旧简陋 。即使和沈家下人住处比,也是天壤之别。
他正躺在一张梨木床上,盖着散逸幽香的薄被。
床边甫一睁眼便与之对视的女子莞尔笑道:“你终于醒了……”
她在他醒时便不禁露出了笑容,语气却还略显平静。没有欣喜若狂,也无刻意的压抑,只像是一池春水被风小小地吹绉了。
“是你……”沈洺暄有气无力地翻了下眼皮。
夫婿昏睡不醒,妻妾在旁照料,原是理所当然的常例。
但放在侥幸从东菱天牢里逃出的沈洺暄身上,便总透着说不上来的怪异。
他记得自己得先祖庇佑负伤出逃,一路向西到临海山,翻越过围绕着似是寺庙的矮墙,尔后便堕入黑暗。
像是平躺在小木舟上,于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无定漂泊。
其间不时听见女子的轻声呼唤:“沈洺暄…”
一声再一声,很像少时母亲喊他归家的温柔唤声。
母亲,父亲,沈家…
沈洺暄的手紧攥住锦被,苍白面庞没有任何表情:“我昏睡了多久?”
“约莫…一天半,我昨日清晨将你背回来,现在是次日下午。”慕迟端略一停顿,怕话讲得不清楚,特意点明开头结尾时间。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放在迟端身上的薄弱目光又转向了陌生的四围,他记得昏倒之前听见了钟铃响和苍老的诵经声。
迟端抚了抚平整的袖口,不自觉地垂下眼眸:“軨城城西永平观。”
只在一瞬之间,他的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她的失意难过。
她穿着青色道袍,墨染乌发上梳成男子束发时的小髻。束发用的墨色缎带极长,好让多余部分两端分垂下来。一根平朴木钗穿过髻间。
她出家做了道姑,却还在意着自己的骨相皮囊。
一天半,城西永平观,慕迟端…
他至少暂时安全了,她若有心传信慕氏,此时此刻他绝不会安然躺在这里。
沈洺暄静静地端视着她,“是你祖父要你在这里出家的。”
早春般绚烂美好的年纪,却在这里将青春断送,并不见得是个明智之举。
“嗯,”她垂了垂眼帘,抿出一丝笑意,“祖父要我在此出家,做个道姑,至少还能保住我这头头发。”
做不做道姑,并不是她自己所能左右的。慕之彦的意思,便是慕迟端的意愿。
当初她嫁过来,难道不是这样,他不愿意,她更不愿意,却还是拗不过她那老奸巨猾的祖父,不情不愿地上了花轿。
论及当初,一丝愤慨从沈洺暄心底划过,祖父大意放过了慕之彦,结果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慕之彦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恐怕从一开始,祖父前任夏首辅当任的时候,他便存了扳倒沈家取而代之的心思。沈家势大,慕之彦卑躬屈膝讨好祖父,明里暗里表明唯祖父马首是瞻,甚至不惜自降身份将嫡系孙女予他做妾。
这几年他瞒天过海,用表面的忠诚仁厚换取祖父的信任、慕家的安宁。时机一到,毒蛇便迫不及待地爬出了洞口。
沈家一夕倾覆,慕氏如日方升。
想必慕之彦眼里,给他当小妾的慕迟端无庸置疑地辱没了慕氏门楣。但心软地留她一命,只把她赶到这里来出家。
她怎么样,被逼死或是被赶来出家,他都无所谓。
那种让他万念俱空只盼着死的疼痛已经过去,他清醒地认识到当务之急—他要活下来。只有平安地活下来,才能筹谋复仇大计。
慕迟端出家了,她还在意着自己容貌,眷恋着俗世凡尘。
她没有说出口,可他就是清楚地洞知连她自己都竭力压制的心思。
一个关于复仇的计划在他脑中浮出了点影,就利用慕迟端吧。就算她不爱他,她也很想他活下去吧。不然,她怎么会把他从梅花树下背回来。
正那么思忖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突然狠绝地作痛。
沈洺暄撑着床板坐起,眉头因撕扯到伤口紧皱,沉闷地道:“慕迟端,你要是想我死,你大可以一刀了结了我。”
迟端有些发懵,看着他不明所以地道:“我要是想你死,我还背你回来作甚?放你在老梅树下自生自灭好了。”
昨日清晨发现他时,她可是毅然决然地背起了他,每一步都差点被压垮在地上。
放他到自己床上尽心竭力地照料,牵挂他的伤势不敢熟睡,都觉得自己比前日消瘦了些。
“可我这样,和自生自灭,有什么区别?”沈洺暄侧过半身,两手摊开,换过的干净衣裳并不干净,血渍斑驳丛生。
迟端惊异地睁大眼睛,像是才知道自己的做法欠妥,道:“对…对不起,我怕招来大夫走漏风声,让那些想要赶尽杀绝的人知道你在这里,是以不敢请大夫。”
“我怕自己胡乱一弄让你雪上加霜,是以不敢轻举妄动,只将你身上有伤的地方擦洗一遍,敷上止血药草。”
沈洺暄无奈地笑笑,他早知道,他的二夫人不大聪明。
她不是要他死,她只是太过愚钝。
他看着一脸歉然的慕迟端,惨笑道:“所以你就让我这样自己苦熬着,真不怕我中途一命呜呼?”
迟端面色一白,将头垂得更低。
“对…不起,迟端错了。”
她怕呀,怎么会不怕沈洺暄死于非命呢。
她怕自己白白搭上了这一生,也怕那个不会说再疼、不会再痛的人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