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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四十六章 荒城北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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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凝珠,凉风习习。
启明星光顾在京城的上空,却并未临照北宁。那里就像一个没有光明的城池,一个永远灰暗的残迹。然而今日,在乌云密布的好似将黎明都推迟了一个时辰的日子里,这座城池迎来了生人。
骅骝骏马安静的踏在残破的道路上,那本应该是沙石铺砌,甚至有些地方是大理石铺砌的地方,如今不过是坑坑洼洼的泥潭和残缺零碎的石块。
骅骝也许是感觉到背上主人的情绪,毫无脾气的慢慢走着,对路况不发表任何异议。
而在一里外,另一人一骑也跟着先前那人的脚步,慢悠悠的走在北宁城内,心情却是第一次如此沉重。
这里是被打扫过的战场,不,这里甚至不能称作战场,这里只是被残害的无辜百姓生活的家。尸体早已被掩埋,一座废城,甚至连蛇虫鼠蚁都不削关顾的地方,可是那曾经残留的血迹,却怎么也冲刷不干净。土壤都是暗红色的,犹如经历了数万场战争的古战场,血已经和土壤混在一起,连杂草都很少,也许是血腥味太过浓重,土壤都无法给予植物正常的环境。
那是多少生命,过去知道的无非是一个长长的数字,只是想象着,心就不可遏制的生起怒意。而当真正看到这座北宁城,真正见到这一片荒凉时,坐在骅骝上的赵吉安心却格外平静。他只是走过每一条街道,想象着昔日在这宽阔的街道上的繁华,想象街上来往的行人,商贩,想象可口的饭菜,琳琅满目的商品,想象男女老少的喜怒哀乐,想象那最寻常的一切的一切,然后牢牢记住,如今眼前还剩下的景物。
断井残垣,没有杀戮的气息,泥墙碎瓦,也不过是二十年未经修整的实况,若不曾有过那件事,这里也许更像一座弃城。可是作为赵国人,恐怕没有人会完全忘记二十年前的惨案。屠城,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而是数万、数十万的生命的消亡,是连护城河都只余下血色,连每一寸泥土都再找不到干净的事情。
赵吉安捏着缰绳,捏得指骨泛白却仍不愿松力。眼睛干涩的厉害,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这街的尽头就是方宅,隔着半塌的院墙,还能看见里面的亭台楼阁,假山凤池。由着马儿直行,轻轻跃过坍塌的围墙,便是真正到了方宅。
赵吉安曾经想过无数次的地方,却也不曾料到,眼前的景象。翡翠色的琉璃瓦碎了一地,沾了厚厚的尘土,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只剩下一个又一个的坑,而那些鹅卵石竟叠成一堆又一堆的骷髅标记。也许是后来的人毁去了大半,但是还是有那一两堆还依照那种样子摆放着。
再由着马儿走得更深些,看到那泛着红黑之色的假山,赵吉安难以想象这座高达一丈的假山,究竟涂满了多少人的鲜血。心中震鄂惊怒下拉马绕过假山,心却一下子揪紧,揪得生疼。
假山后就是所谓的凤池,其实不过三丈的方池,也许经年前,这里是闺房少女游玩嬉戏的地方,是半大的少年吟诗作画的地方,是家宅主人邀了客人赏玩品谈的地方,当年,也许是桃红柳绿仿照了半个江南,也许是古朴幽雅如世外桃源,可是,却绝不会是眼前这幅景象。
眼前的是什么呢,干涸的池水,不再是清泉澈水,那池壁的青苔也不能称作“青”苔,那是泛着红黑之色的腐朽东西,池底的淤泥还在,却也是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二十年仍挥散不去的血腥气。赵吉安驻马俯视,脸上的神情已经僵硬,鼻尖闻到的都是这些腐朽的味道,刺人心肺,这周遭没有一处有清新的空气,这里一如二十年前的那场毁灭,时间带不走这些血腥,带不走弥漫在这儿的死气与绝望。
突然,赵吉安眼角瞥到一方石碑,催马上前,却看不清碑上字迹,厚重的尘土附在碑文上,只余下点点轮廓。
迟疑了半晌,赵吉安正欲下马拂开碑上的尘土,一场磅礴的晨雨猝然而至。
勒住骅骝不安的马步,赵吉安笔直的坐在马上,低头看着雨水一点一点冲刷碑上的污迹。
尘土被雨水滋润,变得湿腻,一点点的从顶端开始顺着雨水流下一条条的痕迹。那碑上的字迹也随之一个个清晰起来,赵吉安耐心的等待着,眼睛牢牢盯住逐渐清晰的碑文,浑然不知全身已被雨水打湿,也不知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人驻马看着他。
当雨水冲刷了污渍,那瘦金字迹清晰可见。这是一篇陈述的长文,那一串串数字,是每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那每一笔数据,是立碑者无穷的悔恨。若不是隔着一个燕国,恐怕率军的统领会毅然决定报仇,不惜一切代价。可是,现实如此,那最后落款的名字,只能是作为一个援救失败的统领唯一能做的。那名字赵吉安曾看过无数遍,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回的,他的父亲的名字——赵承乾。而在此时此地,他代表一个援军统领的名字,代表皇室,代表一个国家对北宁愧疚的名字。
赵吉安低着头,不知何时泪流满面。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无法遏制心中的悲凉和和愤怒。
边上的凤池正慢慢积着雨水,却犹如污血溶了开来,黑中带红,诡异而污秽。可以想见,二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这里也许曾堆满了尸首,这里也许曾淋满血水。凤池,不,也许该叫血池才对!
赵吉安不自觉的勾起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掉转马头,赵吉安不欲再看,这里的一切都已铭记在心,这里的惨烈,都永远不会遗忘,这就够了……
然而当赵吉安驾驭骅骝返身时,却遥见五十步外一人一骑,就这样淋在雨里,纹丝不动,那脸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那神情是如常的淡然,然而那眼睛,却看不透其中的五味纷呈。
两人遥遥相望,赵吉安不动,沐远扬也不动。
沐远扬是跟着赵吉安到北宁城来的。也许是宇文斐昨夜的一番话,也许是对北宁城的好奇,沐远扬一早清醒后便驭马到了北宁城。
同样有震撼,同样有感伤,同样有心痛,同样有愤怒。这一路行来,沐远扬也平复不了心境。眼前的一切,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知道,一句屠城,带来的惨烈。
远远瞧着绯红的身影,远远瞧着黑蹄红身的马低沉的走着,沐远扬沉默的跟在后面,看着他进了一座大宅,看着他驻足在石碑前。
——很多年以后,当沐远扬再一次来到这座荒城,站在此地驻足时,仍清晰的记得,那时雨雾淋漓,他回首的那刻,悲伤的让人心疼。即使很多事过去了,即使他有千百般的不对,那一刻站在故地,沐远扬依旧心疼不已。
他在笑,却第一次笑得那么难看,那么僵硬和凄凉,他满脸的水渍,却无法掩盖泪水的滑落。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恍惚间,沐远扬想起了西山别院里的那晚。如果说那时候沐远扬只是留了点印象,顺便帮他问出了二十年前的秘史,这次,见到传说中的北宁城,见到他时,却不可避免的在心中狠狠敲击了下。
沐远扬直视着赵吉安,雨幕阻挡不了他们的视线,然而沐远扬坐在马上却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沐远扬不是个擅长说话的人,除了跟秘术有关的事,平时的她从来都不是个善于交流的人。作为家族族长的她,更多的时候是寂寞而冷清的,命令式的话对于沐远扬来说比交谈更轻松。可是此时,沐远扬却有些恼恨自己言辞的匮乏,她不会说,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无法脱口,看着眼前悲伤的男人,沐远扬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赵吉安在视线的交触中别开脸去,掩饰着自己的狼狈,声音沙哑,却冷静的开口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沐远扬张了张口,视线顺着赵吉安所看的地方望去,那池子正一点一点聚集着雨水,却黏稠的仿佛血色的浆池。她顿了顿,开口道,“我来,只是想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看到了,看清楚了?”赵吉安不带悲喜的问道。
沐远扬闭上眼,让眼睫上沾留的水滴落下,回答道,“是的,我看到了,看清楚了……”
“这就是北宁城,那座昔日北方最繁华的城市……如今的模样……”赵吉安感慨似的叹了一声,两腿夹了下马腹催促骅骝向前,走向沐远扬道,“走吧,中军要启程了!”
沐远扬控着缰绳欲跟上,可是随着马的动作,沐远扬眼前蓦然一黑,神智一片空白,竟身不由己的从马上坠落。
赵吉安侧脸回头时恰见到这一幕,下意识的飞身下马,接住沐远扬时才发现怀中的人异常冰冷,而人已经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