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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   往年落雪多在九月十五,今日已是九月十一日。温恰恰懂得看天象,但此时时候太早,尚且判断不出初雪时间。

      他们与观瀑楼中的弟子不同,时日愈是推后,愈是慎重,早先薄雪漪还会与殷致虚说笑,这会儿一日下来也说不了十句话。

      沈丹霄一人独坐,青云与鲸吞一齐摆在身侧。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轮到他去外头探查,其余时候,他便在这处擦拭长剑。

      青云之后是鲸吞,鲸吞之后又是青云,循环往复,若是有意,当真可以至天荒地老。

      他擦完青云,若有所觉,将剑放下,抬起头正看见岳摩天。

      风雪崖上,只岳摩天与碧环夫人两个魔道中人,但如今情势容不得生出什么龃龉,一直都是相安无事,不论各人心里如何想,表面倒是融洽。

      岳摩天微微一笑,冲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

      沈丹霄知道他是提醒自己,但他并不确定之后会发生什么,因而只当不知,又取了鲸吞来擦。

      鲸吞粗重似刀,风雪崖上没有相匹配的鞘,他找了熟牛皮,粗制了一个,便于携带。

      转眼入夜。

      荀天工的屋里透出微微烛光。

      这是风雪崖的斋舍,原本并没有多余摆设,现在却堆满了零零碎碎的物件,金铁木石都有。崖上东西不多,他都翻拣了一遍,所有能用的都拿上了,剩下一些,有他随身所携,也有相里奚带来的。

      相里奚除了是他同门师侄,与他并没有太过亲近的关系,此次两人随行,别人以为他不知道,他却清楚对方是为了照顾自己。

      若他当真愚笨,如何取得天工之名?只是这世上之事太多无关紧要的,能让他放在心上的更是少之又少。

      相里奚死后的第二天,他忽地心慌起来,想:我回去要如何与师兄说?

      他是师叔,理当护师侄周全,师兄或许能原谅他,他却觉得这种原谅难以接受。

      此时荀天工的面前放着原本背在身上的竹笈,这是方寸山弟子第一件亲手打造的物件。

      山中大多人的竹笈只有五十四个格子,他却做了百零八个,且下头还有一层,总共两百一十六。这两百多的格子里,放着他十几年收集来的珍贵材料,又或图谱,每一件都是他的心血。过去的几天里,他用掉了大半藏品,因而里头大部分是空的。

      他困得睁不开眼,全靠薛神医的药剂顶着,却有预感,今天就是结果之日了。

      蛛丝预警的确厉害,但那人若懂点金法,想来也会懂些千丝术,要破解并不难,稍费些功夫,便能切断他耳目。

      荀天工是个聪明人,他的聪明并不表现在为人处世上,相里奚死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么多事。

      他将房里东西收了起来,屋里齐整得像是没人住过,若他师兄见了,必定要骇到的。

      将至卯时,他若有所觉,站在屋子正中,面朝向门口。

      默数到十二的时候,有风拂来,门向两边打开。但风雪崖上只有劲风,门也落了闩,只可能是来人隔门将之震裂了。

      此时将近黎明,正是人最疲乏的时候。

      荀天工早料到今日之事,别人或许也想到了,却放任其发生。敌暗我明,若对方不主动出面,他们极难寻见人。

      月影沉在天陲,天空的颜色半明半暗,卫天留身材高大,原本赤裸的躯体披上了一件简陋的外袍,腰带系得松松垮垮,露出一点苍白的胸膛,半张面孔隐于阴影下。

      荀天工第一回见他是在棺中,第二次是在敌对中,对方威风赫赫,但缺了点气度,此时他神情看不分明,倒有了点从前模样。

      然而对方越像从前,荀天工胸中的怒火烧得越炽。

      他很少愤怒,因而没有学过如何控制好这种情绪,几乎在二人打照面的第一时候,便有一团物事从地下冲了上来。

      ——正是那只螺盘。

      螺盘本身是漆黑的,因表面光滑如镜,折出光来。

      天上的月相只余一抹淡痕,反倒是地上的螺舟更像弦月,螺舟冲出之时,卫天留正好低头,这半轮弦月便映在他眼中。

      他的眼是鲜红的,折出的月光入了他眼,被原本的血色侵染。荀天工看见他眼中漏出的一点红,心头一悸,螺盘狠狠咬向卫天留的脚。

      对方与惊吓这种情绪已然不相干,却见他仿佛寻常人遇了蛇,一瞬间往后弹出丈许,竟是半点不想招惹。

      只是螺盘受荀天工操纵,身在局外,看得清楚,紧随其后,追咬上去。

      若说经验,卫天留的背后人许有不足,荀天工出身方寸山,更是不足,螺盘飞至半途,卫天留脚下一蹬,迎头撞了过来。他撞的自然不是螺盘,与其擦肩而过,直往荀天工来。

      荀天工脸色一变,往后退步,只是屋中地方有限,纵然要退,也没有多少余地,眨眼间卫天留已到了他眼前。

      卫天留早已死了,身体虽能动弹,却无真情实感,他身材高大,比荀天工高了一个头,此时居高临下,抬手抓来。

      他手掌比寻常人大,手指苍白,被紧致的皮肤包裹,抓下的时候荀天工眼前一暗,仿佛乌云罩头。

      如琇等人与他有共识,双方虽然不在一处,但在卫天留出现时候,荀天工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不消一时半刻,友方便能赶到。

      前有螺盘牵制,后有诸多高手助阵,即便拿卫天留无法,也能摸些底细,在下次遇见时占得上风。而在这计划之中,绝无一照面荀天工就身殒的。

      当那片乌云笼在头上的时候,荀天工心内毫无起伏,只想起自己初至方寸山时,同每一个刚入门的弟子一样,由师门长辈领去看一眼天工图录。

      方寸山与寻常门派不同,没有私藏秘籍的做法,每一个弟子都有参悟图录的机会,但有这份天资的人却少,大部分人学了半辈子,也不过得了十之一二。

      而荀天工看着打开的图录,从第一页起始,便物我两忘。原本看完图录后,便要去拜师,因他看得入神,无人扰他,足足看了一日夜,终因年纪尚小,又饥又渴,昏厥过去。

      醒来时,他正搂着一人脖颈,倚在对方怀中。

      耳边声音此起彼伏的,似有许多人,只听抱着他的那人说:“……我代师收徒,从此他便是我的小师弟。”

      有人问:“他年纪还小,也不知看懂了多少。”

      那人说:“那也没什么。他若愿意,便看一辈子好了,我方寸山也不强求弟子做什么。”

      之前问话那人听了,大声笑起来,他一笑,又有许多人也在笑,一时热闹极了。

      笑声太过吵闹,荀天工睁开了眼睛。

      待他养好了身体,新得的山主师兄除了许他借阅山中所有书籍,更抄了份天工图录与他。

      自此他全心投入学习之中,除此外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山主怕他又伤心神而遣了人看护,确如他之前所言,从未强逼他做任何事。如此七年之后,他看完了天工图录,也彻底吃透了,终于得了天工的名号。

      那时他才知道,山主此前竟没有将他名字录上。

      山主道:“我方寸山立派九百年,冠以天工名号的弟子未及一掌之数。我无甚野心,只希望在世时,能见山中再出一个。今日我将你名字录上,往后的弟子见了,便知晓当年有个惊才绝艳的前辈。”

      荀天工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名册上别人的名号。

      方寸山弟子并不多,这么多年下来,只攒了三寸厚的一本帛册,其中经历过十七次誊抄。那一夜,他将名册从头翻了一遍。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

      方寸山弟子极少出世,而出世的那些弟子会带着同门的成果,或入朝,或行遍天下,一面对机关造物加以改造,一面将外界变化记下,待回山后交给同门传阅。摘星高楼又或钉耙水车,劲弩石车又或掌心玩物,日常所见又或百丈巨船,天下每一个角落都有方寸山弟子的影子。他们留名甚少,因为那些东西并非一人之功,一个方寸山弟子的身后,是整个方寸山。

      方寸之山,可鉴天下。

      山中藏书虽多,也有看尽一日,荀天工知晓不能闭门造车,却多年不与外人交接,不通人情,他有心作为这一代的出山弟子,却不知从何下手,今次来风雪崖,是他向山主师兄主动求来的,也是他头回出门。

      真是难忘的第一次。他在这瞬息里,想过了自己短短的前半生,确信每一份心得都记录下且留在了方寸山,终于释怀一笑。

      天底下没有散不去的云,他抬头见着那云,面上却无所动,一拳打了过去、

      这云乃是卫天留的手掌,自然是穿不透打不烂的,而且他力大无穷,荀天工与他正面碰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时被力道反震向后跌倒,又因力道没有泄去,身体重重砸进墙里。

      他背上作痛,却也仅止于此,左手撑地,微有摇晃地站了起来。

      卫天留一击建功,低头瞧着方才与对方碰撞上的手臂,即便没有半分情绪显露,也看得出有些意外与茫然。

      他手臂上的袖子尽数被撕烂,露出大半个膀子,苍白的肌肤上有数道血淋淋的痕迹,尤其是手腕位置,更是血肉模糊,隐隐能看见雪白的骨头,仿佛刚从野兽口里挣出来。

      而荀天工左手负后,右手自手掌到肩头的衣衫也有破损,依稀可见肌肤上覆着黑漆漆的甲,指尖长出寸余,如同鸟喙,与对方伸出的指甲有些相似,方才他便是以这喙部反叼住对方,将那条刀枪不入的手臂伤得鲜血淋漓。

      卫天留自身或许不会思考,他背后之人却是会的,也同常人一样有喜有惧,意外失手后,退到门边,不再上前。他只伤了手臂,血液初时淌满了整条手臂,一滴滴落在地上。血呈殷红色,渐渐转深,不一会儿竟将地面腐蚀得微微斑驳,发出滋滋的声响。

      血流了只两息,已然停了,卫天留怔怔看他,似是不明白自己如何受伤的。

      时间拖得越久,对荀天工越有利,他道:“你进来的时候,显是想过如何应对螺盘。既猜到我们之中有你耳目,我如何会将底牌显露给你?其实螺盘除了会飞能入地外,并无别的本事,那根梁柱我提前做了手脚,当日只是障眼法。”

      卫天留张口:“原——”

      他之前没有说过话,荀天工等人便以为他不会说,此时这声听起来沙哑粗粝,说得艰难,不易辨清。此时开口,或许是事情太过出乎他预料,想要抒发感想,然而这声音难听,他说了一个字后,自己也听不下去,主动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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