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师叔二三事》越冬川

10、须臾境

　　寻从床上醒来，觉得自己刚刚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师叔与自己都坠入了崖底，还有漫天的大雪。
　　这个梦太过真实，寻不禁掐了自己一下。
　　疼，说明现在自己没有在做梦，眼前的一切虽不熟悉，但决不是雪崖下。
　　"寻？"寻正疑惑之际，听见有人说话，抬头望去，竟是师叔。
　　"师叔？"寻问道，却总觉得眼前的人与师叔不同，虽然容貌别无二致。
　　眼前的繁缕浅笑着，坐在了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方才缓缓开口:"莫不是睡傻了，我何时成了你的师叔。"
　　寻见到眼前浅笑的师叔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个名字。
　　"灵雨？"脱口而出，寻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涵义。
　　"还记得我的名字，看来你这神智还在，昨日喝了许多酒，头定然是痛的，来，给你带了醒酒汤。"灵雨将陶罐里的汤盛到碗里，向寻招手。
　　寻翻身下床，起身时头昏得几乎栽倒，看来昨日果然喝了不少酒。
　　灵雨笑着望向寻，眉眼与繁缕相似却又不同，繁缕冷静克制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灵雨的眼中却满是温柔和善，在他的眼神中永远如沐春风，冰消雪融。
　　寻有些恍惚，觉得眼前的灵雨似乎太过虚幻，伸出手附上他的脸，是暖的。
　　这下寻便有些尴尬，手梗在空中不知何去何从。灵雨反倒笑着将寻的手攥住道:"大少爷这双手可比公主的还要嫩些，我这常年征战的人真是比不得的。"
　　"你倒是知道公主的手如何了，怕不是过几日便成了驸马爷了吧。"寻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他觉得自己似乎不是自己，又是自己，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却又觉得发生的一切无比的合理。
　　"你我相识十几载，自是知我，天下若无太平，自是不会考虑儿女私情。况且……"灵雨没有说下去。
　　寻的心中隐痛，不知为何。
　　"你得胜归来，本是喜事，怎么就不能锦上添花，将你的终身大事给定了，我和娘亲都商量很久了，门当户对的姑娘给你物色了不少，你若瞧上了哪个，改日......"
　　"不用了，我四处征战，朝不保夕，只怕辜负了人家姑娘。"灵雨打断寻的话，看不出喜怒。
　　寻的头晕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挣扎着对灵雨说："我想洗洗脸。"
　　灵雨有那么一刻停顿，转瞬便面露喜色的打水去了。
　　"被支使还这么高兴，真是怪人。"寻在心里嘀咕。
　　不多时灵雨便端着水回来了。
　　"小时候一直是我帮你洗脸的，别人还笑你，说娘哪是收养了个儿子，分明是给你找了个小仆人。"灵雨说道。手里的毛巾细细擦拭着寻的额角脸颊，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在战场纵横多年的武将。
　　"若不是我身体不好，定也可随你沙场驰骋，爹还偏心的将武功尽数传给了你，如今你封侯拜将，却还要翻旧账，我一会儿便去找娘亲评理。"寻一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说道。
　　灵雨仍旧笑着，他们兄弟二人已多年没这样玩笑过，他几乎希望时间不要流逝，就这样停住，寻安安静静的等着他，而他，也永远不会离开。　　" 二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不如就这天吧？"陆夫人问灵雨。
　　陆夫人是灵雨的养母，寻的生母，说起话来不怒自威，这句话虽然是在询问灵雨的意见，实际上，她自己已经定下了，再顺便通知别人。
　　灵雨听了没有马上回话，反问道："不知齐府那边可赞成这个日子完婚。"
　　"我与老爷会过亲家了，大家都觉得这个日子好，你不必担心。"陆夫人道。
　　寻在一旁坐着，低着头，也不曾说话。
　　灵雨看了寻一眼，对陆夫人说道："若长辈们都觉得合适，那便二月初八好了，劳母亲费心了。"
　　陆夫人面露喜色，连声道好。又闲谈几句，便急着准备婚礼去了。
　　"齐家姑娘秀外慧中，是有名的才女，嫁给你真是便宜你小子了。"寻打趣道。
　　"既然你喜欢，不如你娶了可好。"灵雨道。
　　"这事玩笑不得，以后是要被嫂子罚站的。"寻笑道。
　　灵雨笑笑，没再说话。
　　二月初八，下了一整日的大雨。
　　灵雨喝了不少酒，寻拦都拦不住。平日里酒量奇好的他，竟喝得酩酊大醉。
　　送走了宾客，已是深夜。
　　寻住在灵雨府上的客房里，说是客房，其实是灵雨特地给他留的一个别院。灵雨很早便搬出了陆府，因其战功，皇帝赐给了他一座宅邸。今日的婚礼，便在灵雨的府上进行的。
　　寻因身体的缘故，并未饮酒，独自坐在床上发呆，只听得见外面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寻的房门猛的被人推开，借着微弱的烛光，寻隐约觉得那是灵雨。
　　"洞房花烛，来我这干嘛，别是醉得连新房都找不见了。"寻拿起烛台走近，看清来人正是灵雨。
　　此时的灵雨被雨淋透，一身喜服紧贴在身上，狼狈至极，寻问他话也不答，仍在雨里淋着。寻便上前想拉他进来，总在外面淋着也不是办法。谁知刚将手伸出去，便被灵雨死死钳住。寻被这一下吓得不轻，手上的烛台也滚落到地上熄灭了。
　　一瞬房间陷入黑暗。
　　寻感受到灵雨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黑暗中，似乎能看到他毫无温度的眼神，他突然一字一顿道："你可不可以跟我走。"
　　"大喜之日，你胡说些什么。"寻有些慌乱的想抽出自己被制住的手。
　　灵雨听寻这样说，松开了手。
　　"边关来报，军情紧急，须即刻动身前往，来此，与你辞行。"灵雨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留寻一人在黑暗里。
　　寻怔在原地许久，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灵雨那句"你可不可以跟我走"
　　灵雨一去已有三个月，寻日日等着他的书信，望他在那张薄薄的纸上书写安好二字，方才安心。按日子算来，这两天便又会收到灵雨的信件。果然，下午府里的人便拿着信急急跑了进来。
　　寻接过信，急忙打开，并未注意送信人的眼中噙着泪。
　　纸上的字迹并不是灵雨的，寻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看到"主将程灵雨，战死"这句时，竟有些恍惚之感。反复问了送信的人，确认这是事实后，寻放下信平静的回到了房里。陆夫人伤心的抹着眼泪，让人通知了灵雨的夫人。　　边塞夜晚刺骨的冷，寻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又拨了拨身前的篝火，才找回些许知觉。寻本就体弱，这一路舟车劳顿，还要躲开四散的敌兵，勉强支撑到现在，明天，便可到灵雨军队驻扎的地点了。
　　抬头看着如羊脂玉般颜色的月亮，寻的视线忽的模糊了。寻想起小时灵雨拿着柄木剑，神采飞扬的跟自己讲着大漠的游侠是如何惩恶扬善的，说总有一天他会带着自己来看大漠的月亮，因为大漠的月色，格外的美，像一块浑圆的羊脂玉挂在天上。
　　寻不知大漠的月色如何，却从灵雨的眼中看到了绵延千里的月光。从此便有了无限的憧憬。
　　后来灵雨从了军，奔赴了大漠的战场，临行前他欢欣雀跃，终于去了心心念念的大漠，寻也替他开心，只是遗憾不能陪着他一起去。
　　再后来，灵雨从大漠得胜回来，寻以为灵雨会欢喜，谁知他回来后便喝了个烂醉，拉着寻的手道："大漠的月色很美，可我不想再去了。"
　　风越吹越劲，寻躲进帐篷里，听沙尘敲打篷壁的声音，渐渐睡去。
　　翌日，寻带着一身疲惫走进了军营，副将带他去看灵雨的尸体，一路上寻看到灵雨带领的军队虽然经历了失去将领的打击却依旧秩序井然军心未散，心下多了几分慰藉。
　　副将将寻领到一处偏僻的帐前便离开了，寻颤抖着手掀开了帐帘，此刻他甚至想转头离开，因为他见到他以后，便再也不能欺骗自己灵雨还活在世上了。
　　没有想象中的凄凉和悲痛，寻进到帐内看到灵雨正在桌前写着什么，那么真实，那么熟悉，竟不像幻觉。
　　此时灵雨刚好抬头，看到寻呆愣的表情，付之一笑，轻声道："来得好迟。"
　　寻这才发觉眼前的人不是幻觉，而是真的灵雨。
　　"你竟然骗我！"寻冲到灵雨面前便给了他一个耳光，随后又扳着他的头看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痛哭出来，道："活着就好。"
　　"你看你，哭哭啼啼活像个小姑娘。"灵雨带寻坐下，又解释道："传出我死讯的那场战斗打得极为惨烈，我被人背出来时已没了气息，这才误传了消息，谁知我福大命大，在死人堆里躺了两天两夜竟醒了过来，之后我又传了封信给你，估计你没等收到便会来给我"收尸"了，我也只能恭候大驾了。"
　　"那你是怪我不分青红皂白了？我这就回去炳明父亲母亲，说你的骨头都被野狗啃了干净！良心被狼掏了吃。"寻的嘴上不饶人，可眼里的欢喜几乎满溢出来。
　　经历了这次死里逃生，有一个念头在灵雨的心中疯狂滋长，他再按耐不住自己对于寻的感觉。那不是手足之情，不是好友之义，而是真实热烈的男女之爱，虽然这大逆不道，他之前的人生都在用战争麻痹自己，但一想到自己将孤独且毫无声息的死在异乡，这种失落便开始疯长，他需要那个他爱着的人知道他的想法，就算随后死去，也算不枉此生。　　寻到边关已有半月，这些天灵雨除了上战场便是陪寻到处逛，说是逛，无非是看看大漠长河，戈壁树林，寻也结结实实吹了半月的寒风。
　　今日灵雨带人出去探查情报，寻便背着弓箭准备猎几只野味给他吃，顺便和他说下回家的事情，毕竟出来这么久，父母也是要担心的。
　　散漫的走了许久，还什么都没有猎到，寻正准备回去之际，却隐约瞧见前面有一个灰乎乎的影子，走近去看，竟是一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寻迟疑着，将那人翻了过来，不想他竟然是个女人，看样子应是受了伤，正昏迷着。
　　寻准备背起女人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从身下掏出一把匕首抵到寻的喉咙上。

　　马上天就要黑了，灵雨外出侦查都已回了好久，可寻还是没有回来，不能不让人担心。正当灵雨心急如焚之时，敌国却派来使臣求见。
　　灵雨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设想。
　　果然，那来使见到灵雨后，直接拿出那把他交给寻用来防身的匕首，并说明日灵雨若不降伏于他们，便用寻的血来祭祀死去的战士。
　　灵雨不等那来使将得意的表情换为惊悚，就已将他的头颅斩下。
　　"司卿，军队就交给你了，如今你便是主将，程灵雨刚刚便已死去。"交代好之后，灵雨提剑欲走，却被司卿拦住，他双目通红道："你要一个人杀进敌军？待我整顿大军追随你一起，我不可能让你孤身犯险。"
　　灵雨拨开司卿的手，道："来不及了，他不可能等到大军攻入的那一刻，我也不想整个队伍的兄弟因我一人受累。"
　　司卿看着灵雨渐渐没入黑夜的背影，感叹自己一生只能追随一个背影，连他的余光都不曾拥有。

　　寻被人挟持着进了敌军的大营，不用细想便知道他还活着肯定是用来牵制灵雨的筹码，他最不想的就是成为他的负累。
　　寻被人关到一个铁笼子里，周围一群士兵把守，手脚又都被捆住，动弹不得。他拼命的骂着周围的士兵，用尽最污秽的词语，希望有人能被激怒，一气之下了结了他。可寻忘了一点，敌军听不懂他的语言，一顿污言秽语之后，除了累得喘气之外，寻没得半点打骂。
　　这边灵雨已成功潜入敌营，看到被关到笼子里的寻时，反而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事。不过看到他破口大骂敌军时，倒是证明了自己的猜想，寻不想连累他，想要自裁。
　　寻骂得累了，便躺在笼子里看月亮，今天的月色依旧美好，只是自己没有心情欣赏了。
　　夜里风真凉啊，此时的灵雨在做什么呢，最好他不要知道自己的处境，不然，以他的性格，是一定会来救自己的。寻这样想着便惊出一身冷汗，挣扎着坐起来，看向四周，没有灵雨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弟弟真是好口才，骂了这么许久，竟也未重词，嫂子我佩服。可惜啊，这里除了我便没人听的懂了。"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好生耳熟。　　眼前的人是寻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个秀外慧中，温柔贤淑的齐家姑娘，此时穿着异国服饰，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凭添一份妩媚动人的模样。
　　她缓缓的走向寻，散发着如罂粟般美艳惑人的气息。
　　"你知道他与我洞房那夜说了什么吗？"她不看寻的眼睛，继续说道："他喝得烂醉，一直喊着你的名字，我本可以一刀杀了他，可我迟疑了，若那日你答应与他远走高飞，何苦促成今日的局面。"
　　寻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眼中似乎闪着泪光。
　　"杀了我，他也许还有救。"寻对齐家姑娘说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的？"女人的声音中似乎掺杂着怒气。
　　"因为你喜欢灵雨，希望他活着。"寻的语调平静，无悲无喜。
　　女人有些惊讶的神情落到了寻的眼里，转瞬即逝。
　　"你说对了，可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只会让他更恨我，虽然我想他活着，可我希望他爱我。"
　　"在我身上有个腰坠，你拿去给灵雨，他看到后定不会追究你的，还会努力的长长久久的活着。"寻道。
　　女人搜了一遍，果然有一个腰坠在寻的身上，她隐约记得灵雨似乎也有一个相同的腰坠。
　　"我相信你会对灵雨好的，以后你可以做回齐家姑娘，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而我，不过是大漠里的一捧黄沙，不会出现在你们的世界里。"寻笑着说道，有些遗憾不能见他最后一面。
　　女人没再说话，却迅速的打晕了看守寻的士兵。将寻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你怜悯给我的，我不稀罕。"女人带着寻躲过敌军，一点点向营外挪去。
　　灵雨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动动，他的新婚妻子，竟是敌国的奸细。她现在又悄悄带着寻逃走，不知有何打算，灵雨只能静观其变。
　　寻跟在女人的身后，忽的有些羡慕起她来。她可以大方的承认他爱着灵雨，她可以背叛他的国家和大义，只为了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
　　寻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她是一个如此自由高傲的人，却要被自己要求成为替身，也许还会在自己的阴影下生活一辈子。
　　不过时间似乎并不容寻做过多的思考，回过神来时，他与女人已经被敌军团团包围起来。
　　女人当机立断抽出匕首放在寻的脖子上，不过敌军似乎并不受她的威胁，召集弓箭瞄准了二人，甚至没有给寻思考的时间，如雨般密集的箭破空而来，女人随即挡在寻的前面，紧接着一声声箭没入皮肉的声音传进寻的耳朵，她的眼中逐渐流逝了生命的光彩，最后她趴在寻的耳边轻声道："我叫依米。"
　　依米，一种开在沙漠里的花，她们同样绚烂却也同样短暂。寻抱着依米的尸体，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看着一把把寒刃逼近，反倒觉得解脱，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没有想象中的劈砍，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睁开眼，便如天神下凡的灵雨就在眼前，他此刻杀红了眼，活像地狱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