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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血色染残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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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紫灰色的靴子踩在被宁岚带出的血渍上,谢琛居高临下地看她,慢慢道:“你想起了什么?”
宁岚用双手撑着地,犹自剧烈地喘息着,伴随着偶尔的作呕之感,血迹深深浅浅印染着的袖管垂在地面,发丝完全遮盖了面容,然而那双干净透彻的眼睛里微微闪烁着星芒。
抬起头,纵然满面泪痕与血迹,狼狈的少女一字一字地道:“如你所言,我活着出来了。”抿住唇的宁岚惨淡一笑,“至于我记起了什么,不过是郁家的家事,与你又何干?”
“呵。”谢琛抱肘而立,微微冷笑,“三公主,你却是长进不少。”
低下头,去捏住少女的下颚,谢琛盯住她清亮的眼眸,轻笑着说:“朕说过的话,从来不会不作数。朕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是能在这个楼里与血为伴活上三个月,朕就放你出去,如何?”
“我不会做降臣。”眼里泛出干净眸光的少女坚持着,黑白分明的眼里是如长姐一样的坚韧,“郁家,没有屈膝求饶之人。”
谢琛松手,略带玩味地笑了:“郁宁岚,你也只能走到这个地步么?”
你只能站在这里,苟且偷生地活下去么?
当兄长生死不明的时候,你却只能站在这里,一步步爬出痛苦的深渊么?
冷哼着拂袖而去的盛年帝王转身提步离开,而那苍凉的少女,却始终呆怔地坐在原地。
宁岚的眼眸大而空,垂落的发丝落在肩上,染出血一样的颜色。跪坐在地上的少女,冷得全身瑟瑟发抖,紧握起的拳头上血迹斑驳,身上衣衫贴在身上,黏湿而难受。
然而咬唇静默地哭泣着的她,最终也没有忍住任何一滴泪水。当泪水顺着脸庞滑下的时候,恍惚中的少女触摸衣裙上的触目鲜红,忽然唇边有了微笑的痕迹。
曾经站在桃花树下微笑的她,一抬头就是簌簌的花瓣落下,缀了满身,落在碧裙上,分外妖娆,双髻挽在脑后,笑容清浅而温软。
那白衣的少年远远坐在殿中,一伸手拨弦,就是天上乐曲,流转出的音符萦绕在耳边,如同置身仙林。
及笄大典之上,为她挽着长发的温润男子,总是会笑着抵住她的额头,说,我的三丫头,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儿。
即便是楚岚飞扬而起的红裙,即便是她怒目而视的眉眼,也已然有一种长开的美丽,如同凤凰初生,牡丹盛开一般,骄傲而艳丽。
记忆里的芸池,永远那样安澜与平静,轻轻漾着水波,涟漪细微,水面圆润。
那桌边谈笑风生的一群少年少女,浅浅笑着,如此明净无忧。
那个时候,司璟淡妆华服坐着,舒展开的温婉眉目如同工笔画中的仕女,拭着司南手上的泥巴,调皮放肆的少女横叶吹着口哨,明快轻松的调子转眼卷走了所有的愁绪。满眼的风景之间,还有宁舜温厚而诚挚的笑容,以及庞诜随性的击筑而歌。
刹那之间,岁月静好,回忆定格。
可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都仿佛停留在那一刻,一去不回。
所以,想起的时候,更多的是心酸惆怅以及慢慢在心里滋生成长出来的坚强与勇气。
然而,她也曾想到,在谢琛给她的三个月里,如果没有这些回忆,她不会有力量走到最后的那一天,如果没有想念着她所生活过的一切,就不会有着那样强烈的念头:我想要活下去。
我只想要活下去。
我想要活着去见你们每一个人,我想要活着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个念头从未有过的强烈,甚至超越了生与死的概念。
漫长的三个月里,每日都会有换洗的衣物、餐食,什么都不缺,唯一经受的同样是内心的折磨。永远看着翻滚的血池,在每天不断地有新鲜血液涌入,每一天,都会恐惧那是否会是重华或是姚岚的血液。
郁家的旁支,每日会有多少人死在谢家的屠刀下?这是宁岚从来不去想也不敢想的问题,她生怕自己一旦想起,就会忍不住全身的战栗。
曾经与我血脉相连的你们,却最终只能化为一泓血水。而我在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热血流淌,却连尖叫与哭泣都不能。
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始终害怕会从那种惊悚而震惊的颜色里触摸出自己熟悉的温热,曾经的,她的兄弟姐妹们带给她的温暖与美丽。
坐在楼内的宁岚,常常坐在二楼的回廊上,素衣散开一地,仰望漆黑的屋顶。
血腥的味道经年不散,然而渐渐麻木了的少女最终从整日的哭泣逐步平静下来,当看到那些鲜红的血液潺潺流动的时候,她的手心会慢慢地收紧,心里有一种钝磨的疼痛在缓缓侵蚀着每一个角落。
名为仇恨与不甘的情绪在逐渐升腾。没有哪一个孩子在经受了这样的磨砺之后还能有一颗诚挚美好的心灵,没有哪一个少女不会在这之中成长以及成熟。
指甲会掐进血肉里,直到疼痛唤醒了蛰伏已久的感觉。
仰起头的少女,眼眸深黑明亮,长发因为不再打理而长得垂到了腰下,素色的衣袖笼在膝盖上,有时候会感到莫名的阴寒与孤独。
没有人同她说话,所以只能自己对自己说:不要放弃,一定、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没有人再会抚平她的伤口,揽她入怀,所以只能学会自己坚强,活生生忍下所有的血泪与苦涩。
没有阳光、没有人声、也没有清新的空气。围绕在她身边的,一直是黑暗、孤独与浑浊。
偶尔被允许沐浴的少女,在触碰到清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湿了眼眶。在很久以后,她为苏倦描绘出这一场景的时候,会哽咽着说:在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没有什么会比我自己更肮脏了。
是的,没有什么比自己更脏了。
除了血腥与黑暗,她的这三个月,没有任何的光明和希望可言。
不知道日夜黑白,只能凭借依稀模糊的记忆与送水送饭的人到来的时间,来推算着已经度过的日期。
墙上全部是用指甲刻出的划痕。
记录着,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
直到那个少年的到来,踏着一缕月光与满身的清净,走入这个浑浊而肮脏的小楼。
那是离三个月的时间还剩下两天的时候,宁岚在抬头睁眼的瞬间,就看到了一束光,干净得如同不在人间,然而却偏偏又混杂在俗世里,照出尘埃来。
遮住了眉眼的少女微微张开手掌,只睁大了眼眸,含混不清到轻轻问道:“二表哥?”三个月来的沉默,几乎让她忘记了如何言语,忘记了如何发出声音,直到此刻她才庆幸,自己还能说出话来。
“宁岚。”那少年豁然伸手俯身抱住瘦弱的少女,浅浅微笑,“对不起。”
曾经清秀灵婉的小公主,如今瘦得只剩下骨骼,几乎一用力抱着,就会硌得生疼。温柔清雅的少年抱得愈紧,愈加沉默不语。
已经没有过多的力气挣扎的少女只是安静乖顺地靠在他胸口上,已近虚脱的身体早就疲极,然而面对这个既照顾着自己却放手离开的少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如果当初郁宁岚没有遇见谢绎,这个温和深敛的秀丽少年只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那么,恨也恨得彻底,怨也怨得干净。
苍白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柔韧的少女不曾再淌下一滴泪,只是低声问:“二表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谢绎瘦削的下颚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笑,就柔声道:“我来带你走,不好么?”
同样的动作,苏倦也曾做过。然而过去那清冷的少年,虽然动作生硬,却偏偏有一种自然的关切与呵护,没有算计,没有野心,只是单纯的抱着面前欢悦地少女说着“我本就是为你而来。”
或许,从语气上来说,谢绎的言语音调,更像温柔似水的情人。然而正是这种温柔太不真实,反是让宁岚有了些许的瑟缩。
“三个月,已经到了?”宁岚开口问着,宽袖下的手微微颤抖着,显然有着某种激烈而诚实的心情。
谢绎松开手,伸出手指抵住她的唇,微笑道:“小声些,若是到了,我却是不方便送你出宫。”
“出宫?”宁岚蓦然退后一步,不敢相信地喃喃,“你愿意送我出宫?”又上前抓住谢绎的袖子,急切地道,“二表哥,你真的可以送我出宫吗?”
宫外,代表着生命与自由,纵使依旧硝烟弥漫,但是对于她而言,绝对要比留在这里被谢琛折磨到死要痛快太多。
“是。”谢绎抚了抚她的长发,轻柔的眸光对上那双明亮渴盼的眼睛,浅笑如兰,然而隐藏在眼眸深处的怅然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宁岚看到的,也只是那漆黑的瞳色而已。
谢绎牵起她的手,道:“事不宜迟,我们先离开小楼。”
踏出门的那一刹那,宁岚几乎想要哭出声来。呼吸着新鲜空气,终于没有了浓重的腥味,亲眼看到银白的月光铺了满地,那一刻的感激与感动无以复加。
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素衣苍白的少女颤抖着手,紧抿着嘴唇,眼里泪光轻盈,却是让谢绎轻轻拭着她额头上的细汗,笑着道:“真是傻丫头。”
然而就在他们悄然走在宫道上之时,细密的声响让他们顿住了脚步。
谢绎绽然如星光的眼里,霍然有如针一样细锐,直到静侯了几秒,看清来者后,他才慢慢安定下眼神,示意宁岚不要慌张。
一列黑衣的隐卫迅速从前方向这里走来,行色匆匆,似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谢绎顺手将宁岚推到墙下,自己拂了衣摆淡定走出,清声道:“诸位请留步。”
为首一人定睛见是谢绎,忙拱手道:“属下见过二殿下。”
目光掠过那些人手腕上缠绕着的一圈金线,谢绎的唇边笑意渐浓,不轻不重地道:“不必多礼,既是皇兄属下,自然也不用这些虚礼。”
那列黑衣人倏地沉寂,亦没有应他的话,只是静站着。
呵,猜对了。谢绎一叩手指,身体轻倚在廊柱上,似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你们深夜如此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一笑起来斜飞的眉角,静好优美,手指纤长而骨节分明,一下下叩这廊柱,那昔日清雅如莲的少年此刻竟也带出了些许的魅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