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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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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城》by苏寄遥
1.
从出生起,我从没离开过藤花镇.
似乎在我出生很久以前,就有传说。
在藤花镇的石板路尽头有一座城池。城池里住着天下最了不起的傀儡偶师。
娘在茅屋里织布的时候,我常会在院子里偷懒。眼神越过无数青砖或茅草铺就的屋顶,对着那尽头处金色的城池天马行空。
我想,那城墙至少有五十个我那么高,看来是无法翻墙进去一瞧了。
我猜那里定有不少值钱的宝器。我要的不多,只要拿两件回来,好让来年春节的时候,娘亲不必穿的太过寒酸就好。
有人传闻说,每隔几年会听到城墙内传出凄厉的叫声。
可能是由于传闻的原因,镇上的孩子从未有人靠近过城池。成人们望着城池的眼神也隐隐藏着畏惧。
于是她有了名字。
禁城。
2.
十五岁那年,我不争气的患上了恶疾。
那年腊月的中旬,镇上的紫藤花只剩下没有生气的尸体,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也撒上了碎冰糖似的白雪。
家里已经烧不起炭,只剩下娘亲羸弱的体温给我暖身。
家里所有可以看见我倒影的东西都已被我打碎。我满身的疮痍,甚至能闻到自己内脏腐烂的气味。真恨不得就此咽气。
那天风雪中显得格外飘零的敲门声,使我芦苇般的母亲惊醒。
我烧的意识混沌。还记得母亲哀伤的哭泣声。
但她最终还是用苟延残喘的我换来了半室的金银珠宝。
我在昏厥中被带走。
后来我竟没有怨恨过母亲分毫。
毕竟我从未为她做过什么,我的离开能换得她余生的荣华。也算尽了孝道。
十五岁这年,我大难不死。入了这妖精般诱人的城池。再无出路。
3.
浮华其表。我第一次站在城池中央仰望她。
那些我曾以为有五十人高的城墙,如今看来何止壁立千仞。
这里似乎除了我和佑生真的再没有其他人了。说她浮华其表真的没有错。她比谁都华丽比谁都寂寞。
佑生看起来超不过十六岁,甚至比我好像还要小一些。
他照顾我一切的饮食起居,做饭、女红、剪指甲、洗漱,这样的事情他都不放过。我能做的似乎就剩下呼吸了。
他像个仆人又像是城池的主人,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这里没有人命令他,但他又没有什么爱好。所有的日子似乎就是为了给我梳妆打扮。
给我穿眼花缭乱的衣裳,梳各种美丽的发髻。在他手里,我从未有过的美丽。
可惜无人欣赏。
我托着腮,总问他有关城主的消息。
但他只是抿起嘴唇浅笑说,他很少出现。
很少?
我可从未见他出现过。
佑生不喜欢我对此多问。因为他不想对什么是事情对说的表达方式,总是抿嘴浅笑。我只好作罢,反正日子还长。
4.
在这里,时间似乎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也许过了很多年,但我根本察觉不到。这里从来没有任何变化。
我却越来越烦躁。
佑生对我有近乎偏执的照顾。如果不是我激烈的抗拒,我想他甚至会帮我把饭菜一口口嚼好喂到嘴里。
我活着根本像个废人。
我决定躲开佑生四处走走。
我已无法忍受他令人窒息的关爱。
也许是我言语中的抗拒有些过激,佑生的眼神很受伤。那真像极了一个委屈的孩子。
我狠下心,决定头也不回的躲开他。
转身前,我听到他陌生的说,世上没有离开这里的路,你离不开我的。
他的声音消失前,我人已不见。
对这里的一切我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没有方向的乱走。阳光穿过空气中细微的尘埃,打在皮肤上暖暖痒痒。
身边没有了鬼魅般的佑生,窒息感小了不少。
城池里除了西殿几乎都被我逛边。佑生说,那里是城主严令禁止的禁区。
我在西殿的大殿外徘徊了一阵,走开了。
耳畔回放起小时候为之神魂颠倒的传说。
禁城里住着天下最了不起的傀儡偶师。
我狐疑又期待。
在城中住了这么久,我从未见过什么傀儡,g更别提什么偶师了。
那些美丽的傀儡在哪儿?
那个制作傀儡的城主又在哪儿?
这些疑惑如同佑生般鬼魅的纠缠着我。占据我瘦小的耳蜗。
此行一无所获。
5.
我失眠的时间越来越长。耳蜗里的妖精横冲直撞的急欲在我身体里找一个出口。
这种异样虽不痛苦,但已足够我在昼夜交替中黑白颠倒。
我开始渴望回家,渴望藤花镇。渴望那些潮湿而古老的石板路。渴望深夜里支部的声响,渴望烛火下母亲淡漠的肩膀。
那是个刮风的下午,我拉着佑生到城池的空地。
我笑的格外的甜。
来,佑生。陪我放风筝。
我看到他的瞳仁因为我的话语而大放异彩。
或许是因为他稚嫩的嘴角,或许是因他过于单薄的肩膀,看到他微笑的瞬间我心脏疼痛。我抱着他的头,轻轻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仅此一次。
我牵线,佑生在原地将风筝举起。
我迈开步子大步的奔跑起来,越来越远。
风来了。我对呆在原地的佑生大喊,放手吧,佑生。
他看着我无动于衷。我用力的扯动风筝线,那风筝借着气流隐形的力量,直上云霄。
九万尺高空,我能飞多远?
我逆光仰望着风筝,余光却无法忽视佑生孤立在对面的身体。
一阵劲风,风筝线狠狠割伤了手指。我死死拽住线轴,只换来风筝断线。风筝眼看就要远走高飞。
于是我看到佑生疯狂的样子。那个追逐风筝的身影比纸单薄。
我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
哈哈。他追不到。真的能飞出去了呢。
我双手环在嘴边向佑生高喊。
佑生别追了,它飞出去了,别追了。
这次他仍旧没有听我只言片语,那背影更加偏执。
天公不作美,突兀的掀起一阵逆风。宿命一般。
风筝飘摇着重新被吹回城池上空。缓缓落下。
风筝在佑生手中粉身碎骨。他笑靥如花。
我低下头,摊开手心,布满了濡湿的冷汗。
6.
自从那天后,天气一下子开始转凉。
似乎也是从那天起,我的身体开始一天不如一天。
十五岁那年的噩梦又来了,我又患上了那腐蚀身体的恶疾。
我的大半时间几乎都在床上度过。
佑生不分日夜的照顾我,乐此不疲。
那只死无葬身之地的风筝就像一剂狠药,我对回家已经完全不报任何希望。
佑生开始给我喂食一种奇香的汤药。但这似乎对我的病并没有太大的作用,我依旧痛苦不已。
一直食用佑生熬制的汤药。病无所好转,皮肤却意外的一天比一天好了,嫩的几乎要滴出水来。我的身体越来越瘦,头发却疯草般的生长,已经长及脚踝。可能是夺走了我身体的养分,它们宛若丝绦。
整个的冬天我都没有离开过床榻了。立春那天,我死撑着要爬起来出去走走。
双脚触及地面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残废了。
佑生给我穿了裘皮的大麾。我想我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皮草配在一起一定很好看。只是不知道我这张病脸还能不能看。
佑生拿来镜子,我竟有些害怕去看。我闭着眼睛,然后一点点的睁开。
镜子里的人是我?
我摸摸脸,镜中人也摸摸脸。
我眨眨眼,镜中人也眨眨眼。
说句心里话,柴火妞变凤凰了。
我嗅了嗅自己的身体。一股怪异的香气,像是没有生命的蜡烛。我记得我有一个冬天没有洗过澡了,早该臭的发霉了。
我狐疑的望向佑生寻找答案。他抿唇浅笑,摇摇头不说话。
我更加莫名其妙。难道是想那些即将坐化的老僧,出现了异象。
管他那么多呢。
这次我撵开了佑生。想一个人走走,我受够了他病态的照顾。我要好好看一看这城池。
脚步声空灵的回荡在走廊,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出这城墙。
窒息的感觉又来了、才发现这窒息感并不是来自佑生,而是从这城池四面八方而来。
我环望着城池,似乎只有那西殿的阁楼才是全城的最高点。在这里这么久,我从未到过那里。
那是城主的禁区。那个从未谋面的城主。
我倔强起来。一咬牙,大踏步向西殿走去。
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一定能看到藤花镇吧。那里还有石板路吗?藤花开了没有?娘亲还在吗?
才发现我已思成病。更痛苦的是我和它只一墙之隔。
脚下的频率加快,我急急向着阁楼走去。我已经快要忘记藤花镇的立春是什么样子了。
进了西殿。这里似乎和其他的宫殿并无太大差别,甚至更加衰颓。奢华的摆设因无人欣赏落满了灰尘。
登上通往阁楼的木梯。终于发现了奇怪的地方:这木梯洁净而没有灰尘。暗红的梨木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心里升起一阵疑惑,还有胆怯,但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木梯的尽头是一扇四开的雕花木门,紧闭。
我忽然背后渗出一层冷汗:那木门背后散发出一股难以察觉的异香,竟与我身上的异香一模一样。
我向后退步,脚下的木台阶发出一声压抑的怪响。
环顾这座被遗忘在尘埃中的宫殿,这阁楼和木梯是如此的格格不入。诡异而鲜亮。
顺阁楼的门缝看进去,里面漆黑一片,暗香涌动。
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推开门。
回到常住的暖阁时,佑生已经烧好了热水等我沐浴。在佑生有些不快的提醒下,我发现出去时披着的大麾不见了。
心里一慌。不会是落在西殿那个楼梯上了吧。
我把头一下埋进水中,支支吾吾的回答佑生说兴许是落在后花园里了。
那天回来后,我的身体彻底垮掉了。我自己能感觉到。
现在的我显然完全是个废人了。身体僵硬不堪,我的双脚在冬日里痛苦不堪。只要离开了温暖的被窝,稍微低一点的温度都会让双脚如同被千刀万剐。寸步难行。
城池里下雪了。被白雪覆盖的绚丽屋顶像是撒了砂糖的糕点,甜蜜的让人想咬一口。
我又想起了藤花镇那些连绵不断的铺满白雪的青瓦屋顶。那些雪地上的小脚印,那只被我埋在屋后的冻死的乌鸦。
我又咳了一大口血,佑生贴过来细致的帮我把血渍擦掉。这次真的是大限已到了。
炉火在一旁吡啵作响。佑生趴在我手臂上睡着,他还是那张十四岁的幼稚的脸。
我小心的把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来,尽量不惊醒他。可他还是受惊般的弹起来身子,睁大眼睛有些神经质的看着我。我只好要他帮我换衣服,并且强烈要求要一个人出去。
佑生看着我缄默不语。但他这套对我已完全没用。
我们僵持了半晌,最终他转身走开了。我松了口气,可不一会儿佑生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双暖靴。他跪下来细心的抬起我的脚给我穿好。然后才离开。
我勾了勾嘴角,他到现在还没学会怎么对我反抗。
靴子再暖也比不上被窝。走了没几步,我的靴子就渐渐被雪水打湿,又潮又冷,我双脚如踩针毡。
我中途没有一次歧行,直奔西殿阁楼而去。只有站在城池的最高点,才能望到藤花镇。
似乎我越是着急走,双脚就越是疼入骨髓。最终还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欲速则不达。
我真不想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在休息上,我怕我的身体会撑不住。
又来到西殿。踌躇了一下才迈进来。
这里变了,不真实了很多。比起常住的大殿来说,这里更加大气。气势奢华而静谧的仿佛专等贵客的到来。
殿中很暖,进来之后,我脱了脚上湿透的靴子。脚板赤裸的踩在地面上丝毫不觉的冷,这里的地面被炉火烤的温暖。脚上的疼痛好了很多。
这里很怪。但我不会再因胆怯很无功而返了。
上次遗落在木梯上的大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敞开的巨大雕花木门,以及逼人的异香。
我微微伸长脖子向内看去,隐约能看到房间尽头的窗框。阳光洒在我的头顶。
或许是太过炫目的阳光使然,我竟没有发现天边的那一颗已是夕阳。
心跳的有一点快。这似乎是闯入禁地时在所难免的一种心情。我连脚步也在不自觉中放轻。
我忐忑的跨进门槛,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怪响。我心惊肉跳的回头,木门已经完全关上。
胆怯作祟,我又生出逃跑的欲望。我很这样的自己。
这是临死前最后的冒险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回头。倘若能望着藤花镇咽气,也算美事一桩。
阁楼因木门合上,光线暗了一些。屋子里不再那么光芒万丈,视线反而变得清晰。
异香更浓,我看到室内两侧陈列着不少长方形等人高的木柜。这定是间存放香料的储藏室。佑生给我喂食的汤药中肯定放了就是这里的香料。
这里是城主的规定的禁地,他又怎么能进来呢?
今日这里门户大开,香料不怕变质么?
我想的好像太多了。临死的人是不应该想这么多的。
我艰难的喘了口气,余光瞥到了角落里的那张桌子。那上面铺着的正是我立春时丢失的白色大麾。
脚下一乱,我一步摔倒在地上。骨节刺疼。爬起来都很困难。可能是因为病入膏肓的缘故,我身体的活动都愈发力不从心。像个木偶。
我左腿跪地,一点点直起身子,毫无预兆的突然脑后狠狠挨了一下亟痛。身前几步之遥的窗口狠狠闭上。
我昏死过去。
是腹部的撕裂般的剧痛让我嘶声尖叫出来。
手脚皆被几个美丽的女人抓住,按在那张铺着白色裘皮的桌子上。。
我口中血涌如注,我看着佑生用剪刀剖开我的小腹。痛不欲生。
佑生温柔的说,别咬断舌头,那样不美。
我掐断了一个女人的手指,发现那根本是个逼真的没有生命的玩偶。
佑生取出了我的心脏。我捏着手中那截填满香料的手指,死不瞑目。
我离开了我的身体,看着佑生取出我的内脏,放掉了我体内的血液。他用那些醉人的香料将它填满。
我看着他为我安上发条,看着他为我抹去脸上的血渍。
佑生扭动发条,他捧起我的脸,温柔的说,你要留在这里,好好爱我。
我看到我转动眼球,羞涩的回答,我爱你。
耳畔有钟声响起,藤花镇在唤我回家。
窗扉打开,我在夕阳中慢慢透明。
完全消失前,我终于想起那个遗忘多年的传说。
禁城里住着天下最了不起的傀儡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