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篮]第二十年的愿望》砂羽

1、第二十年的愿望

　　一
　　黄濑凉太有关于新年最初的印象来自六岁那年的冬天。年末的最后一日，男孩大早便被母亲叫醒，他哭闹着不肯起床，拿肉嘟嘟的小手揪紧棉被边缘，下巴缩进被窝，露出一双半睁半闭、充满困倦的倔强的眼睛。母亲无奈地俯身，边拿手掌轻抚男孩柔软的金发，边在他耳边温柔劝说，可是毫无效果。他的模样让人见了就禁不住觉得心软，母亲也开始觉得早起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但随即楼下传来父亲的催促和姐姐们开始不耐烦的抱怨，母亲对儿子任性的撒娇束手无策，不得已抬高了声音佯装发怒，才总算把睡眼朦胧的男孩赶去洗漱。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被抱上车的时候，年幼的黄濑揉着眼睛问道。
　　“你这孩子，昨晚不是说过吗，我们要去乡下的祖母家里过新年。”
　　母亲的答话没有再等来回音，屈服于困意的男孩半身趴在妇人的腿上重新进入梦乡。父亲发动车子和姐姐们撕开零食包装互相分享的动静也对他毫无影响，唯独能听见的不过是孩子平缓又绵长的呼吸。
　　清晨便被迫离开温暖的床铺，迷迷糊糊地乘车来到更加寒冷的乡下，这令人不快的开场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都给了黄濑凉太关于新年记忆的巨大阴影。
　　在学校放假的前一天，对此期盼了一整个学期的男孩就已经为自己制定好了详细到每一天每一个小时的休闲计划，在他的想象中，自己能够自由地每天睡到自然醒，用玩乐高积木、看漫画书、和邻居家的孩子去社区游乐场荡秋千度过一整天。而新年让全家都忙了起来，黄濑不再被允许坐在客厅地板上撒欢，因为母亲正在进行全家大扫除，邻居家的孩子和平时会带自己出门的姐姐们也为了帮忙写年贺状拒绝了他的外出邀请，似乎只有黄濑对即将到来的节日缺少一份热情。
　　“喏，尝尝这个。”祖母在男孩面前的桌上放下一碗热腾腾的荞麦面。一家人围着被炉坐下，父母和祖母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话，生性活泼的二姐兴奋地晃着身体，嘴上哧溜哧溜地吃面，时不时往聊天中插上一两句。
　　“没正形的。”母亲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二姐的胳膊，瞪着眼睛，却让女儿用嬉皮笑脸的表情蒙混过去了。
　　黄濑托着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对面的大姐安安静静地吃饭，男孩觉得她肯定在想自己未完成的家庭作业和复习任务，于是也不由想起了自己没看完的漫画书。六岁的男孩是坐不住的，藏在被炉下的两条腿早就开始不安分地晃来晃去。除了平时不常出现在家中饭桌上的荞麦面和小点心，面前的一切都让黄濑觉得有些无聊。或许这要归咎于黄濑家算不上大家族，成员也不多，这种一家相聚的情景与某个周末或是假日生不出多少区别，从而让孩子弄不明白所谓“新年”的特殊意义。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这是个重要的日子呢？
　　绚丽灿烂的烟花在头顶上炸开，黄濑牵着母亲的手坐在后院，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花火绽开又落下，瞬间几乎点亮了一整个夜空。前一天下了点雪，不大，刚好能在地上落得一小层薄薄的白色。姐姐们蹲在院子里，拾起一团雪在手掌心里揉揉捏捏，可因为技术欠佳，最后也没做出像模像样的小雪兔，便干脆使劲一捏，挥手朝着对方砸了出去。
　　“凉太！快来快来！”二姐朝他挥舞手臂，却不慎被大姐从后偷袭。“啪”的一声，正巧同一道烟花一齐响起，充满嬉笑声的小院像是被就此点燃。那一瞬间，孩子飞快地遗忘了这一天之内所有的不愉快：痛苦的早起、寒冷的乡下和没有看完的漫画书，也不再费心纠结于新年的定义——无论它是否真的存在什么无法替代的重要意义，至少此时此刻，黄濑知道自己是快乐的。
　　他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加入姐姐们的游戏，身后传来母亲让他戴上手套小心摔倒的叫声。也是在这时，黄濑不假思索地决定了明天参拜神社时要向神明大人许下的新年愿望：
　　希望今后每一次新年都能看漂亮的烟花、开心地玩雪。

　　二
　　在这之后的十年里，黄濑偶尔会想起六岁时的新年，尽管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一份矛盾交织的心情却始终留存在了记忆里，并几乎成为了每一年的主题。黄濑凉太的新年往往开始于并不愉快的忙碌和寒冷，但与家人共度的温暖时光总能紧随其后，恰到好处地将前者冲溃。
　　唯有十六岁那年例外。黄濑凉太自诩为乐观主义者，从来不把事情主动往糟糕的方面想，正因为如此，尽管这一年——黄濑凉太升上高中的第一年——过得称不上顺心如意，但他还是能在年末总结里写出一堆开心事，拿出来在年夜饭的饭桌上同父母姐姐谈笑风生。
　　本该是如此的——如果没有一通年末最后一天下午来自模特公司的急电。
　　“抱歉啊，突然叫黄濑君过来，真是帮大忙了。”
　　听说是本来预定为杂志拍摄新年特刊封面的模特临时无法到场，负责人才只好打电话叫黄濑过来顶替救场。他嘴上笑嘻嘻地回着不麻烦不麻烦，心里却在为这次迫不得已的加班唉声叹气。
　　“不过我毕竟还算新人，而且对这种类型工作的经验也……”
　　“没关系没关系，怎么说也是黄濑老师家里的弟弟啊，没问题的啦。”
　　黄濑凉太拒绝的尝试失败了，一旦对方拿出黄濑姐姐的名字，任何理由似乎都变得毫无用处。黄濑家的大姐在圈内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当初开始模特工作也多亏了她的引荐，暗中也因为这层关系受到不少照拂，偶尔也能听见些带了恶意的议论。黄濑从不把它们放在心上，年轻气盛的少年总是抱有着一股强烈的骄傲，不屑于理会他人的偏见，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到达的高度全凭自己的能力，而几乎、或者是根本不曾设想过跌倒的情景：在球场上输给对手的时候是这样，工作中因为短短一瞬间的跑神而遭严格的老师狠狠批评的时候也是。
　　“竹内老师是出了名的讲话严厉不留面子，被她骂也算是每个新人必须的经历……不如说她肯骂你就说明很看好你哦？”大姐优雅地拿筷子夹起一块糕点，冷静地对此事给出了如上评价。
　　“但还是……怎么说？觉得很沮丧啊。”
　　“凉太就是太不禁骂啦！”哧溜哧溜吃面的二姐放下碗，笑嘻嘻地给本来就正在垂头丧气的黄濑凉太又插了一刀，“哪儿有人成天给你好脸色看？工作的时候被抓到不认真能怪谁啊？我们家单纯的弟弟，篮球比赛输掉了还哭鼻子，缺少社会的打磨噢！”
　　“诶？！诶诶诶——？！！为什么姐姐会知道啊！！！”
　　二姐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恰巧被刚刚从洗手间回来的母亲看个正着，当即又在一句“没正形”的指责中被打了一下胳膊。
　　黄濑抬起头，瞥见二姐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朝自己吐了一下舌头。他扁起嘴趴到桌上，又一次想起那些曾经被自己完全忽视的话，这时候突然发现，他们讲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算谁也无法否认黄濑凉太个人的出色，但“一直被照顾着”却也是的的确确存在的事实。——这样一想的话，就觉得自己能有今天，长辈亲友帮忙铺路都是必不可少的，虽然这也该算是实力的一部分，但果然、不够满意。
　　这是黄濑凉太十六岁的新年愿望：要好好感谢那些照顾自己的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明明被处处关怀却不自知。而且还要努力让自己更加优秀更加出色才行，永远依赖他人可是行不通的。对对、先给家里的长辈表达心意，然后也要和朋友们、尤其是球队里的前辈们送上祝福，应该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吧。在帝光时的老同学们也是一样，虽然可能、不不不、是绝对会被嫌弃。
　　“新年快乐！过去的一年里给大家添麻烦了，谢谢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接下来也要事事开心啊！”
　　“新年快乐。亏得你还知道自己净给别人惹麻烦啊？！”——来自笠松前辈。
　　“啊啊新年快乐，但是没必要说这么恶心的话吧黄濑？”——来自小青峰。
　　“也祝黄濑君新年快乐。这一年的麻烦倒是没有很多，请继续加油。”——来自小黑子。
　　“新年快乐。并没有怎么照顾过你，所以没关系。”——来自小绿间。
　　“谢谢，也祝万事顺利。”——看起来最为正经的回复毫无疑问来自小赤司，但即便如此，也难以治愈黄濑在此前的邮件回复中遭到的巨大打击。
　　“……真的有那么糟糕吗？”他的脸立刻皱了起来，二姐听见他小声的自言自语转过头来，拿刚刚冲洗完还带着水珠的手往黄濑脸上一甩，几枚清凉的水珠溅到他的脸上，让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嘀嘀咕咕念叨什么呢？快起来出去看烟火了！”恶作剧得手的二姐笑眯眯地朝黄濑挥手，“再磨蹭下去就不带你玩了啊！”
　　“来啦来啦我就来！！”黄濑急急忙忙地起身，险些碰掉了桌上的一只碟子。

　　三
　　——“凉太许了什么愿望？”
　　黄濑凉太站在神社入口，帮去洗手间的二姐拿着她的手包。在他的面前，前来祈愿的人群排了长长的一队，硬币清脆的碰撞声一下一下地响，像是敲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大姐站在他旁边一同注视着队伍，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不斜视、又漫不经心地向他问道。
　　“诶？”黄濑一愣。

　　二十六岁的新年过得不太像话，大大小小的准备都极为仓促。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来得更早，到十二月份的时候，比往年更加凶猛的寒冷已经气势汹汹地占据了几乎整个日本。祖母扛不住严寒搬来与黄濑父母同住，可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年关，在一家人仍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年末扫除的时候虚弱病逝。
　　“祖母毕竟一把年纪，也是时候歇歇了。”葬礼结束后的晚上，向来一派稳重的大姐边拿这句话宽慰弟弟妹妹，边自己带着哭腔不住地抹眼泪。
　　这一次便成了黄濑凉太记忆中唯一一次没有在乡下度过的新年。老家实在太冷，旧房子不太靠谱的供暖系统曾一度成为黄濑的童年噩梦，哪怕这么多年过去，设备早早更新换代，印象里的寒冷却是挥之不去的。他也曾想过，下一次的新年应当试着把祖母接来在城里过上一回，现如今这设想成真，他坐在温暖的独栋小楼里吃年夜饭，有厚实的墙壁和热乎乎的被炉，却像是有另一种冷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饭桌上颇为沉默，父亲偶尔会像三个孩子问一问工作生活上的事情，可就连嘴皮子最利落的二姐也答得心不在焉。新年的家庭聚餐里空出来的一个位置像是从所有人的心里挖走了一块重要的部分，母亲摇着头叹了口气，起身收拾碗筷，让大家早早休息。
　　没有人留下来守岁到午夜零点，可第二天，一家人却仍是一起出发去了神社，照往年的习惯向神明祈求新一年的平安。

　　“雅子姐呢？许了什么愿望？”黄濑反问回去。大姐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正要回答，就看见二姐小跑过来，拿回自己的手包。
　　她显然听见了黄濑的话，顺嘴抢在大姐之前插话：“那还用说，希望男朋友早点求婚吧！”
　　“夏子！”
　　“好啦，我开玩笑的。”二姐被瞪了一眼，却只是轻巧地耸了耸肩，又把话题重新引到黄濑身上，“凉太的话，大概是什么‘快乐工作快乐打篮球’之类的吧？啊、还有快点交到女朋友，不会分手的那种。”
　　“……夏子姐！”
　　“什么？我猜错了吗？”
　　“完全——大错特错了！“
　　话音刚落，二姐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好奇地上前两步挡在自己面前，兴致勃勃地开始追问他到底许了什么愿。——“有什么会比交到感情稳定的女朋友更重要的事啊？你看，尤其是对你们这样的老男人……”
　　“？好过分，怎么说我也不应该被这样定义吧！夏子姐你是对男人有什么误解吗？！”
　　“那告诉我吧，凉太的新年愿望。”
　　黄濑朝旁边瞥了一眼，大姐像是也颇为感兴趣地挑起眉毛，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他总是个贪心的孩子，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这一点都从未变过。每当黄濑站在神社许愿的队伍中，数不清的愿望就通通钻进了他的脑海，简直让人应接不暇，倘若全部汇报给神明，想来一定是会惹得他生气的。于是他便只好费尽心思地进行筛选，随着队伍一步步前进，他也就愈发紧张起来，好在每一次都能在投出硬币的前一秒下定决心，挑出一个内心最为渴求的东西，诚心诚意地告知神明、祈求应允。然而这一次，黄濑却是比往常的任何一年都要更加坚定。他排进队伍末尾，听见前面同样来祈愿的人们议论纷纷，小孩子说着喜欢的玩具和游戏、高中生谈论学习成绩和社团活动、更多的大人向往顺遂的工作与生活，而这些本应当出现在黄濑心中的美好祈愿，那时那刻却烟一样飘渺着没了影，唯独一个简简单单的句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才不说，重要的愿望怎么能随便说出来啊。”
　　“诶——”

　　他丢进去五円的赛钱，合掌相拍，铃声作响。
　　——希望家人健康平安，朋友快乐幸福。
　　神明应当是听见了吧。

　　完

　　二黄超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