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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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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的月光,弥满了沉黑的世间。
亮的地方白得像骨,似有迷蒙的灰雾萦绕,照不到的地方便是一片黑。一切皆成惨然无生气的色调。
虽有光亮,却是黯的,冷的,阴的,反滋养了那些不能见天日的角落里的东西。
鬼蜮横生。
荒山上有具尚未被啃噬干净的残缺尸体,新鲜得仿佛还有一丝余温。破碎的华丽织锦,鬓间一点闪耀的金钗,动脉的血,在月下也都变成了陈年的死物。
寂静惨淡的黑灰白中,就有薄薄浮影,平地起阴风。
灵魂迷茫地徘徊,记忆断断续续,不清楚现下发生了什么,怎么到了这样的地步。
有声音环绕她,邀请着她加入周围的游戏,成为其中一员。
她记得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有谁应该是陪着她的,一想心中就生出温柔来。于是她说她要找什么人,问它们有没有看见。她很急切,很担心。
周围鬼影憧憧,看不见活物,嘲弄,恶意,窃笑。
它们说,那个人抛下她逃走了,任凭她被妖怪吞食,而她已经死了。
她低下头,望着地上的残骸。纤纤素手,指若削葱,依旧那么美,却是单摆浮搁的一根。
她的眼中就流下血泪,黑的怨恨如有实质,粘稠地流淌开,沉的阴影。苍白指尖在黯淡月光中灼艳起来,一点娇柔无比的鲜红。厉鬼之色。
那些声音欢悦,唱着迷离魅惑的歌,邀她来,与它们同在,将这份怨恨传递下去,贪噬着新鲜血肉,嘲笑爱的虚妄。
她伸出了手,艳艳血色点在指尖,去应许它们。
一缕极轻的声音,如同风拂了布幔。
迷惑的魇顿时全数散去,只留下大片空白的寂静。
一个人不知何时、不知何处来,已经站在她面前。
他的头发连发根都是纯白的,仿佛极苍老。那张脸却又奇异地年轻,年轻且秀丽。一双红如琉璃的鬼目,却不令人畏惧,只是与那张脸的神情同样平静淡漠。一袭雪白狩衣合在那人身上,手上持着一杆白色令旗,令人生出某种奇异的安心。
他开口,声线平和,在惨淡朦胧的月色世界中显得如此清晰,指引着方向。
我是地府使者鬼使白。来罢,跟我走。不要再在这世间徘徊迷失了。
她回过头,望向莽莽山野,被掩盖的沉沉世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你想要什么?复仇吗?
说到此处,那个怨憎缠绕的灵魂却突然平静下来,但不是那种安宁的平静,而是虚空。
她说。
我要向谁复仇去呢?
杀死你的妖怪?弃你而去的恋人?
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性命已经无法挽回了。而我的爱也如此令我失望。我最悲伤的,是起誓过的爱原来如此不堪一击,这件事本身罢了。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女人看着面前的鬼使,突然笑了,嫣然如花,似水温柔。
鬼使大人想必从未爱过吧?
那张一见就必定会令许多少女倾慕的脸无波无澜的平静。
没有。
也没有重要的人?
没有。
所以您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鬼使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又重复了一次。
那么,留在世间,你想要的是什么?
去了地府,又会如何?她却问道。
遗忘一切,投胎转世。
那么也罢。她的声调是幽幽叹息。希望下次,不会再这样了。或者说,至少眼前可以忘记这件事,这些痛苦罢。
月色迷离,冰冷的光线,抚着同样无温度与情绪的脸。
四域空旷,仿佛天地间便只他一人。
白色旗帜在风中猎猎展开,众妖退散,生人回避。
魂兮归来!
人死为鬼,或称灵魂,或称亡者,需前往地府再入轮回。单凭它们自己找不到去地府的路。亡者会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滞留人间,不愿离开,无法离开。而人间也有妖魔鬼怪,觊觎着孤单迷茫的灵魂,危机四伏。
所谓鬼使,即是地府接引亡者的引路人。因此,身为地府人员,鬼使的工作却基本是在人间活动。安抚,解救,将它们顺利安稳地带到地府。
繁华热闹的平安京,国之首都,充满着人的生气。因着人的聚集,鬼使最常来的地方也是这里。不过并非像世人那样,是向往着这黑暗中唯一的光,全日本文化精魂所在开出的唯一一朵异色之花。他实在只是因为工作而来。就这方面而言,在他眼里,平安京只是比荒山青海死的人更多,更频繁的事务处理之地罢了。
他不过是穿行于此世情百态的画卷中的一缕游魂。
夜色里的樱花荧荧地绽放,映着昏黄的灯笼光。绯色花瓣如雪片,从那云蒸霞蔚中飘落。树下有人铺了席在饮酒歌唱。秉烛夜游,以赏春樱,是最近平安京风雅人士的又一流行。
平安京,平安京。平安二字,包含多少祈愿。然而王公贵族们纵使掩面不顾下层阶级的苦难严峻,纵情于纸醉金迷的烟云繁华。这些用以寄托的精致优雅之物之景,亦不过薄薄幻影,吹一口气便散开的泡露。那种危机感始终潜伏于心底最深的暗影中,生出魑魅魍魉来。
醉生梦死,转瞬的美,摇摇欲坠的锦绣富贵。火宅常烧,里面影影绰绰的,都是些地狱众。所谓物哀,终不过对无常之畏。
而他即名无常。
鬼使却并不青面獠牙,形貌可怖。走在大街上,不过是泯然于众的普通人,甚至看起来秀逸出众,如日之恒,如月之轮,使人仰望。该当有诗诵他,有放在扇子上的鲜花递给他,爱情与美丽,朝露般的泪水。然而他只是穿过这些幻影,绯樱落于衣袖,又滑落在地。众生寄托于它的赏樱之意,其中蕴含的美之赏,开落之哀叹,人或物的记忆。于鬼使而言,全无意义。
因为你并没有一起赏樱的重要的人,没有在这花幕缭乱的风景中升起过爱和温柔的心情,没有得到和失去。它与你,自然毫无联系,毫不能拨动心弦。
万物于你而言,都是如此。
故而你无有开心颜。
只是无爱亦无畏地一视同仁,看到这些或绚烂或苦难、或热闹或冷清的景象,穿门入户,向着其中的死亡而去。
木格子白纸糊的门扉上晃动着人的阴影,如同一出出戏。
血的生腥味浓郁地凝在空气中,婴儿的啼哭,侍女和产婆慌乱的叫声,出生和死亡,爱的陨落和延续,大喜大悲。
鬼使看着那个女人试图触碰婴儿,手却穿了过去,也无法止住男人的眼泪。她就在所有人面前,他们却都看不到她了,只围着那具渐冷的尸体忙乱。
只有他没被这些情绪感染,冷静地说,走吧。
亡者同着生人一样哭哭啼啼,无法接受。他只是耐心地等着,想着自己该如何开解,让对方自愿同意去地府。鬼使这工作不好做,经常还得充当心理医师,洞察世事人情。
然而他不曾经受过爱恨,无法懂得人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怒。泛泛地按着经验说着合适的安慰话,却终究无法理解那样的心情。
没有牵挂的人。
没有在死之后也不愿放弃的对生者的思念,记挂着没有自己在的世界,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的好或者不好。即使死亡已经隔断一切,被爱的生者在世间经历或将经历的不幸,只要想到,就仍然能使得九泉之下的亡者也无法安心。
而芸芸众生,其中任何一个,对于鬼使而言都是一样的,毫没有独特的意义。那些爱与恨、幸福与凄苦,都不过是行走过的红尘万丈,不过上演的一幕幕剧。他是旁观的观众,而非演员,无法投入。
繁华热闹的平安京,国之首都,充满着人的生气。而这个时代,阴界的妖怪们也潜伏于种种人间的缝隙之中,与人共存。
群魔乱舞。
灵魂脱离□□之后,也会遇到危机,有别的东西想伤害它。鬼使要及时赶到,将它们从那些噬人的妖怪口中救下来,免于灰飞烟灭的境地。它们会感激他,庆幸自己的幸运。他也接受那些谢意,其实心底仍旧古井无澜,只是工作的重视态度,而非对灵魂本身有何看重,爱屋及乌,因着谁而生出共情的心,去帮助相同处境的人。
死去的灵魂徘徊世间,是会遇到危险的。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曙色,小小的古寺,不亮的青灯,寂灭的声音。
他穿过门扉,杂草丛生的中庭,所经之处尘埃不起。
一团淡淡的阴影,隐在殿内深处的黑暗中。
有极轻的声音,似有若无地在周围萦绕,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鬼使站在那团执念面前。
走罢。你已死去。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同相同形。然而我至今仍未参悟透,不能明白书卷上的智慧,只是空诵着那些话语。
走罢。你既然已经死去,那些都已经成空了。
你不明白。是的,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什么一样的。
从未真正活过,不过无生命的存在。所以不懂畏避,不懂喜悦,不懂生灭。
也许是这样。走罢。
亡者长叹着,隐没了身形,化为幽幽鬼火。
老僧已死成新塔。
我如同不曾来过这世间,而你知道自己是谁吗?抑或地府的摆渡人,从来都是如此无生无灭的?
鬼使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如既往地做着日常工作。
他没有说,故而老僧不会知道的是,鬼使并非无生无灭,亦非天人,只不过是忘记前情的普通人罢了。
接引的和被接引的,其实是一样的人。
不是不曾经历,不是非画中人,不是与世界没有联系。
只不过遗忘而已。
千丝万缕看不见的线,系在一片空白的人形身上。
等待着一个时机,一个偶然,一个可能。
将其吹进呼吸,附上喜怒哀乐的色彩,将空白复原,成为生命。
苏醒的谁。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