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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

  •   康熙三十年五月,圣旨颁下,封十九岁的皇三女爱新觉罗.云格儿为和硕荣宪公主,指婚給巴林部扎萨克多罗郡王博尔济吉特氏乌尔滚为妃。
      这道圣旨,就像平地惊起的雷声,打得我不知所措,我感觉浑身血液倒流着,直直逼上心头。
      我轻轻为康熙打着团扇,手不住的颤抖,仿佛肠子都跟着抖了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下,后心早已湿凉一片。康熙只是端着茶碗,微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闹,我心下一紧,手中的扇子差点落了地。
      “滚开,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本阿哥,皇阿玛,我要见皇阿玛!”
      胤祉的声音传来,我心下绝望,失去云格儿的胤祉,会有多么的疯狂。
      “让他进来。”康熙微眯眼,淡淡的开口。
      胤祉踉跄俄身影扑了进来,跪在大殿之上,我侧过头,不忍去看他眼中的伤痛,那种绝望,是我无法面对的。
      “皇阿玛,为什么要让皇姐去和亲?为什么偏偏是皇姐?为什么?为什么?”
      “胤祉,你这是在质问朕吗?”
      康熙眼中精光一闪,已有薄怒。
      “儿臣不敢,儿臣是来求皇阿玛,儿臣求您,别让皇姐去和亲,皇阿玛,儿臣求您,求您。”
      胤祉一下一下的磕着头,大殿上一片寂静,只有头颅撞击青砖的声音,那抹青蓝色的身影,孤苦而绝望,满满的悲伤,溢了出来,流进了我的心里。我突然想起,曾几何时,有一个人,也为了我这样一下又一下,用头颅撞击着冰冷的地砖。把所有恐惧和绝望化作哀求,屈膝折腰,把头低到脚下,卑微而苍凉。这是多么相似的场景。我撇开头,再也看不下去。
      “胤祉啊,朕已经下了旨,云格儿她必须嫁过去。”
      我身子不住的颤抖,好残忍的话,从一个父亲口中说出,我根本不敢去看胤祉,我怕我会忍不住,将他紧紧的护在怀中,再不让人伤害。
      “不,皇阿玛,不,您是皇帝啊,你是九五之尊,只要您开口,没有什么不可能,皇阿玛,留下皇姐吧,留下——”
      悲泣声传来,我紧紧咬着嘴唇,双眼模糊一片。
      “胤祉.....正是因为朕是皇帝,朕才不能言而无信。”
      “皇阿玛,您是皇上,可您也是父亲啊,难道云格儿不是你亲生的吗?或者说,我大清江山的和平要让一个女子的终身去换取!”
      “畜生!”康熙大怒,一抬手,手中的杯子向胤祉飞去,直直砸到他额头上,胤祉不躲不让,猩红的血顺着他白皙的面颊流了下来。
      “哈哈哈哈~~皇阿玛~~皇上~~尊贵的皇帝陛下,您干脆也杀了我吧,反正我们只不过是你手中的棋子,抛子弃棋,易如反掌啊。”
      胤祉瘫坐在地上,似疯似癫,如失了心,一波又一波浓浓的悲哀,承载在他眼中,铺天盖地的溢了出来,将我淹没。仿佛整个紫禁城都跟着他悲泣。
      “好啊,朕养的好儿子,胤祉,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朕就告诉你,云格儿是嫁定了!若她一定要踏着你的尸体出这宫门,那么,朕也不会手软。”
      “皇上!”我再也听不下去,眼泪倾出,腿一软,跪了下来。
      “皇上您何必说的如此决绝,明明是血肉至亲,又何苦相互伤害呢。三阿哥,您怎么可以这样指责皇上,您心痛,皇上又怎会不痛呢。”
      良久的沉默,两个男子,一跪一站,那样至尊的身份,那样沉痛的无奈。
      “三阿哥,葛尔丹的战事吃紧啊,蒙古,皇上现在失不起。”我哑然开口,这就是事实,明明白白的事实,我心痛胤祉,我可怜云格儿。可是,我也明白,这个时候,云格儿是不可能不嫁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早已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个男人,他不只是父亲,更是帝王,他,绝不能不忍,不能不舍。
      “唉~~”一声叹息从康熙口中传溢出,他闭上猩红的眼,背过身。这就是帝王,就连悲哀,连歉意,都不能表现出来。他必须强大,必须坚强,必须无坚不摧。
      我抬头,望向胤祉,缓缓开口:
      “有一个县官,他有一个独子,可惜是个傻子。县官很爱护这个痴儿,并不因为他的痴傻而冷落打骂他,而是千般宠爱,万般顺从。县官四处寻医,却无法医治儿子的疯病,终有一日,一位神医开出一副治病的药方。只是有一味药十分难寻,千金难求。县官上雪山下青海为儿子寻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得知那味药的下落,却是一大富人家女儿的陪嫁之物,绝不会让出。县官在那人家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昏了过去。那家人禁不主他苦苦哀求,终于松口。可是却开出天价,县官一生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银两啊。”
      我语气一顿,声音嘶哑,康熙听得入了神。
      “县官苦苦挣扎,做了一个决定,他用朝廷拨下的赈灾之款换了药。终于,痴儿病愈,县官看见爱子清醒之时,却是跪在刑场之上,他含笑而去。”
      一滴泪滴落,我轻轻拭去,康熙两眼猩红,无神的凝望,久久,他喃喃道:
      “朕,不如他啊。”
      “不,皇上只是与他不同,”我轻轻摇头,对上康熙的眸,一叹“那一年,县中因天灾而失去亲人的百姓,何止千万。县官的爱,只是小爱,他可以先是一个父亲,再是一个臣子。而皇上不行,皇上是千古一帝,皇上只能先做好一个帝王,再是一个父亲。皇上的爱,是大爱,是对天下苍生的爱。可是,皇上也是父亲,也会疼,也会不舍,但却偏偏不能退让。荣宪公主和亲,荣妃娘娘不舍,三阿哥不舍,皇上又何尝舍得?皇上一手握着传国玉玺,一手握着血肉至亲,这种抉择,才是最残忍的。它能打碎一个帝王尊贵坚硬的心。“
      我早已泪流满面,口中苦涩无比,我们的命运握在他们手里,而他们自己的命运,却也不由得自己。我不屈不服愤恨难耐,而他们,却只能心甘情愿,即使痛的咬碎了牙,也得把血吞进肚里。这就是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呼风唤雨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朝着康熙深深一拜,拜这个帝王,更是拜这个父亲。
      再抬头,看见胤祉缓缓的向外走去,步伐凌乱破碎。他那青蓝锦袍上猩红的血渍,开出妖冶美丽的花。

      那夜,胤祉靠在我肩头,灌下一坛又一坛女儿红。
      那夜,无星无月,只有身边男人的低泣与倾诉。
      那夜,无关风月,却是满满的怜惜和痛楚。
      胤祉说“莫舞,你可知道,我小的时候,额娘并不受皇阿玛宠爱。延禧宫就像冷宫一样,而皇阿玛儿子众多,太子永远是众星拱月的那一个。上书房,皇阿玛亲自教授他算学。毓庆宫,皇阿玛手把手教他临帖。乾请宫,他与皇阿玛同塌同寝。只要太子功课略好,皇阿玛就高兴不已。可是,皇阿玛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也是他的儿子啊,也是他妻子怀胎十月生诞下的血脉啊。每一次,我被皇阿玛忽略时,皇姐就紧紧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祉儿才是最棒的,祉儿是姐姐的心头宝。’那时候,她的眼神让我相信,我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胤祉说“皇姐,她是才女啊,琴、棋、书、画、诗、酒、茶、舞技、马术、笛笙。皇姐无一不通。我的功课,都是皇姐监督着,诗词文章,都是皇姐批改抽背着。人人都只赞我满腹诗书,文采风流,可他们哪知,皇姐她从来都在我之上,只因她是这深宫中的女子,她的才情就得统统被埋葬,她就必须得去和亲。若她生在平民家,即使流露风尘,也必定能留下一个千古风流的佳话。”
      胤祉说:“皇姐,她是格格,是公主啊,她却爱极了街摊上精致的小玩意儿。一只纸鸢,就能哄的她喜笑颜开。一碗桂花汤圆,就让她心满意足。她是最尊贵的公主,也是最天真的孩子。我每次最喜欢出宫办事,皇阿玛只道我贪玩,可我却只是想去寻来稀罕的玩意儿给她,布锦胡同的糖人儿,柳家巷子的草编小篮,还有京北城隍庙前的四喜丸子....我都不知道光顾了多少回。”
      胤祉不停的在说,说着云格儿对他的疼惜、守候、呵护、宠爱,说着云格儿的温柔、美丽、善良、才情......我一直在听,听他讲一个又一个故事,甜蜜的,痛苦的,幸福的,伤感的....每一个都那么刻骨铭心,在胤祉的讲诉中,我看见了云格儿的爱,云格儿的无奈,以及云格儿的决绝。她,也是深深爱着他的。

      终于,云格儿还是披上了嫁衣。
      我站在城外的留月亭,远远看见一行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的使出,最前面的马上赫然坐着胤祉,他一身玄青官袍,目光悠远,神色空茫。
      队伍停在亭外,胤祉翻身下马,我忙迎了上去。
      “奴婢见过三阿哥。”
      “起磕,你怎么来了。”
      “奴婢奉万岁爷之命,来送公主一程,皇上还有一封信,让我呈给公主。”
      胤祉将我迎引至轿前,我对着轿子深深一拜。
      “ 奴婢莫舞见过公主,公主金安。”
      “莫舞姑娘不必多礼。”
      好清澈的天籁,有如此声音的女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公主,皇上有书信一封,让我转交给公主。”
      我恭敬的将书信递上,轿中伸出一只白皙柔美的手,我微微失神,久久,传来一声叹息
      “唉~皇阿玛....到底还是....莫舞姑娘,请你转告皇阿玛,云格儿必不负所托。”
      “奴婢遵命。”
      我正要告退,轿中幽凉的声音再度响起:
      “莫舞姑娘,我弟弟胤祉....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个难得的女子,是他的至交好友。你对祉儿的关照,云格儿感激不尽。今日云格儿远行,恐再无回京之期,祉儿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莫舞姑娘在太子爷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他日必将贵不可言。云格儿请你替我顾他护他,开导安慰他,帮助他,你能否答应?”
      温柔的声音中透着丝丝无奈的悲苦,令人黯然。
      “公主放心,莫舞定不负所托。莫舞位轻人卑,不能像公主一样只身护他,可是,三阿哥在莫舞心中一如兄长知己,莫舞定不会背弃他,莫舞即使舍了命,也会护三阿哥周全。”
      我目光迥然,一字一句,心下从没有过的坚定清朗。
      “谢谢你,有你在他身边,我就放心了。”云格儿欣慰的笑了。
      目送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的离开,胤祉每一步都似踏在我心上一般。其实,我知道,正是因为与自个儿无关,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那番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来。若是自个儿的嫡亲姐妹,即便是舍了命,也会阻止她去和亲。
      胤祉那日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在我耳中回荡撞击着,我的心,生生的痛。差一点就跪在康熙的脚下,只要那孩子一个笑容,我肯用自个儿去换云格儿的自由。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乞求的话,我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朝代,这个宫廷,我知道了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我知道了怎样明哲保身,知道了逢场作戏,我习惯了这种曾经让我深痛恶觉的生活。我,丢掉了自己最重要的灵魂。
      马车向城内行驶,送亲的队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扬起的黄沙中。只有破碎的歌声若隐若现的传来,延续不断,连绵不绝:
      “南北分天地,存亡见庙漠。含悲辞汉主,挥泪赴匈奴。
      目睹当年冢,心怀四海国。葆笙巡远微,番落效驰驱。
      欲笑和亲失,还嫌饵术迂。开城示异族,布化越荒途。
      漠漠龙沙际,寥寥雁寒隅。偶吟因有触,意独与人殊。
      ....................
      .....................................”

      云格儿,请你活着,即便被命运的绳索紧紧的扼住了喉咙,也请你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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