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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番外四 ...

  •   冯恨晚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对那个时代的看法。

      他的剑是从流,他的人也惯爱从众。
      三月春景清和,他必是桃林之中分花拂叶载酒踏歌的游人之一;云都灯火万千,他低眉含笑,又会钻去他最熟悉的某间厢房;茶馆酒肆人群熙攘,说书人唾沫横飞说得群情振奋,而他混在看客之中,呷一口酒,带头为那些荒诞的故事拍案叫绝。
      冯恨晚有时喝多了酒,会像突然从浑浑噩噩里清醒了一样,大着舌头问自己,老不死的,你谁啊?

      他记得十岁那年,习武师傅被封沉善辞退,因为他在那不着调的师傅手下学了太多阴损的招数,比如什么遇事不决,子断孙绝,十二岁的封沉卿深得真传,尤其是这一手,学得炉火纯青。
      封沉善看着比自己儿子还年幼的堂弟,再看看被堂弟在争斗时踹了某处的儿子,感到一阵头疼,只能辞退师傅,另寻良师。
      后来冯恨晚时常反思,如果自己小时候听话一点,让封沉善多一点时间分给儿子,也许后来的封无晦也不至于那么无能。
      封沉卿生来就是习武的奇才,十二岁时声名远扬,海州尽知他天赋神通,连封沉善也称赞他是封家百年一遇的天才,亲自接手他的教育,封家史上最年轻的镶金朱印,便在那时传为美谈。
      三四年后,封沉卿连夜跑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跑?”孟醒和他撞了一下杯,两人刚开始喝,都没怎么醉,沈重暄正端菜上桌,几碟小炒规规整整地摆在桌上,都是沈重暄的手笔。
      冯恨晚一口喝干净酒,说:“太累了。本座这么大的能耐,却因为四大门需要制衡,不能锋芒毕露,愣是被堂哥摁在家里不准去试剑会练个手。打架,在家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出门更不让拔剑——别问,问就是本座打不过堂哥。”
      孟醒发笑:“你连他都打不过还敢说自己要当天下第一?”
      “靠,因为守真君崛起了啊。当时都开始传守真君才是真正的江湖第一了,没必要跟堂哥比嘛,打赢守真君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了......”冯恨晚咳嗽一声,自己也觉得好笑,“本座以为,这江湖能有多大,屈指可数的天才,老子该当第一。”
      孟醒顺手拉过沈重暄,让他坐下,自己和冯恨晚再次碰杯,挑眉道:“那你现在当第一也不晚,替萧漱华教育教育萧同悲呗,我跟我媳妇站你这边。”
      冯恨晚懒得理他,理直气壮地推过碗:“元元,给夹点菜。”
      孟醒立即抬腕屈指狠狠地敲了他脑门一下,恶声恶气:“调戏别人家的媳妇,个老不要脸的。”

      冯轻尘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他和萧漱华、孟烟寒都截然不同。一不挑普通人下手,二不等试剑会才拔剑,他愣是从前百开始,挨个儿敲上人家家门,请战书宛如雪花一般飞入门户,而他抱着剑,嬉皮笑脸地等候对方大驾光临。
      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的来路,冯轻尘杀人从不用封家的昆玉剑,又或者说这些人都还不值得他的认真。
      总之,如果说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孟烟寒是踏着尸山血海,他则是迎着所有人惊艳的赞叹,赢得光明磊落,即便没有刻意,也不曾亏损半点封家的大家气度。
      直到萧漱华端坐上位,即兴赏来一瞥,冯轻尘懵懵懂懂之间对上那一眼,好像梦深时惊醒一般,只觉得先前的一切都了无意义。

      那一霎时,天地都失了颜色,他无所事事的少年终于被全盘推翻。
      之前冯恨晚见过无数传为第一的美人,本来还不错,见过萧漱华后,只觉得这个太柔、那个太媚,即便是旁人都夸赞的天生昳丽的孟醒,他也坚信,总比萧漱华缺了些东西。
      孟醒固然生得好看,他不怀疑,傅锁秋的脸他也见过,那位生得温柔多情,绝不似萧漱华那样沥着鲜血的锋锐的美。
      况且孟醒太洒脱,太随性,他太圆满,毫无上下求索不得善终的遗憾,因此和那个沉默的时代息息相关的并非孟醒,而是万人敬畏,顶礼膜拜的守真君萧漱华。

      “你娘在世时和本座谈事,总是一口一个老娘。”冯恨晚伏在桌上,凭感觉面向沈重暄的方向。
      沈重暄不发一言,还是孟醒追问:“小师叔生得美么?”
      冯恨晚大笑:“你媳妇美吗?”
      孟醒也笑:“那必然是美了。”
      冯恨晚却一声轻哼,呢喃道:“孟烟寒更美。”他顿了许久,像是感叹什么一般,轻声说,“守真君......若在,定然要争论,他和孟烟寒......”
      “你醉了。”孟醒说,“冯恨晚,你酒量大不如前啊。”

      萧漱华杀了他的堂兄,他原以为自己到死都无法替这条罪责开脱。
      他拖着两条麻木的腿,见过萧漱华枯槁苍白的病容,他再也恨不起来,也无力去爱,只觉得这世上风花雪月的东西,都在万事终焉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冯轻尘伏拜同悲山,眼眶里的血滴落在山石之上,他什么都看不见。
      “你当真不恨本座?”
      冯轻尘想了想,问:“守真君,您会怜悯我吗?”
      萧漱华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方才见血的惊色已经从他死水一般的眼眸里全数消失。
      “本座又不是神,哪来的精力怜悯别人死活。”
      冯轻尘笑笑:“您说得是。”
      萧漱华复道:“但你若恨本座,大可拿了本座的性命去。”
      “抱朴子会伤心的。”冯轻尘摇头说,又考虑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我也会伤心。”
      可惜萧漱华永远听不见别人的名姓,只在他说完“抱朴子”后默然失神,长久地注视着晦暗的天际,再也没有回应他半句。

      冯轻尘拜别了他,但萧漱华没应。
      那之后,冯轻尘再也没见过他从前最爱的桃花,也没办法再附庸风雅地临摹几幅书画,他跌跌撞撞地下山时,从前健步如飞只消小半个时辰的山路,他走了整整一天。
      后来失血过多,他晕在路边,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把他送去医馆,转醒时,他便不再是冯轻尘了。

      其实他也找到过孟烟寒,彼时孟烟寒挺着大肚子,坐在庭院乘凉,支走了寸步不离的沈云伏,和他对话时语气和缓。
      可惜冯恨晚记忆里的孟烟寒总是暴跳如雷,实在无法想象孟烟寒温柔起来会是怎样的形象。
      孟烟寒低垂着眉眼,淡淡地说:“你看,这样不就都结束了?”
      冯恨晚喃喃自问:“结束了?”
      “结束了。”孟烟寒抚着肚子,轻声说,“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冯恨晚问:“将来呢?将来你想怎样过?”
      孟烟寒也似陷入苦思,良久没有应声。

      冯恨晚打破沉默,再问:“你还有希望的事吗?”
      孟烟寒这次没有思考太久,她笑了笑,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肚子,淡道:“我还是想拿剑。好几个贪官我都没能得手,再给我一次机会,没有鸡毛崽这个小拖油瓶,老娘肯定能杀个天下第一。”
      “可以,抱朴子和守真君都避世了,你爱怎么杀怎么杀。”
      “......可是我的故事结束了。”孟烟寒说,“我时常怀疑,那些事或许只是我梦里的景象。如果你今天不来烦我,我都不想记起以前的事了。”
      冯恨晚顿了顿,随后颤着声问:“那你的罪孽呢?”
      “后来想想,是有几次可能杀错了人。”孟烟寒眨眼,看向他眼上覆着的黑布,“你瞎了眼睛,找我找了很久吧?”
      冯恨晚点头。
      孟烟寒道:“你现在还记得当年薛灵妙的事吗?”
      冯恨晚苦笑:“就记得她男人为她殉情前留了一颗灵妙度厄丹了。”
      “所以天下第一有什么好?”孟烟寒朗声大笑,余光瞥见一边若隐若现的一角衣影,道,“——沈云伏,不许偷听哦。”
      沈云伏闷闷不乐地从阴影处走出几步,低声道:“那你倒是少说几句,安心养胎。”
      孟烟寒冲他挥挥手,耐着性子敷衍:“好啦好啦,我把他当兄弟。夫君,再多给点时间嘛。”
      沈云伏说:“一炷香。”
      孟烟寒颔首,沈云伏这才自觉走远了。

      “——你看,”孟烟寒说,“薛灵妙会被我们遗忘,你堂兄、闻栩、孟无悲和萧漱华,还有我们,我们都会被后人忘掉。”
      冯恨晚问:“你无所谓了?”
      “......狗屁。”孟烟寒翻了个白眼,确定沈云伏已经离开,才道,“哇,累死老娘了,可算走了。这些还不是沈云伏那兔崽子给我逼逼叨叨的东西,烦死人,我又不能打他,就他那小身板,承不住我一巴掌,跟朵娇花似的,看见就累。”
      冯恨晚忍俊不禁:“本座还以为你无所谓了。”
      孟烟寒抬眼看他,又笑:“但我短时间内确实不会回去了。”
      “为什么?”
      “...呃,我没有爹娘,所以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爹娘。”孟烟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玩弄头发,“沈云伏很期待这个孩子,还说怕我受苦,只要这一个,所以一定要把他教成最乖最好的男子汉......丢人啊,万一是闺女呢。可我也不好落后吧,他要做好爹,我也不能当太不称职的娘......要是真的只生这一个,那当然要给他最好的了。”
      冯恨晚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就为了孩子?”
      “你有本事也生个孩子?”
      冯恨晚乖乖闭嘴,示意她接着讲,孟烟寒这才懒懒地动了动身子,道:“过几年吧,孩子会走路了,我就回去取那几个狗官的命。”
      冯恨晚如释重负,跟她对了一记拳:“这才是你该说的话。”
      孟烟寒笑了几声,一脚踹过去:“老娘才不会结束——薛灵妙结束了,那是她自己命薄,老娘活一百年,孟无悲死透了老娘都不会死!”

      “那我先回江湖,你可不要失约。”

      孟烟寒冷笑数声,挥手道:“滚吧。等老娘回来,你个瞎子肯定打不过了。”
      冯恨晚嗤笑着说:“你想得美。”

      那时他们都没想过,沈云伏当真一语成谶,他们的故事早就结束了。

      “喝醉了还走?”
      冯恨晚糊里糊涂地站起来,摆摆手,醉醺醺地道:“要走。”
      孟醒也喝得一塌糊涂,方才只是随口一问,听他执意要走,也懒得多劝,干脆摆摆手,让沈重暄送他几步。
      沈重暄收拾干净碗筷,好心留他:“前辈,还是我去收拾客房,今晚先别走了。”
      冯恨晚摇头,跌跌撞撞地靠在门边,大着舌头说:“要走、要走。”

      孟醒趴在桌上,没头没脑地说:“你别管他啦,随他死活。”
      沈重暄微微蹙眉,还想再劝,却听冯恨晚沉着嗓音,堵住他的话头:“沈元元,伺候好你师父吧,别管本座。”

      “本座走了。”
      冯恨晚背过身,歪歪扭扭地踏上离开的路,沈重暄道:“前辈,留一晚吧。快入冬了,外边风冷。”
      “......不留。”冯恨晚站在夜色里,转过身,面朝沈重暄,黑布覆在他的眼上,像是盛着另一片无人造访的黑夜,“——这里不是本座的归处。”

      沈重暄不语,只能目送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你谁啊?”
      “我?”他灌了口酒,醉得坦坦荡荡,“小爷是该死却没死的一切。”

      冯恨晚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对那个时代的看法。
      因为他当局者迷,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时代,他多活一日,都好像那时的故事还未翻篇。
      ——永不翻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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