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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愍怀太子2 ...

  •   又是一年春来。

      早春时节的天气可真是冷极了。

      恰逢新春休沐,全德舒舒服服地裹上了大袄,精细的炭火谁将他的屋子烧得暖融融,他窝在床上,似模似样地学着宫宴里的显贵人儿赞一声“瑞雪兆丰年”。

      这位备受荣宠的大太监心里正美滋滋的,只觉这文绉绉的调调一摆出来,自个儿也沾上了两分贵气。

      “干爹,您今个儿一打扮真显得精神气,瞅着就是个文化人,”小太监殷勤服侍,“这菜啊,咱都准备好了,小茄子是用鸡汤小火入味,现在还炖着呢,保管您回来还温温的,忒鲜!”

      全德矜持地笑,只觉小太监的马屁真真拍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压下眉梢雀意,状似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漂亮的衣袍,心里头连夸了三遍小太监懂事机灵,自个儿后继有人。

      小太监去年刚认了全德做干爹,他叫全三安,跟着干爹姓。他早不记得自个姓什么了,只记得进宫前娘抱着他哭,口中唤着“小阿三”,他爹娘那时候琢磨着把孩子送进宫里能有条活路,咬着牙凑了点盘缠送他进宫了。

      他也争气,小小年纪就当上了太监,体体面面的。

      外头人都以为宦官都是太监,殊不知宫里头更多的是少监,只有地位较高能管事的才被称为“太监”,这太监啊,大小算是个四品的官了。

      这些年伺候过得主子一茬一茬的换,他的名也跟着变了又变。

      直到前些年,太子抱了个娃娃回来,这孩子抱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少监,眼尖的看见这小孩脖子上挂了个精巧极了的坠子,心下琢磨着这娃娃身世怕是不一般,这是个好机会,靠这个,他巴结上了干爹,跟着干爹给这孩子选伺候的内监的时候,他听到这孩子说——

      “我今天认了好多字,”小孩兴致冲冲,“你们好厉害啊,可以换名字。”
      “阿兄说了,名字是承载愿望的,这以后你们想什么,就能给自个起什么名,好厉害……”
      “今天大叔教了安,安宁的安,大叔说了,这个安在人心里能让天下人平平安安,吃饱穿暖,你们说,这个词是不是特别了不起?”
      “你们喜不喜欢以后想改名的时候可以改进去的。”

      ……
      傻乎乎的,这名咱做奴才的怎么改。
      不过这个安好。真的好。
      我想平平稳稳的活到老,我想以后有一大笔银子,能买个漂亮宅子,认几个机灵儿子。
      我还想给自己起个名字,我自己的名字。
      不如就三安吧。
      这小官人还真讨人喜欢。
      “小官人”,是此国首府称呼贵族男孩的俚语。

      “起床了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讨人喜欢的小官人风晞来敲门声了,伴着几声狗叫,语气似乎亲昵极了,“全德你是不是又赖床了,怎么不开门呀……”

      全德的笑收了起来。
      怎么又是他?大清早瞎叫什么。果然是从穷乡僻壤出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这小安子的马屁我还没听完呢,什么人啊这是。

      三安心里头却是高兴的。
      全德硬是压下了怒火,不知道主子怎么想的,硬说要拉拢这小孩,他深吸一口气,笑得慈祥,“小官人怎么来了?”

      “哇呜!”孩子发出怪叫,跳了进来,他笑着把狗子举起来,狗狗露出了小尖牙,把全德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踩了小太监一脚,小风晞笑眯眯地看着小太监龇牙咧嘴的样子,“全德你胆子真小!还踩人了,三安你疼不疼啊?全德,我来找你要小鱼干啊,我们说好的,你怎么忘了啊?”

      “小官人,这狗怎么能吃鱼呢?”全德摆出夸张的表情,想哄住他。
      小太监心里很是慰贴,面上虽是讷讷地应和着,心中小算盘打得飞起,小鱼干怎么了,小官人要自是有他的道理。干爹不给,等会儿我寻个由头给小官人送去。

      这个被太子从难民堆里抱回来的小孩己经在东宫窝了整三年了。

      太子甘之如饴得操持着一颗老父亲的心——
      天天陪着是摸鱼打鸟,画一堆乱七八糟看不出是什么的画,听小孩天马行空,编出一种威风动物所向披靡,能抢走世界上最好吃的糖……
      还要半夜三更不睡觉要给孩子备课,争取用最好懂的法子给这娃娃整明白这句词什么意思,这道题怎么算。

      至于为什么备课,反正都被陛下赶下朝堂了,也确实无事可做。

      至于后来因着这备课,太子极富野趣的火柴人大作闻名朝野,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都知道这个奶娃娃对太子来说重要极了,世家们私底下嘀嘀咕咕,疑心这一位是什么沧海遗珠,算来算去,这年岁也勉强算得上。不过,纵然是沧海遗珠,也是上不得族谱了。

      被小风晞硬拉着去厨房后,全德只好吩咐后厨中午给小官人做的午饭要备上足足的小鱼干,作为一个妥帖的好管事,也不能忘了太子,“今儿太子可记得用了早膳?”。

      谁晓得呢,下人们惯会见风使舵。在陛下对太子的失望破天荒地摆到明面上后,好像谁也不在乎太子了,包括东宫——
      毕竟,吃食可都摆在门外了,餐餐未落不是?
      聪明人都知道到了站队的时候,面上滴水不漏,全了一场主仆体面。

      全德赶紧去书房看太子,这么多年伺候下来了,到底还有些情分在里面。
      没有比太子更好的人了,全德惋惜,可主子不会殿下机会的,我总归要有更好的前程。
      全德的主子是恭亲王,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当朝第一得意人,是太子的姑父,娇妻美妾、权倾朝野。

      谁都愿意信服这位亲王的。纵是不同利益的人,也都打心打心底的愿意为这位亲王付出善意。

      奇奇怪怪。

      太子殿下这位主子其实很不寻常。

      这三年来,太子迷上了书房。

      今个天才蒙蒙亮,太子便顶着一头乱毛摸着黑去了书房,比全德起得还早。飞身进屋后,太子拎起大黑锁链子麻溜锁门,整个流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太子在做什么呢?许是怕贼惦记吧,可谁晓得他要防什么贼,又防得了什么呢?

      早起的肥啾飞到窗台,晃着自个儿的大圆脑袋,瞅见这个面色阴郁的年轻人半耷眼睑、全无情绪的模样,惊得跳起来叫了一声,飞走了。

      “困”,太子大迈步,看似气势汹汹地直奔书架,嘴里却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手也毫不含糊地抹了把脸,“今天该找什么呢?《太平广记·辩疑志》?练练骗术?”

      翻翻找找,过了良久,门外传来动静,“全德,”太子头也不抬,语气是一贯的温柔,“放着吧,我等会儿来吃,你去做自己的事便是。天凉了,你岁数大了,还是去歇息吧。”

      全德依言退下了,隔着门,他没有看到书房里的殿下眼底一闪而过的嘲讽。

      三年前,
      当太子有整日窝在书房趋势的时候,瞧那滴水未沾粒米不进的样子,潜在东宫的探子们都以为到了自个儿大显身手的时机,包括全德。

      谁晓得,在探子们费尽心机、力排万难之后,看到得却是一本裹得严严实实的《论语》,还配上了稀奇古怪的图。这画得约摸是人,就是怎么看怎么怪,于是探子们静心临摹,承给了各自的主上。

      那个时候,群臣们还没有见识过什么叫返璞归真的魄力,各怀鬼胎的大人们忧心忡忡,私底下胡乱琢磨那是什么大举措的秘密字符,越想越心惊胆颤。

      一个又一个断尾求生的决心可谓是轰轰烈烈,看眼望去,文武百官皆是大公无私。

      可谁晓得后来什么都没发生,直到在一场宫宴上,各方势力在一个孩子的手上又一次看到了那些图案。那一天,野心家们的脸面们被生拉硬拽到了儿童乐园,被强摁着见识了火柴人的奇妙魅力。
      各家的拥趸者们对此咬牙切齿。
      世族们隐隐约约地猜测——三年前的那场赈灾,太子带回了一个孩子,却弄丢了一副脑子。

      ……

      此后,太子又陆陆续续搞了几次幺蛾子。

      现如今,探子们都知道错了。

      聪明人己经不会为了一个失宠失智的太子急得团团转。

      到现在,纵使东宫早就被各方势力安插得跟筛子似的,也没人发现太子殿下每每焦灼失态之际,王朝必有大事随之出现,无一个聪明人儿将这些事联系起来,去做个文章。

      说起来真奇怪,你说对吧?
      毕竟陛下老了。这万一成了呢?

      虽说吧,居然没一个人感觉到陛下对太子的失望实在是过分地迫不及待了些。
      都不大机灵啊。

      日上三竿的时候,书房的窗被打开了。小孩儿精神抖擞地从窗口冒了出来,金灿灿的光洒在他身上,冷风嗖嗖地刮了进来,刮得太子身心疲惫。

      “我说,小老弟,不要不来个鸡腿儿?”男孩儿嘴里叼着条小鱼干,单手拎个食盒,蹬着一双漂亮的小马靴,翻身而下,娴熟地拉出一把椅子,一跃而上,双腿盘坐,怀里还稳稳当当地揣着一只黄毛小狗,“你不冷吗?”孩子举着大鸡腿,看着只穿了一层薄薄单衣的太子殿下,小肉手晃了又晃,“真的不吃?”

      太子没有答话,他低下头急切地翻阅搜寻所有能摸到的书,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能做什么,只是莫名焦虑。
      哎,今年要闹的是瘟疫,也不晓得怎么编才能提前让父皇派我去江城。
      这一回,怕是父皇又要写什么罪已诏,恭亲王这个老狐狸精又要装模作样为民流涕,然后君臣抱作一团哭,把本宫丢到疫区。

      孩子咧开嘴,笑容灿烂,笑嘻嘻看着太子苦大愁深的样子,面上全无阴霾,一双灵动的眼咕噜咕噜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称呼,回来的总该是老师吧?太子放下书,一口一口扒饭,忙里偷闲地想,上回见着老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总归是年前了。

      小风晞心智总归还是小了点,演一个天赐的帝师总归差点阅历,会漏破绽,多数时候,这位帝师总是出现得莫名其妙,纵使能微言大义,针砭时弊,语气也不大稳重,显得顽劣。
      奈何太子也不是一般人,早将前因后果安排的妥妥当当。

      那些年作为魂体飘荡的日子里,太子其实模模糊糊地记得,依稀有个青衫的清瘦苍老身影在为百姓奔走。这个身影,太子凭直觉觉得这二者的关系非同一般,无论多少年,这看问题一针见血是极其相似的,不过童年的是为玩闹,成年的是为苍生。

      太子猜测这其实是一个人,有的时候,那个老者偶尔能回到童年的身体,做他的帝师,这老顽童嘛,说话顽劣一些方显隐士做派。

      真因为颇具想法,太子那个时候还琢磨着晕过去醒来变帝师的概率会高一点,偷偷试过上回敲晕,药晕,然而一点用都没有。

      孩子一无所觉的笑着。

      老师年幼时不大机灵,太子有时也会有一种老父亲望子成龙的无奈,成天就知道溜那条小黄狗,千字文就是背不下来。

      不过陛下极为喜欢,许是孙辈们都不大活泼,直说小风晞“是个讨巧的娃娃”,这喜欢的程度跟恭亲王都能比一比。

      唯一的遗憾,就是老师出现的次数真的不多。
      三年前,太子以为自己遇到了王朝的曙光——

      后来啊,他才后知后觉得明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只能靠自己啊,他还记得老师说的话“桦策,年纪轻轻别这么灰头土脸。你要站起来”

      老师的神情无比认真。这些年来,在斗争中算是立住了。

      “接着”小孩丢过来一本书,“看看人家魏忠贤怎么办事的,学着挑时候找借口忽悠人”

      ……

      突然,像是闻到什么味道,小狗轻轻的叫唤了两声,孩子的神情又变得天真烂漫,转变得太快,跟川剧变脸般神奇,“呀,大叔我又梦游了吗?走走走,玩去儿!”孩子抱着狗,拽着太子的衣角,蹦蹦跳跳。

      恰是上元节,街上熙熙攘攘,店铺红红火火,漂亮的灯笼沿街而置,货郎们大声吆喝着,担着吃的喝的玩的,脚步轻快,一颠一颠,游走在大街小巷。

      看上去,海晏河清,歌舞升平,仍是一派祥和景象。

      孩子饶有兴致地笑着,撇见有个匿影藏形的坏东西偷偷跟了过来,笑意更深,兴奋地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哉哉,哉哉!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仿佛是寻常孩童找着了什么好玩的小物件,急于向朋友分享炫耀,男孩笑得人畜无害,小手一扑一扭,在空中虚揪了一把,手握成拳,献宝似向着小狗递去。

      “看哦,一只大虫子”孩子眉飞色舞,夸张地拖着长音,活像是有什么大秘密,张开手,亮色的白点一闪一闪,卧在他的掌心。

      捏住这个小光点,孩子的手极不客气的狠狠捻了捻,法则之力怎么会在这里,孩子低着头,太子没看到他眼底的严肃,这个神态跟太子心中那一位成年的帝师一模一样。
      抬起头,又是孩童模样。

      “去那看看,那盏灯好漂亮啊。那个大蚂蚱,那只小葫芦看上去很好玩。”

      ……

      待到那一日的夕阳西下。

      小孩儿举着糖葫芦笑,“大叔,我走不动了,回去啦!!!”,孩子神采奕奕,声音软软糯糯,把另一只糖葫芦极不客气地塞到太子手中,“贼好吃了,一起吃”,扯住衣角,隐约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走吧,吃的玩的都买了,该回去了。”

      回宫,各回卧房。孩子悄咪咪地跑回书房,《山海经》静静地躺在书架上。黄毛小狗轻巧地跳起来,踏了上去,狗爪子一探,书落到了孩子怀里,轻轻地摁了上去,毛茸茸的狗尾巴一晃一晃。

      万籁俱静,孩子抱住小狗,从容不迫,全然不似方才跳脱的幼童,白色的光点从他手中飞出,摇摇晃晃掉进了书里又消失不见,虚弱极了,隐约有口巨大的锅,孩子低声吟唱着,
      模模糊糊间,好像唱到了一个词——“灭活回植”。

      “灭活回植”,是个神奇的医疗手段,把有病变的部位先拿出来,比如得了骨癌的骨头,煮一煮再放回去。这一段沦落的法则,被小风晞专注地消毒,希望能将这玩意接回去。
      年幼的首巫不知道,有种东西叫系统,有个玩意儿叫金手指。

      黄狗的小毛爪摇来摇去,锅里升起了火。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是巫。他是人,也是草目虫鱼,他永远是世界的耳目。

      “哉哉,我想家了。”
      小孩伸出手,奶狗太矮了,孩子笑了起来,把狗狗抱到栏杆上,嗯,高度够了,一人一狗亲亲热热地勾肩搭背。
      像当初在丹穴山下那样。

      故事才刚刚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愍怀太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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