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股》姬橙

16、第十六股

　　这天下午，我读起了毕昇碑前那行字：
　　“活字之印刷术，初用泥，再用金，后用人。”
　　我这才明白，我正是一台印刷机。
　　于是我要准备期末考试了，这需要认真练习十三股文的种种技巧，也需要忘掉一些应该忘掉的东西。
　　可是刻骨的爱与刻骨的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的，假如能忘掉的话我就出家当和尚。
　　我持起笔描写那些本就足够冰冷的汉字，直到自己被自己冻僵。

　　江老牛说：这段时间不能白费。趁着薛气凝没有回来，大家请打开课本以及PAD，开始自主学习。
　　于是我们拿出刚刚到手的PAD，美妙的气味在空气中荡漾。

　　这一天我无聊地从“一”练习到“十七”，猖狂的冷风削袭着趋临崩溃的神经与皮肤。
　　机械地、单调地、重复地在此描写、抄写、临写，我心中竟能有短暂的平静。
　　这种平静来得太诡异了，就好像在一片古迹中摆放着的人工智能，用女声对我说话：
　　“倪奇云，你请回吧。”
　　我收拾收拾东西离开了书吧，只身回到教室上晚自习。教室里开着暖气，让原来冰冷的手掌登时多了层水粒。我脱掉外套，继续在纸上练习书法。
　　这已经是考前最后一个晚自习了，次日就要上期末考试的考场，考完以后，这一学期就结束了。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响了，陆十三和朱八百来了。
　　不好了，陆十三说。
　　东窗事发，朱八百说。
　　我跟着他们走到书吧，看到莫凰、冯小田、李蓓蓓、薛气凝也在那里，用好奇的目光瞅着被我坐塌的椅子。
　　“好了，全剧组的人都来了，”冯小田不无尴尬地笑着说，“那个，大家都仔细听我讲话，也别出声，听我……那个把话说完。我说完以后……那个……我……好了，那我就开始说了。”
　　我用余光看到莫凰抿了抿唇。
　　“就是……是这样的，于老师说，我们的戏里含有十分不合适的情节，不但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还会影响我校的领袖地位……这个……总之十分不妥。就是……他说皇上造园林将地址定在静思湖，这明显是在影射邓校长是皇帝，是独裁者。而且皇帝竟然有两个侍从和一个太监，这明显也是在诽谤校长的清誉……老师怎么会拿学生做奴仆呢，这明显是不合逻辑的。而且皇帝还要把学生拖出去斩了，这……这太可怕了……皇帝还娶了女学生当皇后……”
　　莫凰生气地说：“你在说什么呢？”
　　“我之前说……说过，让我把话说完。这个……这个于老师说得很对，我觉得他全面地分析了问题，既肯定了我们的电影的合理性，也指出了不足之处。因此我重写了一份剧本，准备找个时间重拍一遍。大家有意见吗？”
　　薛气凝抢先说：
　　“今天于老师找完冯小田后找到了我，对我陈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我感觉于老师考虑十分周全，为我好好上了一课。我对自己影射邓校长的行为十分自责，对冯小田的混账行为表示强烈谴责，我对天发誓，以后绝不会容忍也不会允许此类事件的发生，并对天发誓做一个可爱的薛气凝。”
　　陆十三控鼻孔说：“说得对。”
　　朱八百眨眼睛说：“说得好。”
　　我说：“一派胡言。”
　　莫凰说：“你们的思维方式也是离谱，好端端的古装剧给搞成讽刺剧，自己还给自己扣大帽子，是不是有病？要补拍，我第一个说不。”
　　我说：“我第二个。”
　　她用感激的眼光看着我。我感觉一腔傻乎乎的热血在使劲而不羁地滚动。
　　“走。”我对她说，“我们去找于老师，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在我们两人并肩离开书吧那一刻，我甚至能嗅到其他人错愕的眼神与冰凉的呼吸。他们既没有回答，也没有阻拦，仅仅定在我们背后，呆呆地望着我们离去的背影。在这时，我听到了身后李蓓蓓的呼唤，那是一种近乎无助的呼喊，在劝我回去。可我已经刹不住了，我注定会掉下去。
　　我们推开数学办公室的门，看到于存正对着牛棋棋说话。
　　“牛棋棋呀，你当初选了这条路，就该注定为之付出所有的。今天给你聊这么多，对你的了解加深了许多。”
　　说到这儿，他看见了我们，打了声招呼，推了两张椅子过来，口中连声说：
　　“坐、坐。”
　　他接着对牛棋棋说：“好了，那今天跟你谈到这里，我真心希望你能走出那段经历，好好坚持下去。好了，你先走吧。”
　　牛棋棋抬头看了片刻天花板，说：“老师，谢谢您了。”
　　她跟我们打了声招呼，步子不稳地走了出去。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于存问。
　　“老师，是有关电影的事情，我觉得您多虑了。”莫凰说。
　　“多虑？”于存笑着说，“你们老实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影射邓校长？”
　　“没有，老师，”莫凰坚定地说，“绝对没有。”
　　于存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冯小田跟我说他写的就是古装剧，但我一听他那语气就不对。再说了，你们那个谁……薛气凝演的皇帝，然后把宫殿修在静思湖，这不闹着玩吗？我跟你说，就这部分，一般人都能看出来是影射。假如让外校一些图谋不轨的人专门把这段截了去，说青岛二中的学生拍电影影射校长，这影响多不好？传到社会上去，根本没人听你们的解释。”
　　莫凰一时语塞。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冯小田和薛气凝走了进来。
　　“老师好。”
　　“你好，坐，坐。”
　　他们也拖了两个小板凳坐下。
　　“老师，”薛气凝义正言辞地说，“我对我先前的犯的错误感到十分抱歉。”
　　冯小田说：“于老师，那个……那个是不是这部剧要重拍，否则就会触犯底线？”
　　“对，”于存说，“重拍吧。”
　　接着于存对我们说：
　　“看见没有，他们都承认这是在影射了。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因为邓长明校长的确十分伟大，你们可能是在潜移默化的熏陶中不自觉地赞美了他的优秀品质。没关系，我不怪你们，你们不承认我也能理解。不过既然薛气凝和冯小田都承认了，你们也就没必要隐瞒了。”
　　莫凰用牙齿咬住嘴唇，脸色铁青地看着冯小田。
　　“好了好了，”于存打了个哈欠说，“赶紧回教室上晚自习吧，明天要考试了。”
　　我们四人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一个接一个地喊：
　　“老师再见！”
　　“再见！”
　　办公室的门合上了，冯小田走在最前面。莫凰轻喊：
　　“冯小田！”
　　冯小田回头。
　　“双删吧。”
　　莫凰拿出手机，摆弄了一阵子。
　　然后她的□□头像就换成了一片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