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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苦难童年 ...

  •   第二章

      葛生看着曹百里走进了周庄,想起了后娘给他安置的活来。他早上没有饭吃,本来不想早起,躺在床上不动弹,人就不会感觉很饿,这还是他大伯周开宝跟他说的:“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可太阳出来没多久,他后娘就躺在被窝里喊他:“葛生,去地里挖点个荠荠菜晌午下锅,小荆条篮子要是挖不满,你晌午就不要吃饭了。”
      葛生听说午饭用荠菜下锅,想到喷香的荠菜用油炒了,下到面条锅里,他就一骨碌翻身下床,不管是好面还是杂面,擀成面条下锅,配上刚从地里挖来的荠菜,葛生盼望着自己哪一天能饱饱地吃上两大碗,然后靠墙坐在房门外,晒着暖暖的太阳,心满意足地拍着自己鼓鼓的小肚皮……想到这样的情境,葛生爬下床,也不洗脸,就到外面找了一截树枝,到厨房里拿切菜刀将树枝的一头削成铲子的形状,然后拿着这树枝,到田野里挖荠菜,走到池塘边,葛生感觉眼前有好多亮亮的小虫子飞来飞去,握着树枝的手一点劲儿也没有,人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于是就势坐到塘埂上,用手里一头削成铲子形状的树枝,在塘埂上挖“白根”来吃……
      现在他肚子里有了食物,人也精神起来,到地里不停地挖荠菜,不到晌午,挖的荠菜就把他手里的篮子装满了。葛生提着小荆条篮子,篮子里装着满满的荠荠菜,一蹦一跳往家里走着,嘴里还哼着:
      “黄花菜,开黄花,
      黄家小女给婆家,
      又陪箱子,又陪柜,
      又陪花鞋十八对
      敲锣鼓,放鞭炮
      婆婆家听着好热闹……”
      葛生大伯家的两个女儿也在地里挖荠菜,听到葛生快乐地唱着歌儿,年龄大的那个就说:“葛生,今天你娘给你吃饱早饭了吗?有劲唱歌子呢。”
      葛生:“大姐,晌午我娘要擀面条,我要吃饱饱的。”
      “葛生,你要是饿很了,就偷偷到庄子里去,莫找你大娘,来找我和你大姐,我给你偷东西吃。”大伯家的二女儿说话声音小小的,但足可以让葛生听得清清楚楚的。
      葛生回应了一声“唉”,就挎着他的小篮子,在池塘边上,连篮子一起放到水里,用手将荠菜搅搅,提着滴答着水滴的篮子,快步走回家,进门后看到他的继母果然在擀面条,葛生也不要等吩咐,将曹百里给他披的这块头布解下放到里屋,就出来坐到灶膛前面,用打火石打着火,填上麦草烧起来。
      葛生眼看着水烧开,面下进去,继母盛到了碗里,放在锅台上。他家的粗瓷碗大能盛,继母总共盛了两碗,一碗满满的,里面有稠稠的面条,另一碗不到满碗,里面除了浓汤就是荠菜,只有不多的几根面条。葛生自己端了那碗不满的,三下两下,捞完了里面的菜和面,喝了两口汤。这时,门前的母鸡“咯咯答”地叫起来,葛生的继母郑氏知道是母鸡生了蛋,怕鸡蛋被别人拾去,放下饭碗,到鸡窝里拾鸡蛋。葛生看到继母的碗里还有许多面,自己匝匝嘴,实在想吃,他就用筷子从继母的碗里挑了两筷子面到自己碗里,不等郑氏回来,几口就把面吃完,呼噜呼噜地喝着汤,他这样并没有瞒过他的继母,郑氏拾了鸡蛋回来,一眼就看到自己碗里的面少了许多,一股怒火瞬间爆发了,她随手从灶膛前面拿起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柳树枝条,劈头就向葛生打来。
      葛生偷了继母的面,心里害怕,看她回来之后,只低着头喝汤,不敢抬头看人,没躲开这一下,树枝条从肩膀上斜斜地落下,落在葛生端着碗的小手臂上,没有衣服的小胳膊上,立时腾起了一道紫色的印痕,葛生疼痛地将双手往后一缩,饭碗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面汤撒了一地。看到饭碗被打破,继母郑氏更加生气,举起树枝又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死孩子,你自己怎么不栽倒地上断两半死了?我招呼你吃喝拉撒,你还要败坏东西打烂碗,我到你家过了什么好日子了吗?你爹把我弄到这里来,几个月的连个人影子也见不到,家里的活我一个人做,还要养活你,你还跟我置气,偷吃我的东西,砸我的碗,看我不打死你。”
      葛生的胳膊和腿上都现出了紫色的斑痕,疼痛使他大哭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谁能来救他。娘已经死了,埋到土里,无论他曾经在那个土堆上怎么叫她,她都不会回应;爹爹几个月没回来了,爹爹也不要我了吗?是我做错了什么事,爹爹丢下我再也不管我了吗?葛生双手抱在胸前,耸起肩膀,头低到手臂上,大声哭喊着:“爹啊,娘,娘,娘……”
      继母郑氏更加恼怒:“我招呼你吃,招呼你穿,就暖不了你心,我不如你娘好看是不是?我不如你娘对你好是不是?你娘对你好,你去地里叫你娘来招呼你,来做给你吃,不要让我这个没用的人来管你……”继母郑氏又用树枝条打了葛生几下,由于太用力,不太粗的树枝条断成了两截,她拿着手里的半截树枝条,嘴唇颤动,手也有些抖动,她自己看着断了半截的树枝条,再看看葛生,小人儿衣冠不整,抱着头大声地哭泣,两条胳膊上树枝打过的地方,现出紫红色的条形斑痕……
      郑氏沮丧地把手里的半截树枝条甩在地上,自己退后两步,坐在板凳上也抽泣了起来:“这开了春,地里一堆子庄稼活,你爹爹生死没有音讯,我要怎么办?要是没有你,我大不了遮了脸,迈迈步,再走一家,跟上一个管他丑俊的男人,总有个饱饭吃,可我带着你,能上哪家?你说你好歹是条命,跟我在这家里,就我们娘俩,我总要弄到东西来给你吃,吃多吃少、吃好吃孬的不说,我总要把你养活,不能让我们俩饿死在这屋里啊……”郑氏抽抽泣泣地嘟囔着。
      葛生慢慢地止住了哭声,他听着郑氏哭腔里说出来的话,就像戏台上穿着黑衣服的老妇人唱出的戏词一样,他能听清楚这唱腔里的词,也能懂得郑氏说出来的意思。
      葛生抬起头,脸上流过的眼泪,被他自己用手和胳膊揉擦过,因而面颊上显出两块他本来皮肤的颜色来:那嫩嫩的肌肤,白皙又好看,和没经眼泪洗过的其他地方的黑污有天差地别。葛生看向他的继母郑氏,看到她的脸上有两行泪,泪水从眼里流出来,经过高高的颧骨边缘,顺着面庞流到嘴角,郑氏不停地说着话,嘴唇张张合合,泪水就像找到了家一样,都从嘴角那里向嘴里去,葛生并不恨他的继母。
      过年以前,葛生的奶奶带着他去地里挖胡萝卜,那时候,奶奶的身体还很好,奶奶会唱一些哄孩子的儿歌,还会说好些关于葛生亲娘的事情,所以就算是天寒地冻去地里挖胡萝卜,葛生也不怕冷,也要跟着奶奶一起去地里。多数的植物在这个时候都枯萎死掉了,地里的胡萝卜叶子躺倒在土上,经过霜打后,萎靡地贴着地面,奶奶用抓勾刨一下,翻过来就有几个胡萝卜,葛生就在后面帮着奶奶拾萝卜,奶奶看着葛生冻得红红的小手,心疼地说:“葛生哦,不叫你来地里,你非要跟来,这天多冷哦,冻手就把手抄在袖子里,不要拿出来了哦。”奶奶说话的时候,常常在句子的尾部带上个“哦”字,她说这个字的时候,总把读音拉得长一点,音调带着一点转折,先是上声,然后转调到阳平,葛生听到这个字,就觉得奶奶说的音调里,满满的都是爱。
      葛生将奶奶刨出来的一个胡萝卜拿在手里,一边剥着萝卜上面的土,一边说:“奶奶,我身上有火力,不怕冷,我帮你拾萝卜,你就能快点回到家里了,家里暖和。”
      奶奶叹了一口气:“也不晓得你爹爹几时才回来,这大冷天的哦。”
      葛生听到奶奶说天冷,就说:“奶奶,天不冷的时候,把萝卜刨回家,天冷就不要来刨了。”
      奶奶:“冰冻响,萝卜长。胡萝卜不怕冷哦,冷天在地里也可以多长大一些哦,天不冷的时候,刨了就可惜了哦,这样现吃现刨,也新鲜,咱回家里切成丝,用盐码码,做萝卜饼子,好吃的很哦。”
      萝卜饼子当然好吃了,奶奶做的萝卜饼子,面皮子薄薄的,一层一层重叠着,鲜艳的萝卜丝夹在面皮子之间,又好看又好吃,葛生想着就直咽口水。就在葛生咽口水的时候,奶奶想往前挪一步再接着用抓勾刨萝卜,但一脚踩在了刚才刨起来的一块土上。这里本来就是沙土地,土壤经过霜冻,土质更加疏松,奶奶踩到的那块土在脚下散开,奶奶的一只脚就像踩到了坑里,整个人没平衡好,失去了重心,斜斜地向旁边栽过去,倒在了霜打后的胡萝卜叶子上。
      葛生并不知道奶奶摔一跤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只知道自己经常摔跤,磕膝盖都磕了好几次了,栽倒了,爬起来,就没有什么事了。人又不像家里的饭碗,饭碗磕掉了一块,碗就缺了一个口子,那个碗以后就是个豁子碗,来了客人,都不能用它盛饭。人要是摔倒了,胳膊、腿磕破了皮,哪怕磕掉了肉,过不了多少天,又长好了,人还是完完整整的。所以葛生看奶奶摔倒在地上,他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用手拉住奶奶的手:“奶奶,我拉你,爬起来吧。”
      奶奶慢慢地拿起抓勾站在那里,葛生看着奶奶把抓勾举了一下,并没有举到刨地的高度,就颓然落下,人拄着抓勾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动弹,过了一会儿,人又斜斜地倒在地上。
      这下葛生有点怕了:“奶奶,起来啊,我拉你起来啊……”可是奶奶用眼睛看着葛生,任凭葛生怎么用力,也没办法把她拉起来。
      葛生看到奶奶嘴唇在动,自己就蹲下来,贴着奶奶的脸,才听清楚奶奶说的话:“去--家里--叫--人--来--哦——”
      家里只有葛生的继母郑氏。
      奶奶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儿子周开宝娶妻生了五个孩子,早早就和父母分开家单过了;二儿子周开贵娶妻生了三个孩子,也在周庄自己顶门立户单过日子;三儿子周开福八岁的时候生病夭折了;四儿子周开禄就是葛生的爹爹,娶了大官家的女儿做妻子,却在生产葛生的时候,难产而亡,过了四五年以后,周开禄才又娶了郑氏做填房;五儿子周开喜去了一个孙姓的村庄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先前,周开禄死了妻子,独自一人带着刚刚出生的葛生,奶奶只得住到他的家里,去年秋天,周开禄娶了郑氏,婚事办完后一个月,周开禄跟人出去做生意了,奶奶还是住在四儿子周开禄的家里,和葛生以及葛生的继母郑氏住在一起。
      葛生的家,离开周庄有二十丈开外,孤单单地坐落在一棵大杏树的后面,葛生跑回家,叫上郑氏到地里,但他和郑氏两个仍然不能把奶奶弄回家里,郑氏又让葛生跑到村庄里,喊大伯周开宝和二伯周开贵。不多时候,葛生看到村庄里的老老少少都围拢到他家的房门外面,大伯周开宝和二伯周开贵都呆在他家的屋子里,平素不经常见到的五叔周开喜也进了他家屋子里。葛生从没见过家里有这些人,他想找奶奶问问怎么回事,可是大伯、二伯和五叔都聚拢在奶奶睡觉的床前,葛生好容易挤进去,奶奶却连看也不看他,眼睛闭着,嘴张着,吐的气多,进的气少,葛生喊了几声“奶奶”,奶奶也不回应他。
      到了晚上,家里仍然乱哄哄地,有许多人跟葛生说话,葛生也记不得他们都说了哪些话,实在太困了,他就蜷到厨房的草堆里睡着了。
      葛生被哭声吵醒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他看到自己一个人睡在地铺上,旁边的被子都叠好放到一边了,就赶紧穿上衣服出来。家门口,一些人正在搭棚子、摆桌子、放凳子,屋子里,葛生的大大娘、二大娘带着许多年龄大大小小的女人们,坐在地上夸张地大声哭,年龄大的妇女们哭起来就像葛生继母那样,带着舞台上唱戏的唱腔,一边哭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但又比葛生继母哭的样子更夸张,人的身体都前仰后合地,不时还会有人把头低到地上。
      这样的哭声持续了好几天。葛生知道“奶奶死了”,有时候他也会站在他的姑姑、堂姐们旁边,听着她们的哭声,自己也感到很难过,但更多的时候,他则是找和他同龄的孩子们玩,这几天,来他家的孩子多,葛生和他们一起玩累了,就去厨子们那里找东西吃。直到一大帮人将装着奶奶的棺材放到挖好的坑里,在上面封好土堆,那个土堆离埋着葛生娘的土堆只隔了几步远,葛生才懂得“奶奶死了”的真正含义,这意味着,将来无论葛生如何思念,如何呼喊,奶奶也和娘一样,不会从那堆土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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