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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十里凉夜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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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辞前日传来消息,流萤草已送到战场,师父也已赶到邺城,用药救了阿爹。阿爹已经好转,预备一举拿下邺城,凯旋归来也就是这一两月间的事。明日暮辞便来接我回皇城,今日我须得去拜见舅舅,一同向舅舅道别。
大师兄带我到神树祠,我向他道谢,推开了门。舅舅在祠前打坐,我走上前跪拜:“漱玉公主凉氏之女拜见国主。”
舅舅回过头,他依旧是我记忆中多年前的模样,我听师父说过,不死国人不老不死,只要不离开碧池林,便可永葆青春。师父也说,舅舅虽看容貌是十七八岁的小郎君,但却见证了北国三朝,怕早活过了百年,连阿娘都已活了七八十年,只是还是碧玉年华的样貌。
我也好奇,为何阿娘离开碧池林这么多年,却依然容貌不改,但师父不肯说,阿娘我又不敢问,哥哥又不晓得,至于阿爹,我心里隐隐觉得似乎他很不愿我问有关不死国的一切事情。于是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舅舅伸手,我扶他起身,他带我走到祠中祭拜着的牌位前:“涵儿,你可知道,这里供奉的是什么人?”我抬头去打量那些牌位,我这才看见,那些牌位,竟都未刻着名字,都是无字的。“涵儿不知。”
“都说不死国民不老不死,而这里,都是三十年前,死去的不死国人。”
那样高,那样宽的一面墙,摆满了无名牌位。三十年前,究竟是怎样一场劫难,隐居世外的不死国人,竟有如此伤亡?
舅舅没有看我,而是继续说:“三十年前,北朝的一位帝王妄求长生之术,他听说这世上,竟有些人,不老不死,他想着这些人一定是有什么宝物,才能长生,于是他多方打听,甚至派他的弟弟设法攻打不死国,夺取宝物。他的弟弟才谋无双,甚至比他更适合做皇帝。这样的人,自是做什么都做的成的。那皇帝的弟弟,就是王,找到了从前我们在南疆的聚集之地,杀入南疆,夺取长生之法。”
“那一天,死了许多人。王逼迫我们的贵族交出宝物,贵族说,没有什么宝物,我们是喝了凉夜泉的水,才得以长生,若是本为不死民的人三日不喝泉水,也会如常人一般老去死去。”
“王杀了所有的贵族,截断了凉夜泉,找了一个不死族的女子,三日不给她泉水喝,果然,本来豆蔻之貌的姑娘,三日之内便长到了二八年华。王带走了所有的泉水,留下仅剩的不死民,痛苦地死去。”
“可那个女子骗了他,真正使人不老不死的,不是凉夜泉,而是泉下镇着的浮梁十二玉。那女子乘机取走了泉下的浮梁十二玉,交给她的哥哥,因着浮梁十二玉,少数的不死民活了下来。”
“你一定猜到了,那个救下不死国的女子,便是你娘凉漱玉,她的哥哥,便是我,不死国国主。混乱之中,一些国民偷走浮梁玉逃跑,我手中,只余下三块。我决定,带着其中的两块玉,与剩下的不死民迁至北疆密林过活,命你母亲带着其中的一块玉,蛰伏于北朝,找寻失落的浮梁玉。我对你母亲说:‘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宿命。’你母亲为了族人,遵了命。”
舅舅执起我腰间佩戴的白玉,轻轻笑了:“那时我留给你母亲的,便是这块玉。”我说不出话来,那时阿娘隐居世外,不知何为人心险恶,刚刚见识了世人的粗陋可怖,刚刚经历了生死,便被自己的哥哥丢了出去。找回浮梁玉,谈何容易?
舅舅接着说:“那时我初遭大劫,一心想着报仇、保护族人,从未替你母亲想过,她该有多么害怕。鲜卑人毁我家园,灭我族人,罪不可恕。可我毁了自己唯一的妹妹,害她多年孤苦流离,心性大变,还逼迫她...我也同样罪该万死。这些年里,你母亲一直不愿回碧池林,我对不起她,涵儿,你母亲心里怪我,我...”
我打断了他:“舅舅,您是一国之主,有万般无奈,我想阿娘向来是明白的。阿娘身为一国公主,也明白自己的使命。只是,您是阿娘的哥哥,您舍了妹妹,选了家国,阿娘心里总是难过的。您也不必自责,为人君王,总是要割舍些什么的。我想着,这多年来,阿娘心里的怨早已淡了,您不必再想了。”
“涵儿,我想,你能不能同你娘说说,让她回来看看族人们,我们都很想念她,我们兄妹二十余年未见,我想见见她。”
“舅舅,您放心,我会转告阿娘的,只是,阿娘脾性,未必肯回。”
“好!好!只要你肯替舅舅转告就好!”
我应承了舅舅,心里却在想,身为君王,难免要割舍小爱成全大义。从前,大周同齐国开战,那时大周国力不敌齐国,战败了。齐国要大周嫁一个嫡亲公主过去做妃子,阿爹便命我姑姑纷艺公主和亲。可是姑姑有自小青梅竹马非卿不嫁的人,皇命难违,可心上人也难负。最后,姑姑同心上人相携私奔,逃到了陈国。阿爹费尽力气遮掩,还是被齐国知晓,齐帝大怒。为保百姓平安,阿爹只能再让年仅十二的小姑姑流画公主嫁过去。
我知道,阿爹也是不愿妹妹去受苦的,可他要为大周百姓着想,只能如此。我不禁想,如果我是纷艺公主,哥哥面临这样的局面会怎么样?哥哥是真正的君子,这样用女子一生换来平安的手段,他绝不肯用。更何况,那个被牺牲女子会是我。好在,如今大周国力强盛,我永远不会成了姑姑们。
我同舅舅告了别,暮辞已在我屋子里等我了,好些日子不见,他憔悴了不少,我忙走过去:“阿辞,快让我看看,怎么好像廋了好些,路上怎么样?受伤没有?对了,阿爹怎么样?”“没有受伤,都挺好的,陛下在我离开那一日就好转了,如今大约已开始攻打邺城了,用不了几日邺城便破,到时便可回京了。”
如今我心里的石头总算是都落了地。“倾倾,我离开七日,你可一切都好?”“你放心罢,我这不是好好儿的?”“那便好,我们离京已有小半月,也是时候回长安了。”
这,这就要回去了?是啊,我是清欢公主,是要回到皇宫里去的。可是,我总要和他,道个别的。“倾倾,你发什么愣?”我抬头笑了笑:“没什么,我想,我得去和邰师兄道个别。他毕竟救过我们性命。”
暮辞摸了摸我脑袋:“好姑娘,快去罢,你回来,我们便走。”
“嗯,那我去了。”
我去师兄屋子里找他,我该怎么和他说呢?我要走了,只这样简单吗?可是别的,又能说些什么?
我低着头思量,不妨撞上了什么人,我捂着头大大退了一步。“阿离,怎么样,撞坏了没
有?”我抬起头,果然是大师兄。
我揉揉额头:“不碍事的大师兄。”说完又低了头。
他笑了一笑:“没事便好,你怎么来了这处?是来找我的?”
我抬头对他笑了:“是,师兄,我来同你道别,阿辞回来接我了。”
“暮辞大人回来了?那陛下怎么样了?”
“阿爹已好了,不日便回长安了。我,也该走了。”
“那阿离,你这就要走了?”
“是。”
“那,你什么时候走?”
“这就走了。”
“这么着急?何不明日一早再走?”
“还是早些动身,已离家好些日子 ,怕阿娘等着急了。”
“那,你路上千万小心。”
“师兄放心,有暮辞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也是,暮辞大人武艺高强,会保护好你的。”
“那师兄,阿离便告辞了。”
“一路小心。”
我点点头,转身走出一段路,我猛地想起,这一走,想必我们是再也见不了了。我转过身,他还在那里站着,隔着远远一段路,我对他大声喊:“师兄,想必这一别,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你也千万保重!”
他似乎笑了,阳光晃眼,我看不清楚:“怎么会呢,我们一定是会再见的。”
回京的路上,我心不在焉地骑着马,一直在想师兄说的话。一定是会再见的。真的吗?他远在北疆,我身在长安,怎么可能再见,师兄安慰我,我怎么会当了真,真是可笑。
我明白的,我是周帝之女,若非远嫁,终是要在长安城过一生的,我是早就晓得的。可是,我还是有些难受。这是我第一次想,若我不是清欢公主就好了。
暮辞忽然唤我:“倾儿,你怎么了,一路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只是舅舅告诉我,当初他命阿娘孤身一人离开族人庇护,去设法救国人性命,恐怕阿娘如今还心里怨着他,我有些唏嘘罢了。”
暮辞转过头说:“那是上一辈人的事,我们又何必记挂呢?”
我忽然发现,阿辞今天话很少,从前他在外虽然少话,但对着我向来是唠唠叨叨没个完,是不是因为我一路上都在想自己的事不理他?我找了个话头问他:“阿辞,你还记得我姑姑纷艺公主吗?”
“那个被指婚和亲,后来私逃的和亲公主?”
“对就是她,她后来怎么样了,阿爹把她抓回来了没有?”
“陛下倒是没命人抓捕她,只是她和当时御史大夫林和砚的嫡长公子私奔,连累林家满门抄斩。她和林公子逃到陈国,依靠林公子写个文书、作个画谋生,公主娇生惯养,又没个一技之长,不久便被林公子厌弃,听说,后来竟流落了烟花之地。”
“怎么会?姑姑她不是同那林公子青梅竹马?既然两人有相携私奔的勇气,怎么会被厌弃?”
“这世间的事,又怎么是一言两语能说的清的?或许是逼不得已,或许是悔不当初,个中缘由,也只有林公子自己知道了。”
“这开始,便是姑姑错了,身为一国公主,享万民供奉天下敬仰,便要肩负守护母国的使命。姑姑辜负了大周十六年的养育,从了心愿嫁了郎君,可最后,她那心上人却负了她,真是令人唏嘘。”
暮辞说:“你说的对,纷艺公主是错了,她那林公子,有远走的勇气,却无保护爱人一生的担当,纷艺公主算是错看了他。”
我说不出话来,谁能想到,当初的嫡亲公主,大周皇帝的胞妹,竟是如此般下场?或许当初她和亲齐国,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