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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又一春 ...

  •   立春了,边关的黄沙却像吹不尽一样,还是兜头就能喂人满嘴。

      十七打马回来,下马,往城楼冲上去。

      落日在天的尽头映出一片赤红,血一样。身形高大的男人立在城头,远远眺望出去,却不知道望向何处。
      他肩背提拔,好似从不会弯折。
      十七冲上来,攥紧了手里的刀鞘,两步上前,屈膝跪下去,“人找着了,在……白桦驿。”

      赵桓垂在袖管中的手一颤,“还活着吗?”
      十七喉头一滚,噎住了,半晌才道:“徐校尉……正扶灵归来,命末将先行回城报信。”

      扶灵——
      赵桓像蓦地被人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都塌下来,一把撑在了墙垛上。

      十七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把人扶住了,“王爷!”

      当初分别时,梁韶玉问过赵桓,万一有一天非得两方取舍,他是要权还是要民,他答得自负,说没那一天。

      谁知道才短短三两年,这天就来了。
      两厢抉择,赵桓选了前者。

      然后,梁韶玉落了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

      “怎么样啊,九爷,在我们边关蹲得还痛快吗?”一个女人,大喇喇从营房外闯进来,黑发束着,长袍沾土,腰间悬一把窄剑,英气极了。
      赵桓才沐浴完,让她吓得拢紧了前襟,“干什么你,就不能通传一声?”
      “哟,哪那么多讲究,”女人大马金刀在矮凳上坐下,“九爷,往后你就跟我混了,认识一下。”
      赵桓傻眼了,“你谁啊?”
      女人剥了个花生,嘎嘣嘎嘣嚼了,脸上挂着笑,“我啊,梁韶玉。”

      梁韶玉是个奇人,满朝文武没有不知道她的。
      她爹粱竺,镇守边关三十余载,殁于沙场。她的兄长们,没有一个孬种,皆为朝廷立下过汗马功劳。她八岁起就跟粱竺在校场里摸爬滚打,是个女人,也是个兵油子,从没惧过谁。

      在太|祖打天下那会儿,也曾有骁勇善战的女将,军中甚至留存了一支女军,只可惜,不再上战场,归入禁军,护卫内宫。
      所以,梁韶玉就成了全军独一份。

      “明日校场见。”梁韶玉吃了赵桓半盘花生,把渣子往地上一拍,大步流星走了。

      赵桓哪能想到,他一到边关,就被扔给了一个女人管。想一想,他一张脸怕是都要丢回京城,让那些看笑话的踩脚底下去了。

      初遇这年,梁韶玉十七,赵桓十九。

      赵桓在皇帝的儿子里行九,不是最受重视那个,也不是最垫底那个,算是中不溜,想蹿上去非得用点法子的那种。

      赶上最近狄戎没事就来边境寻衅,赵桓一琢磨,干脆请战吧。就这么,一道折子上去,就到边关吃沙子来了。

      梁韶玉不管他是什么出身,只要在她手底下过不去,她能把人练废了。
      赵桓就这么,被她在校场摔了半年多,才叫跟着出了一回关,去打狄戎。

      私下里,梁韶玉成日跟一帮男人混一起,身边一个使唤丫头也生得粗壮得很,校场上撂倒仨男人不在话下,打起架比梁韶玉还要吓人。
      战场上,梁韶玉披一银灰甲,手里一杆红缨枪,腰悬一柄窄背剑,杀得敌人屁滚尿流,砍人头譬如切菜瓜,叫狄戎闻风丧胆。

      赵桓见过的女人不少,雅的、俗的,知情识趣的、拿腔拿调的,偏没遇过这样的,好像雌雄莫辩,却又独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梁韶玉身量颇高,常年在边关吹风,皮肤早就没了白皙细嫩模样,五官像用一柄薄刃的刀削出来,鼻梁挺拔得很,下颌绷出利落的线条。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柔美,却多了杀伐决断的凌厉。

      赵桓到雁谷关三年,给梁韶玉做了副将。
      他是天潢贵胄,贵得不行,却心甘情愿的,让梁韶玉使唤来使唤去。

      到了第四年,他皇帝老子像突然想起来边关还放了个吃沙的儿子,一道旨意下来,回京述职吧,顺便把梁韶玉也叫上了。
      按说,以他们在军中的品级,远够不上回京的,但他赵桓占着天家血脉的便宜,梁韶玉是镇北侯独女,也占了血脉便宜。
      于是俩人拾掇拾掇,准备回京了。

      京城侯府来了车马,让梁韶玉坐车回,说守关本就疲累,好容易得着闲,让姑娘就别再风吹日晒地往回赶了。
      梁韶玉耍着马鞭,把她军营里的使唤丫头于昭叫过来,“你跟着吧,车上不上人,他们交代不了。”
      于昭苦着脸,拗不过,只好钻车里了。那车里的丫鬟婆子抻头出来,切切地喊着“姑娘”,酸了梁韶玉一身鸡皮疙瘩,赶忙上马跑了。

      赵桓跟着她,在后头打趣,“看架势,回去是要给你说亲。”
      梁韶玉回脸看他,“说给谁?你满朝问问去,哪个敢娶。”她神采飞扬,打马而去。
      赵桓策马跟上,目光锁着前面潇洒的身影,心想,我敢!

      赵桓有股志在必得的劲儿,他前思后想,梁韶玉出身极高,不存在门第问题,两人婚配,是门当户对。
      难的是,梁韶玉本人。

      回京得跑小半个月,京城来的车架早被他们甩后头了,两人只带一队亲卫,轻装简行。
      这日入夜,一行人到驿站落脚。
      梁韶玉叫人去弄来了两小坛当地的烈酒,叫星辰醉。她拎着酒,来敲赵桓的门,叫他去后面小山坡上喝一杯。

      赵桓当然乐意,又去找来花生毛豆,纸包包着,一并带过去了。

      黄土坡,几株枯树,萧瑟的风丝丝缕缕地吹。
      烈酒入喉,让人热起来。

      “我一直就想问你,”梁韶玉盘着腿,侧着脸,看赵桓,“你干什么想不开跑雁谷关来了?”
      赵桓咽一口酒,笑了,“你会猜不到?”
      “那不一样,”梁韶玉剥花生,往嘴里丢,“我猜你,那是猜忌,你跟我说,那是你拿我当兄弟。”
      可我不想拿你当兄弟,赵桓看着她,月光泠泠,情意上头。喉头一滚,他别开眼,不敢再看了。
      “皇位,谁不想要。”赵桓坦白了,“可我母亲在陛下面前不那么得脸,我也……这不得想点办法嘛。军功,也是功啊。”
      他叹气,话是这样说,可要争那位置哪那么容易。

      梁韶玉喝了点酒,脸颊染上酡红,“待回京了,与我的兄长们碰碰面吧。子丰啊,我梁韶玉,是愿意站在你这边的。你……倘若真做了皇帝,会是明君。”
      四年朝夕,赵桓上下应对得当,都是落在她眼里的。一个人品性如何,点点滴滴里头都写着。梁韶玉知道,他行。
      只是还需磨炼,帝王术,不单单是睿智、果敢、深明大义,还有别的。

      她打了个酒嗝,显是有几分醉了。
      ——梁韶玉什么都行,就是酒量不行。

      赵桓心尖上一动,大着胆子,偷偷用指腹蹭她的脸颊,却也只敢一触即放。
      梁韶玉成了醉猫,赵桓背她回驿站,伺候着擦了花猫脸,脱了靴,再盖好棉被,却还是不放心,干脆在旁边椅子上凑合了一宿。

      待回京,赵桓才知道,原来不是梁韶玉的姻缘到了,而是他自己。
      圣旨降下来,让他娶李太傅嫡孙女。这是良配,是皇帝重视他的一个信号。太傅乃半朝座师,有了这样一位夫人,赵桓能少费十年力气。
      接了旨,赵桓跑神地想,他不要什么太傅嫡孙女,他要娶的是梁韶玉。

      赵桓第一次跟皇帝争执,就是为这圣旨。
      他跪在殿下,他威严的父亲端坐高位,问他想要谁,他说了一个名字,却只得来对方一声嗤笑,“朕看你是脑子不清醒了。去吧,跪一宿,醒醒神。”

      那夜降了大雪,赵桓跪在殿前,跪了一夜,险些冻掉一条命。

      宫外的十七得着消息,天不亮就去请梁韶玉,说王爷这么着不成,命要没了。梁韶玉一问才知道,赵桓是犯了傻。

      宫门开,梁韶玉入宫,先向官家告罪,愿一生守关,非召再不入京。再出来,解下身上狐裘大氅,掸掉了赵桓身上雪,披在他肩头。
      梁韶玉蹭蹭他冻僵的脸,和十七一左一右把人拉起来。
      赵桓在昏沉里,听见她一声叹,“何必呢,子丰,你明知道不可能。”

      赵桓大病一场,梁韶玉守了他三日,待他醒来,告知要自己要回雁谷关,不能喝他喜酒了。
      赵桓眼睛一片赤红,死死拉着梁韶玉,却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了许多。
      三年前,他们中伏,他替梁韶玉挡了斜飞来的冷箭,梁韶玉背着他在风雪里走了几十里。黑黢黢的旷野里,他们依偎着,靠彼此那点微末的温度维持着生命。
      两年多前,雁谷关外大捷,却是惨胜,他陪着梁韶玉去捡军牌、收尸,两人在倚春楼大醉一场。
      半年前,他和梁韶玉冒险潜入敌营,第一次看见梁韶玉女装,惊为天人,简直移不开眼。狄戎人欺辱女人,又调戏梁韶玉,他大怒,梁韶玉却在他动手前,砍了那人一双乱摸的爪子。
      ……
      滚烫的眼泪掉下来,打湿了梁韶玉的手。她理理赵桓鬓边的发,好声相劝,“子丰,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松开吧。”

      赵桓病重,没力气,抵不过梁韶玉,最终被掰开了紧攥的手指,失去了怀中的温度。
      梁韶玉走了,只把经年跟随她的一支竹笛留下了。那是前一任守城将军留下来的遗物,她只会吹那么两首塞外小曲,却总一个人坐在白桦驿没完没了地吹。

      赵桓以前问她,为什么喜欢在那儿呆着。
      她说站在白桦驿,身后是家国山河,身前是敌人铁蹄,只要她在,白桦驿就是一道天堑,谁也踏不过去。

      梁韶玉走了,过了元宵节走的,跟着她的兄长,梁如海。

      赵桓得了消息,拖着病躯,硬是偷偷送到了城外长亭。
      他手撑着斑驳的亭柱,痴痴望着那抹身影远去,直到再也望不见。

      “十七,她走了。”赵桓声音很哑,像费了极大力气,才挤出这句话。
      十七看在眼里,背着身悄悄擦眼泪。

      一别两年有余,两人再碰面,已是物是人非。

      关内外闹起饥荒,狄戎大肆进犯,梁如海下令后撤,舍五城,以养精蓄锐,再度迎战。

      赵桓在朝中权势已今非昔比,能与他一争的,也仅剩寿王一人。然而就在两厢争到白热化时,战争爆发了。赵桓上书请战,要领兵北上。

      赵桓率前锋先达关内,在梁如海的营房内见到了阔别两年的梁韶玉。
      梁韶玉冲他笑,还是那个洒脱样儿。
      战事在即,一概规矩都免了,但梁韶玉还是偷摸让十七去弄了一壶酒,给赵桓接风。
      两人那晚都没喝多,一人一杯,算是意思到了。

      第二天,梁如海军令下,梁韶玉要领一队死士,深入敌后。
      出发前,赵桓站在营房外,听见梁韶玉对她兄长说:“不夺回白桦驿,末将誓不南归!”
      梁如海铮铮男儿,声音却哽咽了,“丫头,你知道,哥是让你……”
      他说不出来了,门外的赵桓明白,是让她去送死。赵桓忍了又忍,掐破了掌心,血落在黄土里。

      雁谷关内,梁韶玉和赵桓道别,她屈膝跪下,声音铿锵,“康王爷,末将愿做你手里的一柄刀,为你守这天下。”
      赵桓说不出不叫她去的话,只说:“等你平安凯旋。”

      梁韶玉连夜拔营,梁如海私下里找到赵桓,提了个不应该的要求,“只要王爷能答应,韶玉就能回来。”
      梁如海向赵桓要西边的策应,但那是寿王的人。来的时候,赵桓已经设好了绊子,只要这一仗了结,寿王再无可能与他相争。

      临走,赵桓叫住梁如海,“倘若,西线晚去一个时辰,那……”
      梁如海面色惨淡,“本就不该从西线调兵,是末将私心而已。”

      **
      天下已定,狄戎败了,寿王也成了秋后的蚂蚱。

      徐晋在给梁韶玉守灵,棺木在牌位后停着,徐晋提线木偶一样往火盆里撒纸钱。
      赵桓打起帘子进来,一个踉跄,险些跪倒。

      短短一日,他鬓边已然花白。
      徐晋冷淡地向身侧瞥一眼,讽刺又轻蔑,“王爷来了。”

      “她……”赵桓喉头哽动,“怎么走的?”

      “身中十六刀,流矢那就数不清了。好在,有于昭挡在前面,没让狄戎把脑袋割走。尸身末将叫人梳洗过了,可已经没人样了,王爷还要看吗?”

      赵桓眼前一阵阵发黑,嗓子眼里一热,血从口鼻喷出来,撒在棺木前。

      “也好,算王爷送她一程了。”徐晋眼都没抬,只望着盆里的火舌。

      赵桓颤着手抚上棺木,“我要带她回去。”

      “回去?”徐晋嗤笑,“回哪去?梁韶玉生下来就在雁谷关,她早说了,死了,就葬在白桦驿,与万千同袍魂归一处。你?她活着时候你没胆娶,现在人没了,你要这一捧骨头作甚。”

      赵桓说出话来,他死死抱着棺木,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徐晋也不理他,让他一个人疯去。

      半月后,梁韶玉下葬,葬在了白桦驿。
      徐晋接替她的位置,守在雁谷关。这个沉默的男人,在雁谷关枯守一生,二十年后死在关外,副将将他葬在梁韶玉旁,两碑并立。

      从生到死,没有人知道梁韶玉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禅位后,年迈的皇帝自京城北上,到了雁谷关。命人在白桦驿修了间茅草屋,日升月落,陪伴着两座孤坟,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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