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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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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面孤零零摆着一杯还在冒热气的可可,云星盯着它,放在膝头上的手攥得死紧。
云一尘抿了一口可可,看云星不去拿,觉得奇怪,小声问她:“怎么不喝?”
云星张张嘴想解释,吃人嘴短,她怕喝了就失去跟奶奶谈判的机会了。再一想又放弃了,说出来显得她好小肚鸡肠。
云一尘没得到回答,扭头去看换完衣服从起居室走出来的奶奶:“您今天出门了?”
陈竹对着镜子,把凌乱的碎发别好,才走过来:“去了趟墓园。”
老人脊背挺得直板,皱纹里都刻着一丝不苟。云星避开她的眼神,突然想起她今天穿了黑衣服,皱着眉不知道想了什么,下一秒就拿起了热可可。
陈竹在藤椅上坐下,像是这两个月从未发生一样问云一尘:“毕业实□□结写完了吗?”
云星低头盯着可可棕色的漩涡,听着哥哥和奶奶一问一答,面无表情,出神地想着墓园里的家人。
联邦本想负责后事,将云星父母送到烈士墓地,但被奶奶拦下,最终脱离队伍,和爷爷埋在了祖坟里。
爸爸没跟她讲过爷爷的故事,云星只隐约对墓上那个浅浅微笑的年轻男人有个印象,并不深刻。
奶奶肯定不会想到给爸爸带枝玫瑰,也不会想到给妈妈带一枝向日葵。扫墓时往往只有云星记得细节,奶奶甚至不会每年都去扫墓,不知道今年怎么去了。
陈竹看见云星驼背盯着杯子出神,皱眉训斥:“坐直!”
云星厌烦地叹气,还是好好坐直了。
云一尘松了口气,转向奶奶,跟她继续试探着解释云星的舰长训练计划。陈竹不动声色地听着,眉头紧皱,半晌抿起嘴,不知道想起什么,看向了门口:“你那个飞船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下一秒,没来得及喝过的可可就被撂到桌上,杯底与桌子碰撞,发出“咔哒”一声。
云一尘紧张起来,看向发怒的云星:“云星?”
“拿去取证去了,明天就能送过来,”云星没了耐心,“得亏您能想起来。”
“云星——”云一尘急得扒拉她,“别这样。”
“别什么别,”云星瞪他,“没听她说什么呢吗?她巴不得南河号碎在外面,最好找个链子把我拴起来,哪儿都去不成!”
陈竹拦住云一尘,看着云星:“我错了吗?你这么咄咄逼人……”
她站起来,盯着不服顶撞的孙女,身体微微颤抖,又问了一遍:“我错哪儿了?我只是希望你安全——”
“我安全?!”云星猛地站起来,“是,生理安全了,心理呢?我想要实现我的梦想,我想要像我爸妈一样,我又哪里做错了要被你这样以安全之名锁住翅膀!”
陈竹脑子“嗡”的一声,似乎看见了三十年前站在门口与自己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儿子。那会儿她妥协了,就像更久以前,她向年轻的丈夫表达自己的支持,让他们从自己身边走向星际。他们去了,无数次的留下背影给她,直到最后一个背影被定格。多少次午夜梦回,她眼含热泪,都没能再跟他们说一声“我爱你”。
还有她那个温柔聪慧的儿媳,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那样年轻,寻着梦想而去,最后连遗骨都没找回来。
她这一生事业圆满,亲人却接连走散。年逾花甲,一大家子只剩下她还有两个孙儿。她拼了老命,想让云星走其他的路,却白费功夫。等她这个聪慧又活泼的孙女长大,还是要留个背影给她,驾驶着飞船往外太空奔。
云一尘看陈竹呼吸不稳地摁住胸口,赶紧放下杯子过来扶她:“奶奶,奶奶……”
两个月,陈竹嘴唇颤抖,眼泪在眼眶内积攒。她坐立难安了两个月,天天做接到云星和云一尘死讯的噩梦,发呆时看见自己在镜子内的倒影都忍不住哆嗦。
那么大个的房子,那么多的家人,怎么就只留下一个泪都流干了的老太太。
“你追梦了,走了,留下我,该怎么办?”陈竹喃喃,不知道在对谁说,丈夫儿子儿媳或是孙女。
“我做错了吗?”陈竹像在墓园里问碑那样重复一遍又一遍,“我只是害怕再次失去,我做错了吗?”
“奶奶!”云一尘看陈竹老泪纵横,腰都弯了下去,吓得不轻,“您别太激动,这,我,我扶您坐下……”
云星不敢吭声了,看着一向坚强的奶奶如此脆弱,不知所措。
陈竹躺在藤椅上,呼哧喘气。闭上的眼睛看见了走马灯的过去,她生生把伤揭开,看着时间飞逝。
云珏爱她,中学没毕业就天天拿着电子红玫瑰来逗她。他有酒窝,笑起来很可爱。可能是看准了陈竹喜欢,从恋爱到结婚,云珏都没忘记笑给她一个人看。
傻子似的,知道她怀孕了,恨不得全网问个遍,怎么样才是最好的,生怕她难受。
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第一次接受到这样热烈浓稠的爱意,那会儿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这样爱她,肯为了她退役转业,生生被劝阻了。陈竹不愿意看到爱人去做他不喜欢的事,于是在临产前一天撤回了云珏的退役申请邮件,让他即刻出发,前去探索外太空。
然后,她就失去了她最爱的人。
她没空悲伤,刚出生的孩子等着哺育和教养。她像没遇到云珏前那样,一个人扛下了一切。
云勾陈是世界上第二个最爱她的人,牙牙学语,小小年纪就知道跟妈妈说“我爱你”,出发去幼儿园一定要在陈竹脸上重重亲一下。她从痛中恢复,重新拥有了看向天空的勇气。
好景不长,她在客厅看见儿子拿回来的航空部招新海报,血从头凉到脚。
十几岁的小孩子,和自己爆发了有关梦想的巨大争吵。
寒风瑟瑟,她站在门口,等着儿子回家,迷茫地想,自己是做错了吗?
于是她妥协了。
她看着儿子高兴地离家去训练,看他把队友带回家介绍给自己,看他略带羞涩地跟自己讨论怎么跟那个漂亮的女队友告白求婚,看他们走进殿堂,看他们拥有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孩子。
无数次任务,云勾陈和邢少微都安全回来了,于是陈竹放松了下来。她觉得噩梦不会再重演的,所以带着云星和云一尘,向那两个人挥手道别。
北极星号宣布失踪,她怀着希望苦等了三天,等来了残骸还有死讯。
她失去了看向天空的能力。
或许是宿命,陈竹无力地叹气。她的世界因爱而完整,又因爱而灰暗无边,爱不该成为她施加给孩子的枷锁。她沉默良久:“……你埋怨过我把所有照片都毁掉。”
云星和云一尘对视了一眼,犹豫着点了头。
“我没毁掉,”陈竹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向保险柜,伸出颤抖的食指输密码解锁,“我只是害怕。”
她很久没打开过这个保险柜了,解锁的动作十分温吞。但保险柜干净的一尘不染,外壳甚至能反光。
保险柜开启,厚厚的资料和照片塞的满满当当。陈竹呼出那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气,落下泪来。
只是害怕面对他们曾经鲜活的痕迹。
云星目瞪口呆地看着奶奶挑选再三拿出来的照片。电子照片被相框框住,画面定格在所有人的笑脸上。电子相片左上角,贴着一张小小的纸质照片。
“你的百天全家福,”陈竹把相框递过去,眼神柔和悲伤,“左上角是我和你爷爷。我从来没舍得扔过。”
云星接过相框,低头细细看照片。
爸爸妈妈抱着她,让她稳稳地坐在哥哥肩上。奶奶半侧着头,扶着妈妈的腰,看着她还有云一尘笑。
左上角是年轻许多的奶奶,和那个只在墓碑上看过的年轻男人,开心地托着孕肚冲镜头比耶。
溢出来的活泼和爱淹没了云星,她鼻子一酸,眼前模糊起来。不知道点在电子屏的哪里,一排备注凭空出现,都是数字,像是日期,出现在每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头上。
云星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震惊地看向奶奶。
陈竹面色不改:“是他们离开的日期。我怕我忘记。”
眼泪瞬间落下,云星说不出话来。
“我拦不住你,”陈竹为她擦去泪水,“我拦不住任何人。这两个月我想了很多,用爱把你们拴在我身边太自私,我还是喜欢你们笑起来的样子。对于一尘,我也很愧疚。我不该……”
“别这样,”云一尘上前抱住陈竹,声音有些哽咽,“我也很喜欢历史。”
陈竹的手被云星握住,人被云一尘抱住。她微微笑起来,闭上眼睛:“在A星多注意身体,记得回来看看。”
星云翻滚,月光落下。若此时抬头,能看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
圆满难得,难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