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意气素霓生（下） ...
-
点着火折走在几乎有半个天闻阁那么大的库房里，宁岚只能听到清晰可闻的脚步声。
“昀城每隔几年就会更换一次储存在城墙内的黑药。”肆水道，“这里的黑药算是较为齐全，三公主您要多少？”
宁岚沉吟片刻，算了算，斟酌道：“我们能搬多少？”
肆水偏首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念衣，道：“算上念衣姐，这里的应当都能带走，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宁岚用目光询问念衣，得到的是面前少女干脆爽快的回答：“我随时可以帮忙。”
“那就好。”宁岚挽起袖子，笑容轻快，“我们开始吧。”
看着她抱起一大包黑药，肆水一皱眉道：“三公主想把黑药搬去什么地方？”
“郡郦山。”眼神明亮且坚定，宁岚容上绽开笑容，她解释道，“郡郦山是暗河的源头，而且郡郦山下没有村庄，不会波及他人。”
“这些黑药要炸掉一座郡郦山是不可能的事。”肆水面容严峻，手上却慢慢放松“更何况，若是毁掉郡郦，昀城的未来该何以为继？”
“你也知道它无法被毁掉，那还担心什么？”宁岚笑道，“没有了暗河的水源，望舒湖的冰封化解后可以作为新的水源。所以，我要炸的，可不是郡郦山，而是暗河的水源。”
地下水源被炸，会牵动整个山体的崩塌。
宁岚的手心因为沾染了黑药而变得肮脏，然而注视着肆水的目光依旧从容而明远，带着壮志满酬，濯濯似清流。
在这样的目光凝视下，肆水的眼神变得有些惘然，手上握着的刀柄让他感觉格外滚烫。
与之前在破庙里第一次相遇时的模样又不同了，那一次，他和非柳同时被擒，宁岚开口为他们求情的时候，眸光是柔软且温和的，是看在了苏湛的面子上对他们宽容以待。然而这次，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里那种与苏湛相似的冷意，冰凉而执著，能够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和服从。
“愿意帮助我么？”宁岚同时伸出两只手，面向肆水和念衣微笑，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自信以及安定的光芒，“来帮助我，代替阿湛来守护昀城。”
静了一瞬，念衣首先握了上去，纵使隔着青铜面具，宁岚也能感受到她内心平和温润的笑意，那是一种亲缘的包容与妥协。即使不信任郁家，即使不信任苏湛，但念衣选择相信自己的孪生妹妹。血统是不会有欺骗和背叛的。
她笑着道：“或许你以郁之一姓为傲，但我却以你继承了父亲那样的不自量力而荣。”
定定盯了宁岚良久，瞳里渐渐出落成黑色宁静的夜幕，肆水“啪”地一声重重握上去，一抬首昂然道：“就当作我还你当日的救命之恩。”
宁岚一敛衽，向面前两人一欠身，随之起身笑道：“多谢。”
念衣与肆水内力深厚，合二人之力，终于把库房里将近一半的黑药悄无声息地运到了郡郦山的水源附近。
那是一口非常狭窄的泉眼，汩汩流水，清澈见底。
库房里顺手牵羊来的三把锄刀分配在三人手上，肆水的脸色非常之铁青，念衣与宁岚却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为什么我们要用锄刀？”肆水怒道，“我只会用刀，不会用锄刀。”
“都是刀有什么不同的？”念衣调笑一句，率先抓起一把锄刀开始挖起来。
宁岚也同时动手，笑道：“四少，有劳了。”
肆水青筋一爆，憋着气道：“三公主，你别学念衣姐那么叫我。”四少四少，格外有风流公子的韵味，偏偏念衣从小就是喜欢这么唤他。
宁岚轻笑一声，道：“好。”
正当三人已经把泉眼边的洞挖到有一人深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了隐约的号角声。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肆水已经丢下锄刀，跳出了洞外。
“发生了什么？”仰头望着肆水翩飞的宝蓝色衣角，宁岚和念衣相视一眼，内心都浮出了并不太好的预感。
肆水低头向着洞中二人道：“似乎是第一关那里传来的。抱歉三公主，我必须立刻赶回子欺和非柳身边，他们此刻身处第二关。”
“这里交给我就好。”念衣袖管一甩，抛出一样事物，“这是毒雾，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肆水一颔首：“埋好黑药你们就撤回，小心安全。”话音刚落，他已如一阵风一般往城墙上飞掠而去。
洞里静了半晌，宁岚才低声道：“不会有事吧？”
念衣一笑：“方才自信满满的人，可不是我呢。”
宁岚容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安静地凝视着念衣，然后伸手握住念衣沾满了尘土的手，轻道：“我很高兴你能留下来帮我。”
盛开了如同幼年面对苏湛一般诚挚无暇的笑容，让时光一瞬如同倒流回了过去。
念衣低下头，不再出声，只是慢慢收紧了手掌，用沉默来回应宁岚的话语。
山风鼓动着军旗飞扬，积雪终于在几日的天晴后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
谢聿趁着雪还未完全融化，命令谢家大军重整旗鼓，往昀城方向而去。
此刻，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昀城最有名的花道，也就是昀城的第一道关卡。
漫长蜿蜒的道路一直通向昀城，冰封了的各色鲜花冻结在雪下，凝成了满地的冰冻。
这几日都是这样的状态：城外的人进不去，城内的人出不来。
然而，即使踏着冰雪，也要前进。
谢聿一挥手，身后数万大军齐声呐喊，一瞬震动了天地。漫溢的杀气刹那袭上了昀城蔚蓝的天空，将面前洁白的雪地映射杀戮之色。
他一勒马绳，正要往前冲。
一个高挑纤细的火红色身影落在了雪地之上，慢慢伸出一只手，张开手掌，正正面对着谢家万人之军。
“止步于此罢。”她一抬头，嘴唇开合声线轻柔而低沉，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婉，可她这短短一句话中，却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来者何人？”谢聿扬鞭一指，配合着身后响彻云霄的号呼。
那是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眸，如同湖泊一样透彻与静秀，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只平静无波地低垂着眼帘，对四周响起的厮杀声视若无睹。
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被山风吹得凌乱，风里隐约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一点一滴地笼罩了整个天空。
“昀城，清衣。”干脆利落地四个字，她收回张开的手，淡淡道，“不请自入者，格杀勿论。”
大红的衣裙在雪地里红得像血一般，衬得她面容煞白如雪，阴冷凄清。
“就凭你一人？”谢聿身后的队伍里已传出了不屑和嘲笑之声。
不动声色地一拂肩上的碎发，清衣轻道：“就凭我一人。”
“清衣姑娘还是退后罢。”谢聿连弓箭都未出，昭示了他对清衣的毫不在意，“仅凭清衣姑娘一人，恐怕我们还未出手，姑娘就会被马蹄踏平。本将军不想出现无谓的牺牲。”
“无谓？”红袖鼓舞，清衣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冷清的神色忽然显现出了一丝的笑意，“难道你们没有发现，在你们还没有出手的时候，我却已经出手了么？”
谢聿神色陡然一肃，还未出言提醒，身后已有了细微的嘈杂之声。
“啊！”一声尖叫之后，他左侧的副将身子一歪，重重摔下马去，一路沿着花道往前挪着。不，那姿势不是挪，而像是被人拖着。
拖？
谢聿瞳孔一收，微微眯起眼睛，冷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清衣恍若未闻，只是面向着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副将，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的军人，没有任何的犹豫，她一脚踩上了那人的头颅，只听“咔嚓”一声，血流满地，一种让人作呕的血腥味霎时冒了出来，但又很快被清淡的香味掩盖过去。
谢聿用心嗅了嗅，忽然笑道：“这周身的香味是清衣姑娘自身所带？”
清衣未曾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红袖一扬，第二个军官同样的方式摔下马来，被拖上半道，被清衣生生踩死。
表面看起来静弱的少女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怯懦和犹豫，就连杀起人来也绝不拖泥带水，甚至都不去看一眼脚下血肉模糊的尸体。
“妖……妖女……”
不知是谁在队伍里喊了这样一句话，让整个军队都骚动起来。
“住口！”谢聿暴喝一声，手上刀起刀落，他身边一个面露惊恐的军将已被他一刀捅进了胸膛，“谁再动摇军心，下场有如此人。”
他一拔刀，却听身后有人颤颤地喊道：“将军……”
再一低头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慢慢松开了刀柄，垂到了身侧，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没有任何知觉。
清衣向后退了一步，冷道：“万物畜狗，你也同样。”
谢聿一个起身，整个人被强行从马下拉了下来，他的背触到了雪地，冰冷的感受让他头脑猛地一凉。眯眼看向清衣，却敏锐地捕捉到阳光下一点点的闪光。
“弓箭手，右手前三寸。”
应声而出的弓箭“唰”地盯在雪地上，谢聿在刹那翻身一跃，重新落回马背之上。他抬手看着手腕上细得几乎看不出的线，霍然大笑道：“这样的雕虫小技就是你的本领么，清衣姑娘？”
以天蚕丝控制对手的行为，是清衣最出色的能力。
被谢聿说破后的少女脸上没有任何的不耐或是惊慌，她只是定定盯着谢聿，一言不发。
谢聿一抬手：“上。”
沸腾了的队伍咆哮着冲了上去，震得雪地上雪花四散。
清衣宽大的红色袖管迎风飞舞，她忽然张开双手，十指伸在胸前，冰冷的眼眸俯视着叫嚣着向她冲来的万人大军。
清衣的手指慢慢地动着，冲在最前线的士兵接二连三地全部落下马，后面的士兵来不及勒马，马蹄竟都活生生从他们身上踏了过去。
她一步步地后退，面前也是一拨又一拨被踩踏致死的军人横倒在面前，然而因为大军数目的庞大，仅仅靠十根天蚕丝根本无法胜过一整个军队，所以，她一直在退。
从花道中央退后，一直退到了城墙前，谢聿一抬头甚至能够看到一袭朱红色的影子在黑色城墙上的夺目色泽。
“弓箭，上面。”他一发命令，一排弓箭手定住马匹，抬箭拉弓。
清衣却在刹那陡然色变，双手从眼前霍然划过，数不清的透明丝线缠在了数十位弓箭手的手腕上。
她手指一收，伴随着惨叫，应声倒下的身体里喷散出鲜红的血花来。
满身的清香再也无法掩盖四周的血腥之气，少女鲜红的衣袖在风里鼓动，黑发扫过她的眉眼、嘴唇、以及耳畔，每一处都清晰地写满了一种决绝的狠意。
谢聿的刀举了起来，趁着她控制弓箭手的瞬间，掠到了她身后。
清衣瞳孔猛地放大，只听到城楼上尖啸的声音，以及某个熟悉的声音失声大叫：“清衣！”
“铛”
她回首，看到近在咫尺的刀锋，以及一个熟悉的侧颊。
格挡住了谢聿的攻势，正因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而气息紊乱的少年向清衣喝道：“不要分神，留意好你的对手！”
清衣没有感情的眼眸里终于混杂出了一丝波澜。
朱红的大氅，美貌无匹的侧颊，以及高瘦的身姿。
“子欺。”清衣无意识地喃喃。
她霍然张开手掌，面对着再度来袭的士兵一寸寸地动着手指，她脸上露出了极淡极淡的笑，混合了漠然与杀意。
血落满天，杀气腾云，两个红色的身影背身而立。
昏昏沉沉的室内，似乎完全不受屋外灿烂阳光的感染，愈发阴沉起来。
“胡闹！”谢琛一本奏折怒然扔了下去，正砸在跪在大殿中央之人的身上。
“父皇息怒。”明黄色的衣袍，正是太子谢蕴，“儿臣知错。”
“知错？你知什么错了？”谢琛冷笑，“朕倒要听听看。”
“儿臣不该疏远太子妃，惹怒夏氏一门。”谢蕴斟酌着答道，目光却瞥向谢琛右手边纤瘦的身影。
觉察到了那道视线，那人忽地轻声一笑，惹来谢琛的侧目，喜怒难辨的皇帝转过头去，饶有兴趣地道：“阿绎是有什么特殊见地么？”
谢绎清秀温朗的面容在昏黄的光线下格外柔和净美，他微微一躬身，笑道：“儿臣只是觉得太子殿下这个错，认得委实冤枉了一些。”
“哦，何出此话？”谢琛看上去有了一些兴致。
“接个戏子回府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也是人之常情。”谢绎舒展开眉目，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至于夏妃那里，不过是觉得太子殿下冷落了她而已，如何安慰被冷落的妃嫔，儿臣想太子殿下应当深谙此道，故而，父皇您多虑了。”
什么叫深谙此道？谢蕴恨得有些磨牙，但表面上还是恭敬地道：“正如二弟所言，还望父皇宽恕儿臣。”
谢琛盯了他一会儿，直盯得他坐立不安，良久才道：“也罢，天下早晚是你的，夏家怎么安抚，你爱亲近什么人，都随你去闹。”
谢蕴如释重负，一叩首道：“多谢父皇恩典。”
“退了罢。”谢琛一挥手。
“儿臣告退。”谢蕴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父皇……”谢绎刚一开口，就听谢琛冷笑道：“你还想说什么？”
谢绎脸上展开轻柔的笑意：“据说太子殿下的北伐也不甚顺利，儿臣想亲自前往，以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昀城？”谢琛迅速捕捉到了他的重点。
不加掩饰，谢绎落落大方地道：“是。”
谢琛一笑：“既然你想去，那就去罢。”他一顿，“只不过，去了，可就没有那么轻易能回来了。”
谢绎手心猛然紧缩，面上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是，儿臣谨遵父皇旨意。”膝上一叩地，敛袍轻道，“儿臣告退。”
直到走出宫门，谢绎才慢慢收起了眼神里的阴冷。
谢琛不把他逼到思路上真是不罢休啊，如是冷笑着，方才那话，言下之意就是，赢了可以回来，若是输了，他就只能把命也留在昀城了。
青衣的少年漠然轻笑。啊啦，这一次，似乎要辜负某些人的希望了。
“二殿下。”
他抬头看到宫门口橘色的身影，正拼命向他挥着手。
少年眼里的寒冷如同春暖花开般退散，脸上露出极其温柔的笑意，伸出手静道：“庞二小姐。”
他欠下的那一笔债，已经再也无法还给原来的那一个了，只是每一次，他都如此贪恋那种熟悉的笑容，明朗、干净、单纯。
庞徵已经跑到了他面前，脸颊上因为跑动而冒出了红晕，眉睫轻轻颤着，少女笑得灿烂：“二殿下，今日如何？”
“啊，要离宫一段时日了。”抚摸了下面前少女软软的发丝，谢绎如是道。
“要很久么？”庞徵仰头问他，目光清澈动人。
“不会很久的。”谢绎眼中眸光潋滟，温情如许，“只是去见一些故人而已。”
一定不会很久的。
我们重逢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意气素霓生（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