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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亡者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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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世美满。
我出生在家境殷实的官宦之家,父母恩爱,兄友弟恭。
少年时被偏宠,青年时被疼护,老年时被敬爱,倏忽八十年过去,无疾而终。
然而死后才知那种仿佛隔着什么的虚无感源自哪里。
那种始终触不到实处的、就好像被强塞在另一个人体内跟着她过完了一生的感觉。
——那种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哥、也没有解怨脉的感觉。
我望着哥。
哥就站在离我不近不远的地方,身边依旧是解怨脉和那个不认识的女孩。
女孩小心翼翼地捏着张纸,结结巴巴地叫:“韩、韩明熙。”
这是我这一世的名字。
于是我点点头,还和她摇了摇手:“嗯,是我。”
女孩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又扭头看哥,有些不知所措:“会、会不会是弄错了?为什么她……”
她应该是想问,为什么我明明以年老之态身死,叫出灵魂却是二十七八的年纪。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可能我对这个年纪有执念?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哥作为阴间使者,带着解怨脉和那个陌生的女孩,送我去转世。
我连步骤都记得清楚,接下来就是通过一道水波一样的门去往阴间,进入初军门,穿过七大狱,只有每层地狱的大王都判我无罪,我才能被传送到转世镜,获得新生。
“没弄错,”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拿好赤牌纸,走了。”
哥不知道我还保有记忆。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一次都没表现出来。
其实活着的时候,我对过往是一无所知的。
但每当肉|体死去,灵魂离体,属于“江谷”的记忆、以及每次转生后那一世的画面碎片便会如开闸泄洪般一股脑涌来,打我个措手不及。
不过再措手不及,我也没失控过。
我每次的选择都是老老实实地听哥的话,跟着哥走。
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我不知道哥知不知道我是我。
我只知道,如果哥认出了我的话,他肯定不希望我记得。
真是的,有我这么善解人意的妹妹吗?
肯定没有。
如果我没算错,距离江谷的那一世,已经过去快三百年了。
在阳世,我们的高丽王朝早已覆灭,被李氏朝鲜所取代。
而在阴间,每八十多年见一次哥,哥也有所改变。
我还记得第一次的时候,哥是完全当解怨脉和那个女孩不存在的,就一个人念赤牌纸上的名字,一个人在前面走,一个人和判官辩护,一个人把我送到了转世镜。
第二次好点,偶尔会冷淡地吩咐那个女孩做些什么,但对解怨脉却依旧是带搭不理。
而这次……
第一狱是怠惰地狱。
因为要长渡冥河,哥让我坐到小船中间,和前两次一样叮嘱:“闭眼,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睁开。”
我听话地照做。
接着就听到哥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李德春,去看第一狱的诉讼。”
“啊,好、好的!”
原来那个女孩叫李德春。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哥叫她的名字。
“后面就交给你了。”哥又说。
“嗯。”是解怨脉的声音。
——解怨脉。
我能感到熟悉的气息就在身后。
无怪我活着的时候亲友俱全,却独独找不到爱人。
我还以为是自己的思想觉悟太高,生下来的使命就是奔着国富民强这种伟大目标去的,所以才不需要小打小闹的爱情。
然而死后才知,我哪里是不需要爱情。
我只是不需要除他以外的人,给我爱情。
但我却不敢回头,也不敢看他。
时至今日,一闭上眼,脑海中仍会浮现出当初他扑过来时那惊痛的眼神。
我应该就是死在了那一次。
被箭钉死在了他面前。
所以转世之后再遇到他,我心虚得都不敢和他相认。
但我很快就发现了根本也无法相认。
因为他并不记得我是谁。
他不记得江谷。
也不记得哥。
他依旧是解怨脉,却失去了解怨脉这个人所拥有的……全部记忆。
自从察觉到了这件事,我便更加不敢和他对上目光。
我怕那双自己曾无比熟悉的眼睛,虽然在看着我,里面却再也没有我的存在。
……想想就好悲惨。
悲惨到我在哀叹不幸的同时,随着小船的荡荡悠悠,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最后还是那个叫李德春的女孩轻轻把我摇醒,说到地方了。
我下意识想对她露出一个生前哄小侄孙用的慈祥笑容。
但我立刻就清醒了。
好险,哥和解怨脉都还在呢。
我可不能露出那种老奶奶式的表情。
在进入第一层地狱之前,哥再次叮嘱我,无论发生什么都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要说。
我向来听哥的话。
各层地狱的大王和判官都是见过两次的熟面孔,依旧致力于把我留在地狱,和这满满的万千亡魂作伴。
我是无所谓的,但哥却不这么想。
哥看上去倾尽全力,也要送我成功转世。
“其实不用这么累的。”
在进入寒冰峡谷之前,我突然开口。
哥走在前面的身影一顿,转过身看我。
“不转世也没关系,”我对上哥的眼睛,“我也不是……那么想转世,所以,干脆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想留在这里?”哥重复我的话。
我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四周的空气瞬间降了一个八度。
“留在地狱?”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哥:“你知道地狱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吗?”
当然知道,我来来回回都走了三次了。
我刚想给出个不那么容易暴露自己的回答,就见小德春突然紧张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哥的胳膊:“使、使者大人,请您冷静!”
我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了不对。
哥这是……生气了?
从小德春结结巴巴的劝说中,我才得知,原来就在几日之前,哥才刚把一个怎么都不肯老老实实转世的刺头用剑树地狱的剑叶凌迟了一遍。
我:“!!”
不是吧,这么凶残的吗!
我刚震惊地睁大眼,就惊悚地看到哥甩开了小德春拽着自己袖子的手,面无表情地大步朝我走来。
不,等等,哥,有话好说——你可是我亲哥啊!
然后我这个亲哥就凶神恶煞地抬起了手。
哥???
总不会是要打我吧?
哥你可不能这样,要把生前的优良作风发扬下去啊?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躲开,以及如果躲开了哥会不会更生气时。
那只手就落到了我的发顶。
我一下被定在了原地。
哥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最终只说了两个字:“……听话。”
哥……知道是我。
我微微抬眼,对上了哥的视线。
霎那间,风雪扑面而来,耳畔好像再度传来了哥那声近乎撕心的呼喊。
我一直只牢记着自己死在了解怨脉面前。
却忘了,我也死在了哥面前。
我抿了下唇,一时只觉得喉头艰涩。
我赶紧把目光向旁边偏了偏。
“……我就是说说,使者大人。”
我开始飞快地找理由。
“有谁会真的想待在地狱,我就是活跃下气氛,借此缓解一下咱们旅途的疲劳,请您不要千万当真,快点送我去转世吧。”
所以你就不要再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了,哥。
都不像你了。
哥没再说话。
余光中,我看到他鞋尖一转,重新向前走去。
旅程的后半段,我再没闹过。
在哥娴熟的辩护和不懈的努力下,我就这样第三次被金光传送到了转世镜前。
我顿了顿,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我知道是哥。
也只会是哥。
我之前一直以为,亲眼看着亡者进入转世镜是他们作为阴间使者所必需的最后一步。
但现在想来,可能只有对我才这样。
因为哥,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获得新生。
我转过头,望向哥。
“……进去吧。”哥没什么表情,平淡地说。
我想对哥说些什么。
但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向他鞠了一躬。
2.
“真是的,队长这是吃祭品吃上瘾了吗?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过来。”
这……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解怨脉吗?
一时间,我都忘了不能和他对视,无比震惊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
哦,不对,等等。
现在想想,好像确实也只有前三次,他还存着些昔日寡言冷淡的影子。
从第四次起,一切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第五次更是直接把胡须都刮了,整个人开始朝着某种无法预测的奇怪方向一路飞奔。
而现在,第六次……
我还从未听到他用这般不见外的语气抱怨过哥。
也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般……漫不经心、又放松自在的表情。
原来他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生前,无论何时,他给人的感觉总是绷着的。
即使被父亲庇护在羽翼下,也谨慎自持。
即使被我逗笑,也只是片刻的放松。
大部分时候,都承受着那时的我所难以想象、难以理解的重压,在那个世道下,艰难地前行着。
何曾露出过像现在这样……
——因为他忘了所有啊。
是啊,他都不记得了。
我有些怔忪,又有些恍然。
所以不再背负沉重身世、不再经受那些苦难的他,是这样的吗。
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请不要害怕,丹恩小姐。”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袖子被人轻轻拽了拽。
我回过神,就见小德春担忧地望着我。
不是,我并没害怕来着。
别看我目光呆滞,其实我这是在……嗯,反思过去。
“在害怕吗?我倒觉得她挺镇定的啊,”解怨脉也走了过来,“嘛,不过害怕也正常,毕竟是第一次死,肯定没有经验——说起来之前不是还有个抱着柱子不撒手、说什么都不进初军门的吗?后来怎么样了?我记得好像是队长出马了吧?”
“啊……嗯,”小德春点点头,“被使者大人一脚踢进去了。”
“所以队长还真是暴力,话说回来,他还能不能出现了?”
“吃、吃祭品是必要的一步,请耐心一点啊,使者。”
我下意识后退两步,和他们拉开了些距离。
仿佛这样就能掩盖我插不进话的事实。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细细密密的疼痛争先恐后地从心底渗出。
叫嚣着他曾经不是这样的。
曾经的解怨脉,只要有我在,目光就永远会落在我身上。
我说话,他便会浅笑着答。
我不说话,他也会静默地望着我。
他曾经深爱着我。
可这个曾经,已经过去太久了。
即使转世之后,我最骄傲的事,也一直都是自己曾伴着他长大。
我曾满满地占据着他无可替代的少年时光。
却忘了在那之后。
他没有参与我的六次人生。
我也错失了他的六百年。
“那、那个,丹恩小姐,趁着使者大人还没到,我来给您讲下进入初军门后会遇到什么吧,”小德春鼓励地望向我,“是这样的,阴间的地狱依照罪名一共分为七种,分别是背叛、暴力、天伦、懒惰……”
“——杀人、谎言和不义。”我们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欸?为什么会知道?”小德春惊讶得眼睛都睁圆了。
解怨脉也奇怪地瞥向了我。
我:“……”
不好,因为走神,自动自觉就说出来了。
这个真不怪我,就七个词,任谁听了五遍都肯定能背下来啊。
“丹恩小姐,难道,您不是第一次……”
终于被发现了吗?也是,毕竟都六次了,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
“没错,我不是……”
“——听到这些?是听他们说的吗?”小德春恍然大悟,望向初军门前挤挤压压的人群。
……还能这么找理由的?那你等我换一下。
“没错,”我一脸正经,“我就是之前听他们说过才知道的。”
“怎么想都肯定是好吗,不然还能是保存着之前的记忆?”解怨脉也说,“你当她是队长啊。”
我:“……”
是我的错觉吗?他脑袋是不是没有生前那么灵光了?
“说得也是,使者大人。”小德春点点头,“不过丹恩小姐不用担心,您是贵人,一定能顺利通过七大地狱的。”
“贵人?”这个词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嗯!就是这个。”小德春把手中的赤牌纸翻过来给我看,上面果然竖着写着贵人两个字。
“这个贵人……是指身份?”
“唔,可以理解为是好人的意思。”
嗯?什么意思?那我前几世都不是好人吗?
“大好人。”小德春想了想,补充说。
大好人?
这得是多乐善好施才能在前面加个“大”呀。
我立刻回想了下自己这辈子都做过哪些好人好事。
……好像也没什么?
会不会是他们弄错了?
算了,弄错就弄错吧。
反正不到49天,我就将再次一无所知,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了。
再见到哥和解怨脉,就又是七八十年以后的事了。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不行,不能有这种想法。
快想想哥的大双眼皮转移一下注意力。
所以说,哥怎么还不来啊。
“——人接到了吗?”
我刚冒出这个念头,哥的声音就凭空出现了。
随着水波状的金光一圈一圈漾开,即使隔了百年也依然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渐渐清晰。
“接到了接到了,我们是谁,当然完美地完成任务了。”解怨脉立刻走了过去。
哥没搭理他。
从光圈出来后,径直走向了我。
“没接错,”他端详了我几秒,转过身,“走吧。”
“都提前一天看着了,要是还能接错,难不成我和李德春的眼睛都是摆设吗?”解怨脉撇了下嘴,“不过话说回来——好像隔个七八十年,就会出现一次灵魂离体后的状态和死亡时不符的事,有好几次了吧?总感觉队长你格外在意啊。”
哥当然在意。
在这个世上,每分每秒都会有人死亡。
但每次能前往七大地狱接受审判、并有希望获得新生的人数却有限。
所以阎罗大王才会设立初军门。
用意便是要亡者们依照死亡的先后顺序、和一些特定因素在初军门外排队。
之前有次……准确地说,就是第四次转世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死后将我叫离肉|体的并不是哥他们,而是其他的阴间使者。
人家可不会惯着我,把我带到阴间后便没管了,只说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初军门外排队。
这一排,就排了整整七十年。
后来还是发生了那起初军门恶性插队事件,哥才发现原来我还徘徊在阴间,没有去转世。
我至今都记得哥那时望过来的眼神。
那种瞬间漫上的、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惊和痛苦。
哥认为是自己的错。
自那之后,我再没被其他的阴间使者接引过。
哥停下脚步,冷淡地瞥向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什么问题的解怨脉。
解怨脉:“??”
解怨脉:“队长,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废话这么多。”
哥微妙地顿了一下,才转头继续走。
我觉得哥在刚刚那个瞬间一定是想起了以前的解怨脉。
那时候的解怨脉是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也不会问出这样的话的。
基本属于那种不问不出声、又乖又省心的类型。
……所以哥肯定是在后悔自己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还是现在这样要好。
我掩下表情,在小德春的招呼下,跟了上去。
我爱着以前的他。
但以前的他,背负的太多了。
3.
“——又是贵人?”
又是贵人?
我?
我虽然自身没什么需求,但一想到哥,就又觉得能是贵人也挺好。
自从上上上次体会了一把当贵人的顺利,我方知道哥过去到底是付出了多大的艰辛,才得以把不是贵人的我一次又一次送去转世。
我想哥能别那么累。
然而,事与愿违。
这次反倒出事了。
“这是……”
我一脸懵地望着正极速进行着日月交替的天空。
被送了九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
“冤死鬼。”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不好,是地狱耳!”解怨脉右手一震,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握柄在中间的长刀,一刀把从侧面扑向我的怪物劈成了两半。
但不止这一只。
伴随着一声声犹如野兽般的低吼,十几只怪物从四面八方奔了过来。
目标都是我。
“闭眼!”
哥厉声命令,一抬手,也握住了武器。
我立刻闭上眼睛。
紧接着,一只冰凉的小手就拉住了我。
是小德春。
“不、不用担心,秀河小姐,不会有事的……”
虽然是在安慰我,但明显这孩子抖得比我还厉害。
结果完全变成了我拍她的手安抚。
“秀河小姐,您……不怕吗?”
“不怕呀。”
只要有哥和解怨脉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下地狱都不怕。
不对,我现在好像就在地狱里。
“不过,地狱耳是什么?”在四周野兽的吼叫声和刀剑的劈砍声中,我小声问。
“就是……当贵人的直系亲属中出现冤死鬼时,阴间与之伴生的怪物。”
我一愣:“冤死鬼?你是说……”
“秀河小姐,请问一下,”小德春迟疑着问,“您在阳间都有哪些直系亲属?”
直系亲属吗。
这一世只有不到三十年,所以……
我:“父母都在,往上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往下的话,收养了两个孩子,但没有血缘关系不能算直系亲属吧?”
“嗯,没有血缘关系不算的,也就是说,秀河小姐的直系亲属有五个人,而这五个人中……”
“呼——这是撞了什么大运,地狱耳这种东西竟然都让我们给碰上了。”是解怨脉的声音。
我这才注意到,四周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废话少说,”我听到哥在往我这边走,刚想睁眼,就被哥先一步制止,“不要睁眼,亡者的眼睛会引导其它的地狱耳找到我们——李德春,帮她把眼睛蒙上。”
小德春照做。
我老老实实地任她在眼睛上蒙上黑布。
“所以到底是哪位直系亲属出了问题啊?”我听到解怨脉问。
“秀河小姐说,她的直系亲属一共有五个人,分别是父母、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小德春立刻回答。
“那就是说,是这五个人中,有人冤……”
“——等等。”哥突然打断了他们的推论。
“父母、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哥问我,声音中透着古怪。
我不懂哥为什么要重复小德春的话,缓慢地点了下头。
“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嗯?
我迟疑了下:“光伍哥,还有丹云姐和慧铭姐。”
“姜秀河,”几秒的静默后,哥叫我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父亲叫姜赟,母亲叫金湘文,他们这辈子只有两个女儿——你只有一个姐姐,叫姜慧铭。”
——什么?
我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哥这话的意思。
虽然一直都好像在经历别人的人生,毫无真实感可言,但我确实记得,除了慧铭姐之外,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啊。
我甚至能说出和他们相处过的一幕幕。
总喜欢捉弄我的光伍哥和会给我读书的丹云姐。
姜光伍和姜丹云。
两个好好的大活人,这么说没有就没有可就有点吓人……
——不,不对。
有哪里不对。
我一顿。
只觉得脑中好像有什么正剥茧抽丝,呼之欲出。
是……韩光伍和林丹云。
是韩明熙的哥哥,韩光伍;和林丹恩的姐姐,林丹云。
我嘴唇翕动了下。
这两个人都和姜秀河……没有任何关系。
九次人生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我的大脑终于在这一刻达到了饱和。
我突然再也不确定。
那些我原本坚信无比的相处片段,到底真的是这一世的记忆,还是……只是藏在过往时光中的缩影。
这样下去,是不是终有一天,我也会把父亲、母亲、哥还有解怨脉给……
“秀河小姐?秀河小姐?”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小德春?
“——姜秀河。”是哥的声音。
我猛地惊醒过来。
甚至下意识地睁开了眼。
隔着黑布,我模糊地看到眼前站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
是哥。
“凭空产生莫须有记忆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可是这并不是莫须有的记忆,是……
“不用想太多,不管怎么样,都不要紧。”
不管怎样都……
“先冷静下来。”
我惶惑不安的心就这样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李德春。”哥又说。
“是……月值使者李德春。”
“现在我要前往现世去处理冤死鬼,接下来的审判就先交给你了。”
小德春:“欸?可、可是……”
哥:“没有可是,穿过剑树森林后,就是谎言地狱,你刚才也看过诉状了,并没有受害者,不出意外的话是可以顺利通过的——如果出了意外,在我回应你之前,尽量拖延时间,这点做得到吧?”
“嗯……嗯。”
“那个,哥——哥哥一样的江使者,你说要处理冤死鬼,是要……怎么处理?”
四周倏地静了下来。
“这种情况下,”然后我听到哥的声音,“我们会先找到冤死鬼,问清楚冤情,因为是冤死的,一般阴间这边会想办法……让他复活。”
原来是这个处理法?
人死还能复生的吗?
我在黑布下惊讶地眨了眨眼。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哥说的处理是“处理掉”的意思。
“让冤死鬼复活?队长?”解怨脉的语调听上去非常奇怪。
哥没有回答。
我隔着黑布,看到他走向了我的左边。
虽然什么都看不清,我的目光却还是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懂了……行,队长,那你就放心地去吧,”我眯着眼仔细去看,隐隐约约能看到解怨脉的那把长刀被他分成了两截,一截拄在地上,一截斜扛在肩,“这里就交给我了。”
哥微妙地顿了下:“……听到你这么说,反而让人不放心了。”
解怨脉:“??”
“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总之,审判相关的事就交给德春,至于你,只要能保证不另外惹出事来就好——对,就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别想,也什么都别说,保持好这种状态。”
我突然有些想笑。
但嘴角刚向上弯了下,心底就生出了恍惚的感觉。
我想到了生前。
那时候的哥,对待解怨脉的态度非常的从一而终。
总是叫他胡人,也总是对他不假辞色、冷漠以待。
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心愿就只有两个。
一个是拥有和哥一样的大双眼皮。
另一个,就是希望哥有朝一日能和解怨脉好好相处,不再对他充满敌意。
我一直相信着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只要我足够耐心地去等。
却没想到,直到死在那个冰天雪地,我也没能看到的一幕,在“江谷”死后的第六百年,真的出现了。
我一时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就是这样,都明白了吗?”哥问。
“是,使者大人。”小德春回答。
“……嗯。”解怨脉像是想说什么,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结果也不知怎么停了一下,硬生生拐成了这么一个乖巧的回应。
哥很是欣慰:“很好。”
空气中传来水波的声音,应该是哥打开了通往阳世的那道门。
我以为哥要走了,却没想到他走了几步,突然去而复返。
“解怨脉,”哥叫解怨脉的名字,“保护好她。”
我一怔。
“……不会在护卫这方面你都不放心我吧?不至于吧,队长?”耳边传来了解怨脉有些夸张的抱怨声。
哥顿了顿:“我没开玩笑,谎言地狱过后,紧接着就是寒冰峡谷和真空深穴,不管出现什么,都要保护好她。”
“啊——竟然这么啰嗦,头一次欸,所以说这位果然和队长你有什么关系吗?”
哥没回答。
“好啦好啦,知道了,队长你就放心吧,在你回来之前,我一定保证她的平安就是了……再说在阴间受些伤也没事,顶多疼一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你就不能不让她受伤?”
“一点点小伤也不行?这就太强人所难了吧?”
“虽然你已经不能算活着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一下——解怨脉,你最好用你的生命保护她,”哥停顿了一秒,特意强调,“一点点小伤都不行。”
解怨脉还想再说什么。
哥直接拍了拍他的肩。
“我相信你。”哥这样说。
“……真是的,队长那家伙,以为简简单单的一句“我相信你”就能把我收买吗?我是那种——我说,小心点,你要是随随便便就被自己绊倒受了伤算谁的啊?”
小臂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差点摔倒的我拉了回来。
“对不起!秀河小姐,我刚刚有些走神了……”小德春立刻道歉。
“算了,你看诉状吧,我拉着她走。”解怨脉说着,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的动作远不如小德春温柔,没两步我就直直地又往地上扑去。
解怨脉赶紧一把把我捞了回来。
“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眼罩摘了啊。”
“保险起见,还是等进到千古沙漠再说?”小德春不确定地提议。
解怨脉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要不……我来拉着你吧?”
我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这还是几百年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解怨脉:“你来拉着我?这和我拉着你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我答不出,便打算用行动说明,谁知刚一动,就被解怨脉从后揽住了肩头。
“算了,这样总行了吧?这要是还能摔,可就真不怪我了,到时候你自己和队长解释去。”
“……好。”我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并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感谢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把我酸胀的眼眶遮了个严实。
我以为自己早就调整好了的。
却没想到,单单只是感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拢过来,就险些让我绷不住。
一瞬间,我好像再度回到了那一晚。
回到了低垂的天幕下,回到了刮着寒风的冰原上,回到了被呛辣的酒洇湿嘴唇的一刻。
回到了……他带着温度的怀抱里。
那一晚,他也是这样揽着我。
用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力道。
熟悉得就好像……我从未失去过他一样。
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格外地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甚至生出自私的念头,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停留。
但我却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时间的流逝。
永不为人的想望所左右,永不可挡。
4.
“咻——”
“这是什么?”解怨脉挥刀劈开射来的尖锐之物,“箭?”
“不,等等,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千古沙漠不是只会把亡者心中最恐惧的事物具象化吗?这年头还有箭这东西的吗?”
“咻——咻咻咻咻——”
这次同时射来了五支。
“使者,小心!”小德春紧张地提醒。
解怨脉只得嘴角微抽地又转过头,和哥一起挡在了我们身前。
可能是觉得解怨脉一个人也应付得来,在挡箭的间隙,哥回过头,望了我一眼。
解怨脉不知道这是什么。
但哥知道。
——这是一千年前,杀死我的东西。
在一次又一次49天的相处中,我偶尔会听小德春提起,他们和阎罗大王的那个千年约定。
阎罗大王让哥他们,在一千年中,送49位亡者转世。
49个。
而我,贡献了其中的12个。
这是我第十二次接受七大地狱的审判。
其实这次,在灵魂离体、记忆涌来的那一刹那,我就察觉到了不好。
我这次大概是真的达到了饱和。
虽然早前就已经很难再将每一世的记忆很清楚地分开,但这次尤为严重。
千古沙漠的恐惧具象就是最好的证明。
之前的每一次,为了不让哥起疑心,我都刻意地把自己的关注点停留在那一世所经历的东西上。
我也的确成功了。
但这次却不行。
我终于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内心。
“现在已经是热兵|器时代了,热兵|器!”解怨脉抱怨,“而且射箭的人在哪儿?只有箭的吗?”
“闭嘴,”哥已经很少这么冷淡了,“好好做你的事。”
“不是啊队长,问题是……”
回应他的是,是又一波箭雨。
“啧,这到底是什么啊……”
在哥和解怨脉围出的保护圈内,我突然毫无征兆地委顿在地。
“……施铉小姐!”小德春惊声叫我的名字。
“她怎么了?”哥立刻回头。
“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就……”小德春有些手足无措。
我急促地呼吸着,试图把目光定在某一个点上。
可是不行。
我觉得我可能要承受不住了。
我可能……已经承受不住了。
太多了。
记忆的碎片多到全部都模糊、错位。
让我一时都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哥?”
我茫然地抬起头,望向那个挡在身前的熟悉背影,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
——然后,一切终于显露出了最初的模样。
我其实早就想过。
既然人死后可以通过审判来获得新生,那就说明在成为江谷之前,我应该还经历过其他的人生。
江谷并不是第一个“我”,而只是很多个“我”中,其中的一个。
但属于“江谷”的那一世,却是我最初的、也最深入骨血的记忆。
所以我才会无论转世多少次,都始终认定自己只是江谷。
哥的身体定在了原地。
连射来的箭近到眼前都没有动作。
解怨脉一刀挥落那几支箭,瞪着眼望哥:“我说,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吧!我的好队长!”
哥没有出声。
我在后面,看不到哥的表情,只看到哥的手动了动,一言不发地抬起来,劈落了射来的箭。
一直到走出千古沙漠,顺利通过天伦地狱的审判,哥都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也始终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我觉得队长可能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毛病,每隔几十年就必须特别努力、特别拼命一次的那种,”解怨脉偷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哥,小声和小德春说,还不忘给我个眼神,“不是贵人的话,一般没这么容易通过审判的,你还真是赶上了个我们队长发大招的好时候。”
他不知道,不是我赶上了哥格外努力的时候,而是因为接引的亡者是我,哥才会格外努力。
我名为李施铉的这一世很短。
好事没做多少,坏事却也同样没来得及做。
偶尔的小毛病,也在哥娴熟地辩护下,多次化险为夷。
就这样,我第十二次地站到了转世镜前。
不,应该说是第十三次。
还有江谷的那一次。
我终于想起了那段被自己遗忘的记忆。
我一直以为自己中了箭,失去意识后,便直接身死魂出开始了转世。
但不是。
在那片冰寒的黑暗中,我其实有听到过一个声音。
那声音低沉而严厉,充满了威严——
“你在阴间的七项罪名都被起诉为重罪。”
“但我可怜你,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在未来的一千年中,你就带着被你杀害的青年和少女,送49位亡者转世。”
“如果做到了,我就让你解脱。”
“送你去转世,并且……消除你的记忆。”
“那么,现在你要做的,就是……”
——“亲手把你的妹妹……送去转世吧。”
虽然在此后的几百年中,哥都显得娴熟而游刃有余。
但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失败了的。
哥失败了。
在对我的第一个审判中,哥就尝到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力改变的滋味。
哥没能阻止宋帝大王对我的判刑。
可最后我却并没有被留在地狱。
在我失去的记忆中,阎罗大王强行违反规定,让有经验的阴间使者接手了我。
我被顺利送到了转世镜。
在那次踏入转世镜之前,我最后见到的人,就是那位披散着头发、身着长袍、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王中之王。
我很清楚自己没有见过他。
却莫名觉得他望过来的目光熟悉。
熟悉到几乎让我想到了早已逝去的人。
思念顷刻决堤。
“……哥。”我叫哥的名字。
在转世镜前,我们终于得以独处。
我知道哥是来找后账的——在之前的千古沙漠,他肯定听到了我那声脱口而出的称呼。
所以他现在才会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
除了头发,哥的一切都是千年未变,依旧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我尤其爱看哥的眼睛。
因为我一直都觉得,哥的眼神特别有戏。
就像现在,其中汹涌的感情,几乎要将我击倒。
我:“哥,你这后悔得也太明显了——我懂了,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在生前就多顺着我点了?我想往东就往东,你绝对不会让我往西……”
……我到底在说什么?
“江谷。”哥艰难地打断了我。
我立刻闭上嘴,老实地等哥开口。
“你想起了多少。”
“这个怎么说呢,可能……全部都记得?”
哥嘴唇动了下。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之前在千古沙漠,还是……”
哥不愧是哥,竟然这么快就想到了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才过了这么点时间,你就变得这么不了解我了——当然是刚刚才想起来的呀。“
不,我每次死后都会想起,至今为止,已经整整十二次了。
“吓我一跳,原来还真有阴间的,所以哥这算是在阴间当上公务员了吗?那我能不能也走走后门留下?”
让我留下吧,我真的快不行了,已经受不了了,如果再累加一世的记忆,我怕自己真的会疯掉。
但哥还是说不行。
我顿了顿,打算扑住哥撒个娇。
结果哥直接条件反射地抬手,按住我的额头,把我挡在了离他半米远的地方。
就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
我:“??”
不是,这都死了这么久了还不让抱的?
但同时眼眶却有些酸胀。
好像再度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只等着盼着他们归家的时光。
“听话,”哥说,“阴间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简不简单不都一样嘛,反正有哥……还有解怨脉在呀。”我忍下酸涩,努力表现得和生前一样,连语调都刻意地模仿那时候的自己。
说到解怨脉,哥的表情几不可见地滞了一下。
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半晌,哥才沙哑着开口:“阿谷,你对解怨脉……”
我点头,隔着千年时光,迟来地承认这个事实:“我喜欢他。”
“不是对家人、对玩伴的喜欢,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哥,我喜欢他。”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了。”
哥没再说什么你们这是不伦,也没再说他是非我族类。
哥只是闭了下眼。
“解怨脉他……没有生前的记忆。”
“嗯,这个早就看出来啦。”
“所以,他已经不再是……千年前的那个解怨脉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这个吧,得换个角度来看,比如他现在这样就挺好玩的啊。”
哥望着我,沉默了下来。
“我说的是真的,就比如,”我垂下眼,又抬起,“千年前的我哥,千年后的我哥,身为别武班大将军的我哥,身为阴间使者的我哥,不都有一个共同的关键词——不都是我哥吗?”
“你能说现在的自己,不是我哥吗?”
“哥,”我小声说,“我想留下,让我留下吧。”
“你就不怕……我记忆过载吗?”我真真假假地坦白,“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了,结果现在又多了一辈子的记忆,两辈子加起来这么一搅和,万一混淆了错位了或者干脆让脑袋爆炸了怎么办?也不是没可能啊。”
更何况,我这都叠加多少辈子了。
但我不能说。
“所以让我留下来绝对是最优选择,我们兄妹二人还能……”
“听话,”哥突然开口,“这一次,先去转世,等下一世……”
“等下一世,就让你留下来。”
5.
我知道让亡者留下来什么的,哥作为阴间使者其实说了不算,最后肯定要由阎罗大王决定。
哥恐怕是认定我下一世过后不会再记得这些,才敢打这样的保票。
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反正也只是再多一世。
至于再多一辈子的记忆会不会对我的灵魂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会不会直接崩掉什么的,就留给几十年后恢复记忆的我去想吧。
我只考虑现在。
而现在我不想看到哥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谁知踏入了转世镜后,我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失去意识,反而迎来了失重感。
嗯?
等等?
这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还记得刚才发生的事?
我现在不是在转生吗?
等一下,不是吧,难道要我意识清醒地经历一次被十月怀胎吗?
这还不如死后被灌入记忆呢。
我正懵逼着,忽地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
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吸入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我刚开始以为是母体,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这……更像是个什么物件。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却能感到自己被包缠在了一片温暖的黑暗中。
脑中所有糅杂错位的记忆浮沙都好像被这片黑暗所安抚,沉寂了下来。
我蓦地生出一股难以抵挡的睡意。
我也真的就此睡了过去。
中途迷迷糊糊地醒过一次,发现自己被放在了一个柜子中,柜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从那条缝往外看,能看到一个陌生的房间,房中有淡金的阳光洒进来,带着我感受不到的温度。
隐约好像还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我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振作起来,做亡灵也不能这么没有危险意识,好歹要弄清楚这是哪里,以及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实在是太困了。
辗转近千年,不管是忘记一切在阳世生活,还是记起一切经历阴间的审判,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放松和舒适。
我就这样又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
嗯?这谁?
我突然懵逼地发现自己正被某人拿在手中。
而他正查看着我,一张脸放得老大。
我愣了几秒,才忽地意识到,虽然和上次见面有很大的变化,但这确实是一张我熟悉至极的脸。
……解怨脉?
我脑中刚恍惚地冒出这个疑问,就听一道中年大叔音在不远处响起。
“——喂,你小子手上注意点,那玉要是摔坏了,有你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