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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旌尘之双生(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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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阿苏勒一直没见到萧平旌。
他心中疑惑,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把人惹生气了,毕竟当时萧平旌夺门而出,那模样实在是像气得狠了。
可要问他到底是怎么把人惹生气的……他还真不知道。
徐风轻拂,初夏的太阳还算不上炽烈,阿苏勒趴伏在酒馆二楼的凭栏处,白净的面容迎着阳光,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绵柔,有如枝头鲜嫩多汁的蜜桃。
他长长的眼睫毛低垂着,眼神有些飘,明明是在望着街头来往的行人,神思却不知逸散到了何处。
今天谡宫一放学,羽然就拉着他和姬野来了酒馆,其实他现在是没心思喝酒的,但作为小团体一直以来的冤大头,他很有自知之明的上交了钱袋,本是想着这样就可以不去了,可羽然却觉得他在抗议她这个老大厚此薄彼,心里只有姬野没有他,所以不仅收了钱袋,还要求他必须在场。
对此,阿苏勒真的好无辜,他没有抗议啊……
可惜羽然不听他的解释,强行把他拉出来,半途又突发奇想,说要给他买好吃的,结果就带着姬野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当然了,跑之前还不忘吩咐他先去酒馆占座。
想到这,阿苏勒忍不住叹了口气。
前头不远处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吵吵闹闹的,还参杂着熟悉的骂声。
阿苏勒随意瞥了眼,却发现羽然和姬野被好些个侍卫围住,他心里一紧,瞬间站了起来。
***
“啊——”
“嘶……”
药馆内传出此起彼伏的惨叫。
前一声是被正骨的羽然发出的,后一声则是被羽然掐青手臂的姬野发出的。
大夫倒是一脸淡定,他给羽然接好断了的手臂,又安上夹板,利索伸出收钱的手,“20两。”
“百里隐这个卑鄙小人,明着打不过,居然敢搞偷袭,我跟他没完!”羽然痛得直抽抽,骂骂咧咧地掏出从阿苏勒那收缴的钱袋,忍着肉痛付了药钱,又继续骂骂咧咧。
相较于边上鼻青脸肿的姬野,她倒是脸上干干净净,除了手被打断外,倒没别的外伤。
姬野被她掐地也挺崩溃的,不过他也任劳任劳任怨,“你干嘛要替我挡那一下,我皮糙肉厚,被打两下没关系的。”
刚才混战的时候,他和百里隐正在缠斗,却不防后头有人偷袭,羽然眼疾手快地帮他挡了下,结果手臂就被打断了。
“我是你老大,当然要罩着你!”羽然摸了摸自己夹着夹板的手,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刚才要是她没及时拦下,姬野就要脑袋开花了。
这么想着,她又有点恼火,忍不住瞪着姬野,凶凶道:“你也是块木头,就会傻愣愣的站那!有人打你也不知道躲!”
其实她这通火发的毫无缘由,姬野不敢怒也不敢言。
他们这边吵吵闹闹的,倒是显得默默坐角落的阿苏勒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脸上也挂了彩,额头磕破了皮,眼睛也青了一只,药馆的学徒在给他额头的伤口上药包扎,与羽然的咋呼不同,他全程都很安静,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也感觉不到痛。
羽然目光一滑,看到他,心情顿时好点了,“阿苏勒,刚才幸好你及时赶到,关键时刻,还是青阳世子的身份更管用。”
阿苏勒怔然回神,乌黑纯净的眼睛清澈的像一泓春水,羽然心头微跳,暗叹这小子简直长得比小姑娘还要好看,让人光是看着就止不住的生出怜惜。
她跳下床,走到他边上坐下,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关切询问:“你的伤还疼不疼?”
阿苏勒眨了眨眼,软软回她:“不疼。”
羽然略略放了心,“你今天怎么一直没精打采的,有什么心事吗?”
“……”
阿苏勒巴巴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微微抿着唇透着几分委屈。
羽然皱眉:“你这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阿苏勒犹豫:“没什么。”
羽然微微眯了眼,单手叉腰,“说!”
“……”
迫于她凶凶的老大哥气势,阿苏勒没法,只得把好像惹萧平旌生气的事说了。
羽然听完,还挺惊讶,“你和萧平旌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居然还一起喝酒,同榻而眠……
阿苏勒被她问的一怔,支支吾吾的自己也答不上来。
好在羽然也不在意,只继续说:“他生没生你气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这段时间他被长林王关了禁闭,好像是闯什么祸了吧,要在祠堂罚跪半个月呢。”
阿苏勒一惊,表情明显透着几分惊慌,“二公子被关禁闭了?怎么会这样?那他……”
“放心。”羽然摆摆手,宽慰道:“萧平旌睡祠堂的时间比睡他房间的时间还长呢,他早就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
阿苏勒:……
被她这么一说,他更担心了好嘛。
他拧着眉头,语气难掩忧虑,“他为什么经常被关禁闭?”
“皮呗。哎呀我们不说他,百里隐把我们揍成这样,我们一定要出这口恶气!现在这件事才是重点!”
“……”
比起出不出气,他好像更在意二公子。
可惜阿苏勒性子绵软,就算心里有想法也是忍着,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等羽然出完气就好了,到时他再问二公子的事。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报仇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当天傍晚,陛下临时设家宴,百里隐和阿苏勒皆在受邀之列,虽然后者对自己也要出席感到疑惑,但羽然无疑是兴奋的,她甚至还搞来泻药,想要让百里隐出个大洋相。
她的计划很简单,买通伺候百里隐的侍婢,趁机将药下在酒水里。
而阿苏勒要做的,就是付钱收买那个伺候的侍婢。
嗯,不管做什么,他永远是付钱那个就对了。
阿苏勒总觉得她这个法子很不靠谱,但他的觉得没用,在羽然的淫威之下,他还是把钱付了。
之后,他和羽然暂时分开,回到归鸿馆,苏尚宫一看到他挂彩的脸,顿时惊了,“世子这是怎么了?”
阿苏勒摸了摸包着纱布的额头,讪讪一笑,“没什么,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不擅长说谎,苏尚宫一眼就看出他有事隐瞒,可他是主子,苏尚宫心中再是焦灼,也无权干预主子的事。
她叹着气,伺候阿苏勒梳洗打扮,只是他脸上的伤实在惹眼,就算扑上女人用的脂粉,也难以掩盖。
苏尚宫忍了忍,实在忍不住道:“世子若是被什么人为难了,一定要告诉我。”
阿苏勒一怔,他看着镜子里印出的苏尚宫满含担忧的脸,心中一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晚上家宴开始,羽然一心扑在百里隐身上,就盼着药效发作,而阿苏勒却一直盯着萧平旌。
萧平旌作为皇室亲眷,自然要出席今晚的家宴,而他今夜难得穿着华贵,质地上乘的暗红长袍矜雅端丽,广袖流云,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
他跟随父兄向梁帝行了礼,之后落座,位子排得挺巧,就在阿苏勒对面。
阿苏勒稍稍坐直了,目光自他进殿开始,就一直追随着他,可萧平旌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他,从头到尾都没看这边,让阿苏勒无比失落。
其实他会不会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呢?
阿苏勒扪心自问,他和二公子就一起喝过一次酒,真要说熟悉也称不上,人家未必是生他什么气,说不定就只是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好到要天天跑来找他。
同理,也没好到见面需要打招呼的地步。
这么想着,阿苏勒心中难免沮丧,还有点闷闷的酸涩。
萧平章就坐在自家胞弟旁边,自然注意到青阳来的世子一直盯着这边,他微微挑了眉,轻声提醒:“平旌,你与青阳世子……”
萧平旌一个激灵,急忙打断,“大哥,这螃蟹好鲜,你尝过没?”
萧平章:……
他垂眼瞥向萧平旌,眼神意味深长。
有问题。
聪颖的长林世子一下子就看出自家弟弟有事瞒着他。
萧平旌心里直打鼓,也不敢看兄长,逃避似的低头啃蟹,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惊慌,按理说他和阿苏勒之间也没什么,也就是一起睡了一觉,嗯……
一起睡了一觉。
他的脸悄悄红了,心中又羞又恼,将蟹骨咬得咔咔作响。
萧平章将他的各种小动作尽收眼底,知道他是老毛病犯了,也没多说什么。
他这个弟弟从小遇事就喜欢躲起来,不管他与青阳世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青阳世子从头到尾都是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也不像是要发难的样子。
“阿苏勒,快看!他吃了,他终于吃了哈哈哈!”
坐在阿苏勒身边的羽然突然兴奋了起来,抬手拍着他的背,阿苏勒被她拍地回了神,眼神却透着点茫然,“啊?”
“百里隐啊!他吃了加料的菜!哈哈哈,他完了!”羽然乐不可支,“哼,让他欺负我们,可惜姬野不在,不然也能让他高兴高兴。”
阿苏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百里隐以菜佐酒,好不自在。
一想到待会这位翩翩武阳君会发生什么窘态,阿苏勒顿时涌出浓浓的同情,“晚些时候,你把这事跟姬野说,他照样会高兴的。”
羽然眼睛一亮,抓着他的手臂道:“好啊,那等晚宴结束我们去找姬野,今天他在宫里当值!”
“嗯。”
他们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落在旁人眼里,倒有些男才女貌的般配。
梁帝满意的看着两位小辈,出声道:“世子,不知青阳的婚俗,是否也由长辈做主?”
阿苏勒被问得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梁帝,后者笑容温和,正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其实不太明白梁帝为什么问起这个,稍稍迟疑了下,他还是照实答了,“倒也不是。”
他迎着梁帝的目光,不紧不慢道:“在我们青阳,长辈不大会过问小辈的婚事,每当月圆之夜,部落里会宰了羊烤起来,升起篝火,所有的年轻男女都会过来,大家喝了酒就去河边唱歌,唱着唱着就知道自己喜欢谁了。”
羽然听得好奇,托腮问道:“那唱完歌会怎样?”
阿苏勒笑了笑,侧目望向她,眼神温柔,“男孩儿第二天,会把打来的一只野雁,一只野兔和一只野羊挂在女孩的帐篷外面,女孩要是收下了,就算定了亲,等到晚上,两人再找地方相会。”
说这话的时候,他神色带着几分缅怀,眸光微微闪烁,如蕴珠光。
一旦回想起草原的事,总是会让他不可自抑的生出思乡之情,这时候的他气质完全不同以往,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倒像是他真的在钦慕眼前的女孩儿,眼角眉梢都是柔软的依恋。
突然,有道炙热的视线落在了阿苏勒身上,如芒刺骨,他忍不住回眸望去,就发现萧平旌不知何时已经在看着他了,一双挺秀的长眉紧紧皱着,与他一模一样的俊脸上满是冷凝,像是在为什么事生气。
两人的目光自半空交汇,萧平旌的眼神闪了闪,却没躲,只是眉头皱地更深。
“看来青阳更为尊重小辈的意愿,”梁帝稍作沉吟,“世子可知下唐和青阳的结盟,是有和亲条款的。”
阿苏勒:?!
他转望向梁帝,看起来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而萧平旌仍是在盯着他,薄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
梁帝笑道:“朕观世子和羽然情投意合,倒是难得的佳配。”
阿苏勒:???
羽然:???
萧平旌:!!!
两位当事人一脸懵,羽然手里捧着的螃蟹甚至还因为惊吓过度而掉到了地上。
不是,他们怎么就情投意合了?为什么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俩尚且还只是懵着,萧平旌却是懵且愤怒着!
什么佳配不佳配的!阿苏勒和羽然除了是一男一女以外,到底哪里配了?!
梁帝不知他们心思,仍是侃侃:“羽然虽是国师的侄女,朕却一直将她当成亲生女儿,世子身份尊贵,普通的世家小姐难以匹配,所以,朕今日便将羽然册封为郡主……”
萧平旌突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之僵,动作之大,连面前的酒桌都差点被掀翻。
此举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长林王都愣住了,待到反应过来萧平旌做了什么,他的面色瞬间铁青,压低了声音怒斥,“臭小子,你发什么疯!”
萧平章也是满脸意外,慌忙跟着起身,“陛下,请恕平旌失仪……”
哐——
更失仪的人出场了。
百里隐突然倒下,连带着摔翻酒桌,发出巨大的声响。
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让所有人目不暇接,苏尚宫心里一紧,惊喊:“武阳君!”
这一喊,好像把所有人都喊回神了,立刻有人上前查看百里隐的情况,大殿一时骚乱,萧平章趁机拉了萧平旌坐下。
后者还想反抗,却被萧平章强行摁住,“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可是……”
“平旌!”萧平章加重语气,表情格外严厉:“听话。”
***
由于武阳君突然昏厥,御医诊断为有人投毒,梁帝震怒,下令彻查。
经此一闹,家宴自然不欢而散。
阿苏勒被人护送着回了归鸿馆,都没机会跟羽然说上话,明明他们只是下点泻药,怎么就演变成中毒了?
也不知道百里隐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啊……
就在他暗暗焦急之际,紧闭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他闻声回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黑影,紧跟着他就被一股力按在了旁侧的书架上。
阿苏勒:?!
夜风呼啸,将书桌上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甚至连烛台的光也被吹灭,突如其来地黑暗中,阿苏勒只能看到对方亮如繁星的黑眸,沉着薄怒和担忧,不是萧平旌又是谁。
他震惊地瞪大双眼,磕磕巴巴:“二、二公子?”
萧平旌紧紧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自从听到梁帝要为阿苏勒赐婚,他心里就堵着口气,虽然不知道这股气从何而来,但冲动驱使下,他还是在殿上站了起来,意欲阻止。
虽然后来被武阳君中毒的事打断,但他还是不爽,怎么想就怎么不舒坦,仿佛是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抢走一样,他一向随心而行,现在他想搞清楚阿苏勒到底怎么想的,所以就趁乱溜了出来,找他问个究竟。
话说回来,他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萧平旌气恼异常,只觉得所有事全赶一块了,“你脸怎么伤的?谁欺负你了?”
阿苏勒慢半拍的啊了声,“没、没人欺负我……”
“尽胡扯!”
萧平旌重重一拍书架,吓得阿苏勒一哆嗦,于是他更气了,但更多的还是为吓到他而懊恼,“你这伤一看就是被人打的!哼,我想知道的事还没有不知道的,就算你现在不说,我也能查出来!”
阿苏勒张了张嘴,左右为难。
他的伤是白日和百里隐起冲突时落下的,如果将实情道出,二公子会不会联想到百里隐的中毒和他有关?
其实被知道和他有关也没什么,他最怕的是会因此牵扯出羽然……
“真不说?”萧平旌看出他的纠结,为他还想瞒着自己而憋闷,“怎么,你现在要和羽然成亲了,所以什么事都只跟她说是吧!”
“不是……”
“那你说!”
“我……”
阿苏勒手足无措,他紧紧抿着唇,清澈的眼眸含着委屈,望着萧平旌摇了摇头。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拒绝他。
萧平旌满腔的怒火突然熄了,他定定看着他,也不说话,四下忽然安静,他和他都在沉默,唯有透窗而入的风声吹动着书页,发出簌簌的声响。
良久,萧平旌才开口,“你真要和羽然成亲?”
阿苏勒一怔。
萧平旌一嗤,颇有几分自嘲的问,“怎么,这个问题也不能回答吗?”
他声音涩然,阿苏勒心头一绞,无意识地蹙起了眉。
这来势汹汹的抽痛毫无缘由,但他却清楚意识到,这份苦涩的情绪来源于眼前的萧平旌。
他好像突然能感知到他的想法,他的痛苦,以及他的迷惘。
“我……”纷繁的情绪如浪潮席卷,直接让阿苏勒陷入了混乱,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十分沙哑,“青阳和下唐立有盟约,我的确身负和亲之责……”
萧平旌打断,“我不要听这些,我只问你!”
他一字一顿,“你真的想和羽然成亲?你喜欢她?”
阿苏勒从未见过萧平旌露出这种神色,他当然喜欢羽然了,这是他远离家乡来到南淮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可若要说起成亲,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我……”
他想说喜欢,心里却觉得不妥,但说不喜欢,更不妥了。
萧平旌看着他久久没有反驳,整颗心都沉下去了。
是有多喜欢才会这么烦恼呢?是在考虑该用什么词来描述才合适吗?
他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冰凉。
他后退了步,身后是窗,这一退直接退到了月光下。
阿苏勒感觉到他的抽离,下意识抬头,就见他浑身沐浴着淡淡银辉,白净清秀的俊脸也蒙上层流丽光影。
这副模样的萧平旌,让阿苏勒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时空忽而倒转,他重回了当夜的长林王府,重新躺在了他的身边。
那时他也是这么看着他,看月光静静流淌在他脸上。
萧平旌深深看了他一眼,阿苏勒心头巨颤,忽然就生出一种冲动——
不能让他走。
如果他走了,就有什么东西变掉了。
“二公子!”
就在萧平旌转身欲跳出窗外之际,阿苏勒探手一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