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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生如飞蓬(下) ...

  •   临近芸池行宫之时,苏倦便悄然隐去,宁岚因先前的承诺亦放手任他而去。
      才进行宫,就听一娇俏活泼的声音道:“三公主怎的还不到,莫不是迷了路?”
      宁岚打帘而入,反驳道:“司南你又胡说!”
      宁岚一眼就望见,粉色衣裙的女孩正坐在石栏上,一双纤细的小腿隐在裙摆后,在栏下晃着,手上握了一枝竹条,轻轻打着石栏,嘴里还哼着小调。
      贵族里最被人看不起的,就是这个放肆而骄纵的孩子。司家的二小姐,司南。
      “我们的小公主终于来了。”司南跳下石栏,坐回石桌前,正被太子妃司璟抓个正着,那温柔善解人意的姐姐此刻也好气又好笑地替妹妹擦着手心里的泥尘,面向宁岚亦温婉一笑:“宁儿坐吧,毕竟是寿星呢。”
      宁岚对司璟颇具好感,因着重华的的关系,司璟也对宁岚多次关照,爱护程度绝不下于对司南。
      宁岚环视一周后才发现,只有自己八哥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在重华眼神的示意下,她一步步挪到郁重光身边,行了极标准的礼,认认真真地道了声:“给八哥请安。”
      郁重光目光一掠,深黑的眼里看不出情绪,月白色的袍子穿戴得一丝不苟,手指上的扳指微微一转,才道:“起来吧。”
      宁岚在他身边坐下,手摆得前所未有地规矩,头低垂着,表情收敛。这样子让正呷茶的重华转瞬就呛住了茶水,只笑的眉目舒展,俱是温柔之色。
      肆意任性的少女此刻乖乖地坐着,面对自己严肃俊冷的兄长大气也不敢出。
      又有谁能想到,这个不肯服输的丫头,最怕的竟是自己常年久居封地的八哥。
      “呵呵。”轻笑一声,石桌后又立起一道天青色身影,“三公主,许久不见,却是乖巧许多。”
      宁岚终是忍不住埋怨了一句:“庞诜!”
      庞诜遥遥向她一举杯,自得其乐地饮酒,也不管好友恨恨的眼神,只管吟自己的诗哼自己的小调儿。
      这群与太子重华、宁岚相熟的少年少女,尽是与大家族格格不入的成员。唯一例外的也只有郁重光而已。刚从封地江都赶回连昌的他,就被郁浅遣来为宁岚祝寿,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个欢愉融洽的氛围里,他有多么的不合群。
      笑语嫣然之余,这个年纪虽轻却做事极认真严格的少年却站起,向重华一拱手道:“殿下,臣弟略有不适,还请殿下准许臣弟回房休憩。”
      重华挑眉一笑,容上是关切兄弟的忧虑,温言道:“那八弟便好好休息。”
      郁重光目光在宁岚身上略一停留,才起身向着行宫内走去。
      那欢跃的少女在眼光下笑靥如花,仿佛不知人间悲苦。这世界一切的幸福都在她手中,兄长的疼爱,朋友的爱护、父母的宠溺……就算有身世的打击,但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会记挂太久,真正拥有十多年血脉相依感情的始终是郁浅与谢黎。
      然而,那样苍白而柔嫩的花朵,是否真正抵抗得了严寒与酷暑?过度的保护,终究会适得其反。
      已然走到回廊上的少年刹那回首,注视着庭院里最年幼的妹妹,眼神里的柔和一点点地化去暗黑的凌厉,然却是担忧更甚。
      重光走后,宁岚彻底放松下来,侧将头靠在司璟温暖的肩上,笑道:“璟姐姐。”
      司璟没有说话,只是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将目光对上重华的,视线交汇之间,聪慧灵秀的太子妃瞬间了悟丈夫的意思。
      握起宁岚的手,她浅浅一笑:“宁儿想不想看我们大家准备的贺礼?”
      宁岚牵着司璟的袖管道:“当然想。”
      “喏,让他们都拿出来吧。”司璟莞尔,“庞诜,宁舜,阿南,还不过来给寿星拜寿。”
      懒洋洋起身的庞诜直接丢了一卷画在宁岚手里,惹得她嘟囔着嘴道:“又是画,就不能换些新意吗?”
      庞诜打了个哈欠:“不喜欢的话明年可就没有了。”
      宁岚别过头,不理他。
      “好了。”司璟掩唇,清浅的笑意浮上面颊,更添娇柔,“又闹孩子脾气。”
      善武的宁舜话语不多,送的是一对花色景泰蓝镯,使用巧力就可以打开里面深藏的镯刀。宁岚对此爱不释手,笑得眉眼弯弯,宁舜见她欢喜,也抱肘微微一笑。
      司南一甩手道:“老规矩,我就吹首曲子给你。”眉黛斜挑,将竹叶往唇边一置,一曲悠扬的调子便从中转出,轻快爽利,虽没有琴瑟的清越,也没有箫笛的悠远,但此刻听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庭里的桃花已开,庞诜正坐在树下饮酒,满面惬意,花落了满襟,亦自得其乐。
      阳光从云层深处倾泻而下,照出重华含笑的双眸,如珠如玉,温情如斯。
      微风轻拂,粉裙的司南晃着双腿,自在地吹着竹叶,满满的,是抑制不住的欢快。
      坐在石桌前的宁岚与司璟裙摆摇曳,一人碧色如水,一人紫金华贵,干净的神色与浅淡的笑容,犹如细细镌刻的工笔画,被日光描绘得生动而美丽。
      多年后的宁岚回忆起这一刻,永远是难以自持地泪盈满眶。
      这样美好的年华,这样纯粹的时光,这一辈子,也所剩无几。

      傍晚时分,宁岚终于从院中归来,静坐在卧房里,打开窗,看向远处的山岚。层层叠叠,是不同深浅的绿色,夕阳碎光,已有了要落下的痕迹。
      隐约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首便见抱琴的白衣少年,翩然立在身后,一身宽袍缓带,极是潇洒自得。
      漫天的彩霞渐渐落了下来,云织的颜色从山头褪去,苏倦挽了袖子,站起道:“走吧,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他伸出手,眼神干净而明亮,修长的手指染上了霞色,仍留有微红的痕迹。
      宁岚抬起头,抿唇一笑,才握住他的手,嬉笑道:“我就知道阿倦对我最好了。”
      苏倦握着宁岚的手,感觉她的手心温暖而细腻,少女清爽的微笑没有过多的脂粉,雀跃而明朗。
      他们穿过丛生的薜荔草,渐渐进入林子深处。傍晚已过,林子静谧无声,隐隐有细微的水声。宁岚侧头听了一会儿,才道:“我们这是去芸湖么?”
      “跟着我走就好。”苏倦带着她越走越深,直到拨开眼前的层层树叶,眼前才豁然开朗。芸池的水清澈而湛蓝,宁岚自顾拣了一块大石坐着。
      晚间,林子里的雾色已有了薄薄一层。宁岚坐在山石上,着了碧色的衫子,与四周绿色的青苔相映成景。她伸手探进微凉的水里,感到柔软的湖草从指缝间穿插而过。
      侧过头,她低声问道:“阿倦,你要带我来看什么?”
      苏倦早已解下身后背着的古琴一池波,闭目倾听水声,手指抚在琴弦上。听得宁岚低语,他笑了笑,道:“且再等等。”
      宁岚做了个鬼脸,乖乖坐回,托腮望着水面。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然而就在此时,水上已隐隐有了些许的微光。
      苏倦蓦然睁开眼,微笑道:“来了。”
      宁岚起身,倾了身子凑近水面。在临水的低空,有许多展着翅膀的小飞虫,在水光的衬托下,微微闪着幽蓝色的光,极为漂亮。
      宁岚本就喜爱蓝色,不禁惊喜地问道:“这是什么?”
      “蜉蝣。”苏倦注视着她欣喜的笑容,静静道,“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说罢,他的手指已然动了,轻撩琴弦,音如山涧清风,顺势拂开。
      宁岚回首望他。白衣的少年静坐拨弦,声似空谷足音,泠泠悦耳,又恍然若江上明月、海上弄潮,波澜荡开。他低声慢慢吟唱:“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宁岚静静听着,唇边带了一丝笑。
      苏倦清冷而低沉的声音与清亮的琴声相融。琴音渺渺,予怀于心,仿佛能看到明月之下,深色的湖光潋滟,淡如娥眉的微光幽蓝静雅。风过,音散空中,细听来,袅袅绕梁。
      清风明月,心胸在刹那豁然舒张。宁岚只觉心中爽荡,晚风拂来,舒服而淡泊。
      苏倦的琴声始终带有世外的超脱与干净,仿佛不沾染俗世的尘埃一般,独立于感情之外。这却也是重华曾说过的他的最大弱点,没有感情搀杂的琴声,总是技巧再高,也不过是虚浮的外表,内在的不堪一击,永远无法弥补。
      而此刻,那琴声拥有了生之欢愉与死之静好,和着湖水静流的细微声响,缓缓流淌出的音符和谐而美好。
      这一刹那,心底的宁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眼前浅浅微笑着的清秀少女,眸光如星,坦澈得像是芸池的湖水。碧色的衣衫迎风微撩,少女独有的馨香随风而散。
      岁月静好一词,也不过如此。
      他望月收声,转轴收拨,只留下一弦长音不绝。
      曲终,余音未尽。
      苏倦抬首,眼里带着宠溺和温柔,隔水望着抱膝浅笑的宁岚。两人相望许久,苏倦才道:“这个生辰贺礼你可还满意?”
      宁岚眼神一亮,忽地巧笑嫣然道:“阿倦的琴声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只是……”她眨了眨眼,将头凑过去,“这首曲子你不能再弹给别人听。”
      苏倦展眉一笑道:“寿星最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心满意足的少女张开双臂面朝着芸湖,全身心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风。
      碧色的衣袖鼓动,长长的腰带飘然,仿佛回到过去峨冠博带、纵情高歌的年代。
      谁干净得让天地都自惭形秽,谁又清冷得宛如冰山上的皑皑白雪?
      这漫天的湖光与山色,恰如只留了他们二人,或坐或立,时光美满,心里有什么慢慢一点点地破土而出,最终充盈了整个心胸。
      万千权势,也不过换你真诚的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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