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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少种种 ...

  •   1.

      父亲从前线得胜而归时,除了哥,还带回来个人。

      是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小孩。
      说是叫解怨脉,是契丹族的孤儿。
      父亲看他身世可怜,孤苦无依,便力排众议收他为义子。

      哥明显很不乐意。
      回家后一声没吭,绷着脸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而我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想了想,干脆走到了那个孩子面前,好奇地歪头看他。

      他留着傻乎乎的齐刘海,半长的头发蓬乱失序地披在肩上。
      脸上看得出打理过,却依然显得脏兮兮的,皮肤很差,除了伤口,还有一块一块紫红的冻疮。
      这样子实在不能算好看。
      和哥一点都不一样。

      见我看他,更是一惊,眼神瑟缩了下,飞快地偏了开去。

      真胆小。
      这点也和哥不一样。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故意和他对上眼神吓唬他一下,就被父亲先一步拍了肩膀。

      “阿谷,从今日起,解怨脉便是我们的家人了,你对他要如同对待你大哥一样,知道了吗?”

      我不是哥,对父亲添个儿子什么的没有任何异议。
      “好——”于是我笑眯眯地应,一脸的乖巧。

      既然是要像对待哥一样。
      那首要任务,当然就是带着这个新家人去处理脸上的旧伤。
      我得到了父亲的许可,特别自来熟地拉起他就走。
      他穿着破旧的棉衣,被我拉着,显得很是局促。
      那是一只足够粗糙的手,磨得我掌心的皮肤都有些刺刺的疼。
      但我还是忍住了没松手。

      倒是他老想着抽出手。
      但又似乎不敢用力,怕伤到我,所以几次都没有成功。
      以至于直到我把他拉进母亲特意帮他收拾出来的房间,按到椅子上坐好,我们的手才分开。

      我小大人似的查看了下他的伤势。
      然后转头吩咐侍女准备热水和伤药。

      “不、不用了……”
      他慌乱地摆着手,结结巴巴地说。

      我这才听到了他的声音。
      老实说,我还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
      和哥差了好多。
      但因为哥的关系,我从小就被母亲教导不能伤害男孩子的自尊。
      所以我干脆就装没听见,当然也没理他的阻拦。

      等侍女准备好了东西,我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地就要洗帕子给他擦脸。

      “小姐,这种事还是我来吧。”一旁的侍女迟疑着想要拦下我。
      “不用不用。”我摆摆手,直接屏退了她们。

      等人都下去后,他看起来就更局促了。
      不自觉地躲着我手上的帕子。

      “别动啊。”我啪的一下捧住他的脸。
      他一僵,整个人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脸憋得通红,不敢再动,只眼睛躲闪着,望定旁边的一个点,就是不敢看我。

      我也不用他看我。
      老老实实不动就行了。

      不过擦脸还真是个细活。
      一番折腾下来,我帕子洗了三次,脏水换了三盆,回头一看,还挺有成就感的。
      就是他似乎有些窘迫,垂着眼,乱发下的耳朵红得都要滴血了。
      我觉得新鲜,想戳戳他的耳朵,想了想,还是善解人意地没这样做。
      只用手指沾了药,往他脸上抹。

      ……好刮手。
      怎么脸上也这么粗糙啊。
      刚才光顾着擦脸,都没仔细看。
      这嘴唇都干裂成什么样了。

      难怪契丹被哥称为蛮夷。
      他们那边的生活环境这么艰难的吗?
      那他能活到现在也真是不容易。
      果然还是开京好。

      我胡乱想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挖出了好大一坨药膏,直接糊到了他的脸上。
      而他正小心翼翼地望着我,标准的不敢怒也不敢言。

      我:“……”
      为了显得毫不心虚,我立刻对他扬了个大大的笑脸。

      他一怔。
      愣愣地望着我眨了下眼。
      我继续冲着他笑,边笑边镇定又从容地把那坨药膏给他抹匀了。
      抹得满脸都是。

      父亲那边明显是对我不太放心,换下甲胄后,便匆匆过来检查我把他的新儿子安顿得怎么样。
      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了一张跟敷了粉似的大白脸。

      父亲:“……”
      父亲瞬间板起脸:“阿谷,又胡闹。”

      怎么就是“又”了?
      我撅嘴。
      还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有些无措地看我,张了张嘴,似乎想帮我解释。
      但还没开口,就被父亲先一步转移了话题。

      父亲说了一堆,大意就是让他不要拘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之类的。
      而我在父亲面前惯会装乖,就也跟着站在一边老老实实地听。

      “对了,你们是不是已经认识了?”父亲转向我,“这是我的小女儿——阿谷,你和新哥哥介绍自己了吗?”

      “哦哦,我哥叫江林,”我立刻站直,骄傲地拍拍胸脯,“我叫江谷。”

      我条件反射一般地说完,才发现场合有点不对。
      我并不是在向开京的小伙伴显摆我哥。

      “——啊,不对,我是说,你可以叫我阿谷呀。”

      2.

      我父亲叫江文植。
      我哥叫江林。
      而我,叫江谷。

      所以我觉得解怨脉也应该叫江·解怨脉才对。

      母亲失笑。
      说这名字听起来太奇怪。

      父亲也不同意。
      父亲说他收养解怨脉,只是不忍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世上孤苦无依,并不是要剥夺他原有的身份,让他抛弃父母给的一切。

      有点难懂。
      但我知道这个改名计划大概是夭折了。

      经过半年多的时间,解怨脉被开京的气候养回来不少。
      原本瘦得凹陷的脸颊长了些肉,冻疮消了大半,乱蓬蓬的头发也都捋顺,半束了起来。
      看着顺眼了不少。

      不过当——然还是和哥没法比。

      在开京没人不知道我哥。
      抛开身份不提,我哥长得就特好看,唇红齿白,一对大双眼皮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小姑娘。
      而解怨脉——唉,他和我一样,是非常不起眼的单眼皮。
      五官也不够立体。

      果然没人比得上我哥啊。

      说到我哥……我哥也挺有意思。
      他明显就很看不上解怨脉,却老喜欢拽着解怨脉陪他下棋比剑。
      我看到过几次,父亲却没有。
      有天终于被父亲撞个正着,一向不算严厉的父亲当场就撂下了脸。

      “谁说兄弟之间还要下跪的,给我好好坐着。”
      说的是解怨脉,他正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哥的对面。

      “……是,父亲。”解怨脉下意识看了眼哥,不用想都知道他现在这个姿势肯定是哥要求的。但比起哥,他显然更敬慕父亲,两者之间都不用选择,顿了顿,便老实地改为了坐姿。
      父亲的脸色却没有因此和缓下来,看了哥一眼,拂袖而去。

      哥全程都没和父亲对上目光。
      他一言不发,脸色黑得要命。
      等父亲离开了,直接抬手落子,嘴角绷起,下巴微扬,骄矜却冷淡地宣告:“将军。”

      我从小是看着哥的脸长大的,还能不了解他。
      他那个小眼神明显就是在说:哼,就算父亲帮你说话了又怎样?和我比,你比得过吗?

      解怨脉也确确实实比不过。
      他是第一次接触这些,尚有些懵懂,连怎么落子都不太会。

      就这样被哥将军了五六七八次。
      我以为解怨脉肯定是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从此视棋谱木剑如洪水猛兽,再不敢碰了。
      却没想到好几次都撞见他在夜里伏案翻看棋谱。

      他看得懂吗?
      我觉得他看不懂。
      我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并不通我们的语言,初到家里时,只能听懂一些常用的词汇。
      怪不得当时他反应那么迟钝,说话也磕磕巴巴的。
      ……好吧,他现在也还是磕磕巴巴的。
      但却学得执拗又认真。

      可那有什么用。
      哥都下了十多年了。

      在我看来,解怨脉就像个被欺负的小可怜。
      有次我实在看不过去,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弱小,便和哥提出要代替解怨脉做他的对手。
      哥看我就像在看个大傻子。

      “哥,你这个表情……难道是在拒绝我吗?”
      “你觉得呢?”
      但我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我深吸一口气,抓着哥的胳膊就是一通猛摇:“哥哥哥哥哥——”

      “哥哥哥我最喜欢你啦。”
      “哥哥哥你最厉害啦。”
      “哥哥哥你是全开京最好的哥哥啦。”

      “闭嘴。”哥凶我。
      凶归凶,到底还是拂开我,板着脸在我摆的棋盘对面坐了下来。

      我见好就收,立刻也乖巧地坐好。
      然而——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将军,”哥顿了顿,补充,“第十次。”
      他脸上的意思很明显——就你,还不如解怨脉呢。

      我:“……”
      我:“你绝对是全开京最讨厌的哥哥!”
      我气鼓鼓地爬起来,看了看哥,又看了看坐在旁边老老实实观棋的解怨脉,一时间面子上过不去,特别输不起地捂着脸就跑了。

      哥早就知道我什么德性,根本没理我。
      倒是解怨脉初次见到,可能怕我出什么事,起身追了过来。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给我面子。
      我觉得新鲜,干脆在院子里绕了几圈,选定一个被下人打扫过的墙角,撩裙子坐下,埋头入膝,一气呵成。
      然后双肩开始一耸一耸。

      “阿、阿谷,你……别哭啊。”
      我还特意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果然一两秒后,就传来了解怨脉结结巴巴的声音。
      我家的药好,饭菜营养也够,他的嗓音早已不复初见时的粗哑,带了些少年特有的朝气,只是此刻听起来有些无措。

      ——说起来,被哥连番地下棋将军、打落木剑,他好像都没这么无措过。

      这人年纪不大,却向来自持。
      被哥各种欺负式击败,脸上都从不见颓色,一直不卑不亢的。
      眼里总是闪着微弱却明亮的光。

      ……算了,管他闪着什么光。
      我不理他,只管继续装哭。
      然后我就感到一只手非常轻、非常小心地碰了下我的肩膀,像是想安慰我,又不敢,碰了一下便收了回去。

      “……别哭啊。”他只会重复这句话。

      就哭。
      原来哭起来被人哄是这种感觉。
      摊上个那样的哥,我至今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真好玩。

      “别哭了,阿谷,我……我来陪你下棋吧?”
      嗯?怎么突然就要和我下棋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输的。”
      你当然会输——不是,你什么意思?难道以为我是那种会在乎输赢的人吗?

      就算装哭,我也不能让人误会我是因为这个哭的啊。
      加上我耸肩膀也耸得有点累,便停止假哭,唰的一下抬起脑袋,扭头看他。
      可能是没想到我打了那么半天的雷,脸上却一点泪迹都没有,解怨脉一呆,愣愣地望着我。

      “咳,”我清了清嗓子,“我决定了。”
      解怨脉回过神,疑惑地眨了下眼。

      “我和你说,解怨脉,虽然他是我哥,但我们不能让他再这么嚣张下去了。”
      “我们要结成同盟,打哥个措手不及,务必要让他也好好明白一下,什么叫人世艰险——”
      “我是说,我们要让哥知道,他也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这样对他以后的长远发展有好处。”

      我言之凿凿。

      解怨脉:“……”

      “所以首要任务,就是要赢他,”我说,“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有道理?”
      “可、可是……”
      “没有可是,相信我,”我郑重其事地一拍解怨脉的肩,“反正就靠你了。”

      当然要靠他。
      钻研棋艺什么的太枯燥了。
      还是交给他吧。
      这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不能让哥再嘚瑟,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帮解怨脉出头,就是因为觉得他再怎么样都不可能赢过哥来着。

      “要好好努力啊!”我又拍了他一下。

      3.

      虽然当时显得很严肃。
      但其实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话的缘故,解怨脉确实更刻苦了。
      也确有成效。
      因为他不再是东冲西撞地盲目努力。
      父亲忙完了朝廷的事,终于得以有时间系统地指导他。

      ——就像当初,指导哥的那样。

      自从找到了正确方向,解怨脉就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进步有如神助。
      他简直是在以一种称得上可怕的速度吸收着父亲教给他的一切。
      父亲越来越多地露出赞许的笑容。
      这连以前对哥都没有过。

      哥的优势终于不再明显。
      连我这种外行人都能看出,哥渐渐吃力了起来。
      甚至显出了颓势。
      无论下棋,还是比剑。

      “此子,天资甚高。”
      有次解怨脉在庭中练剑,被父亲和友人撞见。
      那位友人当场便给出了这么一句评价。

      我听到了。
      我猜哥也听到了。
      因为我望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从月门那里一闪而过。

      解怨脉的衣服一般偏蓝白。
      而我好鹅黄。
      仆人们则多穿棕红和深灰。

      在家里,会穿黑底红纹这种高贵颜色的,只可能是我哥。

      哥更看不上解怨脉了。
      当时的我并没太把这个当回事。
      毕竟男孩子之间互相看不过眼这种事,我都碰到好几回了。
      我在开京认识的小伙伴中就很多都这样。

      也没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
      放他们多切磋几次就行,过段时间就会莫名其妙和好的。
      如果还没好,那就再多切磋几次。

      ——我本来是如此坚信着的。

      但我打死也没想到,哥和解怨脉的关系非但没变好。
      差点引爆哥的人竟然还变成了我。

      怎么说呢,事情的起因大概是这样子的。
      任谁生活在一个天天看别人比比划划的环境,都肯定会手痒的吧?
      所以我就哼哼唧唧地也想跟着学剑。
      但父亲却说我是小孩子胡闹,哥也忙着自己精进,压根不理我。
      我只好去磨解怨脉。

      在我看来,解怨脉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比哥还厉害了。
      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没哥那么凶,还禁不住我磨。
      我就喜欢这样的人,我一磨,他就什么都听我的。

      解怨脉给我示范了几遍挥剑的动作,见我已经一副迫不及待想上手的样子,便把木剑递给我,让我试着挥一挥。

      看起来很简单。
      我接过来握住,刚信心满满地一挥——
      “江谷,你在做什么!”哥的声音就夹着雷霆万钧之势砸了过来。

      解怨脉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
      我也保持着挥剑的姿势一脸懵逼。
      两个人齐刷刷地望向哥。

      哥疾步走过来,劈手夺过我手中的木剑,冷笑着往解怨脉身上一掷。
      解怨脉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接住。
      那把剑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带起了一道扬尘。

      “怎么,换策略了吗?你这契丹——”

      “哥哥哥!”我预感到哥是要说什么难听的话,连忙叠声打断他。
      哥一顿,没理我,深吸一口气,继续:“你这……”

      这就没办法了。
      我一秒酝酿:“哇——”

      哥这才把目光从解怨脉身上挪开,回头瞪我:“吵什么?”
      我赶紧把手伸给他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怜巴巴的:“破了……”

      我没骗人。
      哥刚才木剑夺得急,力道又大,真的把我掌心划破了。
      留下一道不大的血口子。
      还扎了不少木剑上的毛毛刺。
      我哭着哭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真的有点疼。
      于是我哭得就更真心实意了。

      哥本来还一脸带着气,见我哭得抽抽搭搭,还作死地想去摸伤口,立刻按住我警告:“别碰。”

      趁他眉头紧锁,低头小心地查看我掌心的伤口时,我一边保持着抽噎的声音,一边飞快地给还傻站在原地不动的解怨脉使眼色。

      想什么呢朋友,我都这么讲义气地帮你拖住哥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然而我眼睛都快挤出毛病了,解怨脉也还是没动。
      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看我的脸,所以没注意到我丰富的面部表情。

      ——他正和哥一样,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被划伤的掌心上。

      他看上去有些无措。
      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仅有的几次无措,好像都用在了我身上。
      就像现在这样。
      一脸想要上前、又不敢的样子。

      想想也是,他到底没法像哥这样光明正大地拉着我的手查看。
      ……看在他这么关心我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他没眼色的事啦。
      好在哥也没再找他麻烦。
      但我就有事了。
      哥抓着我的手腕,大惊小怪地带我去找了家里的金医师。

      金医师看了眼我的伤势,用针帮我把木刺一根一根地挑了出来。
      哥皱眉:“这样就可以吗?不用上药吗?”
      金医师:“……”
      金医师叹了口气,顶着哥已经化为实质的目光,又给我抹了一层薄薄的药膏。
      哥:“这样放着不会感染吗?要包上的吧?”
      金医师只好又给我包了一层纱布。
      哥:“她不老实,就这么包一层容易掉。”
      金医师:“……”
      于是金医师面无表情地把我的手包成了猪蹄。
      哥这才满意。

      我:“……”
      这要是被母亲看到,肯定以为我受了什么重伤。

      不过……别看哥平时那个样子,他果然还是超关心我的啊。

      我撑着脸,望着桌上跳动的烛光。

      其实仔细想想,哥心里不好受也不是那么难理解。
      在父亲那里,因为解怨脉命苦又懂事,父亲总是格外偏爱他;而母亲这里,母亲的小心肝又永远是我。
      哥现在肯定觉得自己是没人爱的小可怜吧。

      为了向哥表明这个家里还是有我非常爱他的,我捧着猪蹄手就去找他了。
      然后我就被正在研读兵法的哥拎小鸡崽一样拎着后领丢了出来。
      哥还非常直白地说我这是在耽误他读书。
      让我没事不要来打扰他。

      我:“??”
      我果然就不应该理哥!

      我受伤了,不高兴了,气鼓鼓地往回走。
      却没想到在我院中的树下,看到有个穿白衣的身影在徘徊。
      是解怨脉。

      我顿了顿,趁着他还没看到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准备吓唬他一下。
      谁知解怨脉警觉得不行,听到声音倏地回头,反倒吓了我一跳。

      “——小心。”解怨脉一把拉住脚下一滑的我,扶着我站稳后,飞快地松了手。

      “你来找我的?”我平复了下心跳,问他。
      “……嗯。”他还是老样子,不怎么爱说话,只目光向下,落在我包着纱布的右手上。

      “这个?”我举起手动了动,“金医师包的,怎么样?看着吓人吧?”
      “很……严重吗?”
      “哈哈哈是不是把你也骗过啦,不严重,一点都不严重,就是包得吓人点。”

      解怨脉嘴唇翕动了下,过了几秒,才垂着眼开口:“对不起。”

      我正和他开着玩笑,听到这话差点呛着。
      “对不起?”
      解怨脉垂着眼没出声,我歪头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脸上竟然写满了内疚。

      “你说什么对不起啊?”我用猪蹄手一拍他的肩膀,“我和你说,解怨脉,咱们做人可不能这样。”
      解怨脉一愣,终于不看地了,疑惑地望向我。
      “你还记得吧?父亲之前教过我们的那些,唔,就是做人什么最重要之类的。”
      解怨脉眨了下眼,刚要点头。
      “很好,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没错,就是责任心。”
      “嗯……”
      “所以你这孩子怎么能不听父亲的话呢?”。

      解怨脉立刻睁大眼,惊愕地望着我。

      “我没有……”
      “那你随便揽错干什么?”

      解怨脉一怔。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再揽也不是你的。”我继续高深莫测地胡扯。

      解怨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再说本来也不关你的事,”我掰着手指头给他算,“你看啊,真要算的话,一号罪魁祸首肯定是我——我们哥哥。再往下排的话也肯定我在你上面,因为是我自己要学的嘛……反正就是怎么都怪不到你,怪那把木剑也怪不到你。”

      “不过说到你那把木剑,上面好多刺啊,”我问,“你平时用它都没事的吗?”
      “会有……什么事?”解怨脉没明白。
      “不扎手吗?”我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
      解怨脉诚实地摇头:“不扎。”

      怎么,那些毛毛刺还挑人扎的?

      我不信,拽着解怨脉的袖子把他拉进了屋,点上灯,示意他伸手。
      解怨脉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照做了。
      我坐到椅子上,捧着他的手,凑到烛光下看了看,突然一顿,迟疑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掌心。

      ——硬的。

      我又戳了戳。
      解怨脉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抽回了手,顿了顿,又小心地重新递了过来。

      “不用了,”我摆摆手,“我已经弄懂了——你这是根本扎不进去啊。”
      那么厚一层茧子呢。
      我反过来又看自己的掌心。
      觉得有些绝望。

      “这要猴年马月才能长出你那种不怕扎的茧子啊。”
      “还要练吗?可是,哥哥他……”

      “不要提他。”我一秒气鼓鼓。

      解怨脉立刻闭嘴。
      过了几秒,才在我对面坐下,观察着我的神色,试探着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从来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小心得过分。
      听父亲的话,听哥哥的话,也任我和他胡闹。
      从不多说从不多问。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想要知道些什么。

      就好像……他在努力关心我一样。

      “是哥不好。”我伏在案上,用手指画圈圈。
      解怨脉眨了下眼,明显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对了,你怎么从来都不和哥生气啊?”我想到了什么,好奇地抬头问他。
      哥不管在谁面前,都从未掩饰过自己对解怨脉的不喜。
      好几次说话都可气人了。

      解怨脉一愣:“我……”

      “你讨厌哥吗?”我问。
      虽然我已经决定这辈子都不会再理哥了,但我可不喜欢别人讨厌我哥。
      好在解怨脉愣过之后,摇了摇头。
      “不讨厌。”他轻声说。

      他没有说谎。

      4.

      我非常有骨气地和哥保持了三天没说话的记录。

      “哥哥哥!”我蹬蹬蹬地跑过去,围前围后地向哥显摆母亲给我买的新发带。
      但三天之后,我就心胸宽广地原谅了他。

      没办法,谁让他是我哥呢。

      不过私底下,我还是没放弃学剑。
      越是不让做,就越巴巴地想做,这是人之常情。
      当然,我肯定没傻到在哥的眼皮底下触他霉头。
      我选择了后山。

      我在后山有处秘密基地。
      走过崎岖的山路,穿过茂密的树林,会看到一块很大的空地。
      空地边上是火红色的枫树林和潺潺的小溪。
      哥很少踏足那里。
      其他人也是。
      所以绝对是背着人做什么事的最佳场所。

      ——我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偷偷学剑然后一鸣惊人的样子了。

      ……就是木剑上那些毛毛刺该怎么办呢。
      我刚有些犯愁,就见解怨脉往剑柄上缠了一圈纱布。

      我:“咦?”
      解怨脉缠好递给我,解释:“这样就不会扎手了。”

      还真的是。
      我怎么没想到!
      唉,要是哥也对我这么好就好了。

      我瞬间冒出了好多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最后才想起要夸奖解怨脉几句。
      解怨脉微微偏开头,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看到他嘴角向上翘了一点点。

      我就这样学起了剑。
      解怨脉是个特别好的老师,从来没批评过我。
      每当我问他我练得怎么样时,他也都说很好。
      因为没有参照物,自然他说什么我信什么。
      久而久之,我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剑术上的天才了。

      “你说,”我问解怨脉,“我现在要是和哥比试,是不是十招之内就能打败他?”
      解怨脉正在喝水,闻言直接呛到了。
      我:“……总不会五招之内就可以吧?”
      那我也太厉害了。
      解怨脉:“……”
      解怨脉已经咳嗽得说不出来话了。

      当然,我最后肯定是没真的付诸实践。
      我没那个胆子。
      万一把哥惹生气了,我还得费劲巴拉地哄他。

      但人一自恋起来,就会容易得寸进尺。

      “想学射箭?”解怨脉回过头。
      “对呀,”我靠着枫树的树干,做了个拉弓射箭的动作,“我之前看到父亲教你啦。”

      前一阵子,父亲特地在偏院为他设了几个箭靶。
      有次我和母亲散步,正好看到他在父亲的指导下射箭——站得笔直,弓弦拉满,嗖的一声,就中了靶心。

      那一刻,我竟觉得那身姿格外的好看。

      “可是,会不会太危险了?”解怨脉犹豫。
      “练这个就不危险了吗?”我理直气壮地指他手里的剑。
      “这个是木头做的。”
      “弓也是木头做的呀。”
      “但箭……”
      “我就要学。”我撅嘴。

      解怨脉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过了几日,等我再到这里时,就见空地上已经立好了箭靶。
      而解怨脉坐在树下,正不知在捣鼓着什么东西。
      我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小小的指套。

      “这个是?”
      “戴上这个,手指就不会被弓弦划伤了。”解怨脉迟疑了一下,递给我。
      “是你做的?”我惊喜地接过戴上,大小正好,“咦?只有一只手的?”
      解怨脉似乎没想到我会毫不嫌弃就往手上戴,顿了顿,才点头:“嗯,右手拉弓,戴在右手就可以了,弓上我已经缠了纱布。”

      “果然还是你最好!”我兴奋地直拍他。
      见我已经迫不及待,解怨脉简单地给我示范了下怎么拉弓,便把弓递了过来。
      我激动地接过,刚一拉——一盆冷水兜头就浇了下来。

      我……我拉不开弓。

      我:“……”
      我眼巴巴地望向身边的解怨脉。
      解怨脉也有些呆滞。
      显然他也没想到会这样。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从力气练起。
      这正经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好不容易能拉开弓了,又开始各种脱靶。
      好不容易摸到箭靶了,又一直在边缘徘徊。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我第一次射中了靶心。

      我张了张嘴,都不会说话了,激动得直蹦跶,猛拍解怨脉让他看箭靶。
      “看到啦。”解怨脉受我感染,嘴角刚往上翘了翘,就见证了我乐极生悲,因为跳的幅度太大把脚给崴了。

      我:“……”
      我刚开始还想装若无其事,结果走了两步就直直地往地上扑。
      好在解怨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
      他把我扶到枫树林那边,让我靠着树干坐下,小心地褪下我的鞋袜查看。

      “啊,疼!疼疼疼!”
      入目一片红肿。

      解怨脉看着比正龇牙咧嘴的我还慌乱,见我要上手去揉,忙按住我:“先别碰。”

      他要来我的手帕,去溪边洗了洗,敷到了我的脚踝上。
      溪水冰冰凉凉的,确实缓解了一些。
      但走是肯定不能走了。
      只能由解怨脉把我背回去。
      小时候父亲和哥都背过我,我熟门熟路地往解怨脉背上一趴,相当自然地攀住他的肩膀。倒是解怨脉看起来像个新手,犹豫着抄住我的膝弯,顿了顿,才站起身。

      “我很重吗?”我惊悚地歪头问他。
      重到他运了这么长时间的气才站起来?
      “……不,不重,”解怨脉反应过来,忙说,过了几秒,又补充,“一点都不重。”
      朋友,你这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我还想再说。
      解怨脉却不再言语,背着我开始往家走。
      少年的身量还没有彻底长开,肩膀有些单薄,但我趴在上面,却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心安。
      我眨了眨眼,保持着微微歪头的姿势,偷偷观察他的侧脸。

      除了初见那次给他擦脸,我好像再没这样认真地、近距离地看过他。
      我突然惊讶地发现他并不是单纯的单眼皮。
      他是内双。
      而且从侧面看,睫毛也很长。
      ——虽然还是比不上哥就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第一次背别人太紧张,解怨脉一直都没发现我在悄悄地观察他。
      可能是怕我觉得颠,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嗯,当然,也很慢。
      慢也就导致了……我们直接被雨截到了半路。

      并没有多大,只是那种毛毛雨,零星地在下。
      解怨脉第一时间就在找个地方躲雨和快步跑回家之间选择了后者。
      但能感觉出他还是在尽可能地不让我觉得颠。

      背上传来潮意,我突发奇想,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滴。
      想了想,又把手遮在了解怨脉的头上。
      看着就像是在帮他挡雨一样。

      解怨脉忽地一顿。
      下意识侧头望向正伏在他肩头的我。
      我立刻回了他个笑脸。

      解怨脉微微怔住,直到我探手在他眼前晃,才回过神。

      雨渐渐大了起来。
      我突然被解怨脉放到了地上。
      他飞快地脱下外袍,把我兜头罩住,然后打横抱起,护住我的头,加快速度往家里跑。

      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包了个严严实实,侧脸紧贴在他胸口,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

      ……还行,他还知道给我留条缝透气。

      但我却还是有些不自在。
      只觉得脸上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耳畔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传染得我的心跳也跟着失了序。
      这实在是种新奇却又让人恐慌的奇妙感觉。
      我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过。

      以至于我有点懵。
      一动也不敢动,就盼着它快点过去。
      但它非但不过去,反而愈演愈烈。
      我都怀疑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要跳出来了。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下意识把那条缝扒大了一些。
      入目就是解怨脉被淋湿的头发和下巴。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滑落,不断滴在我露在外面的手上。
      带着丝丝的凉意。

      但我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一时间把我吓得不轻。

      完了,哥。
      你妹妹好像得什么绝症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江谷(捂心口):“哥,救我!我好像不行了!”
    江林:“……MD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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