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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Final Episode ...

  •   他最后一次和路西恩说话,是在夏季学期结束之后。之所以要用这种奇怪的计时方式,是因为周围的变化太过明显:街道和花园里突然塞满了纵情尖叫大笑的孩子,偶尔会有群冒失鬼拿你家的墙壁练习投球,砸碎了厨房气窗的毛玻璃;每天把车倒出车道的时候要加倍小心,因为一场滑板比赛很可能正在拐角处举行。一个星期后,狂欢收敛了些,孩子们纷纷去参加夏令营或者童子军野外拉练了,米歇尔感觉到整个街区(包括家长在内)都和他一样松了口气。
      “……他们在我的车前盖上画了一只老山羊,这群小魔鬼。”帕克医生对例行拜访的律师说,抱怨邻居家的双胞胎,以及他们那些有着可怕创造力的玩伴,“不,我不生气,我只是无奈,非常无奈,就像上次被波利捉弄的时候一样。”
      “波利?”
      “路西恩的鹦鹉,一只长羽毛的小魔鬼。”家庭医生眨了眨眼,习惯性地用铅笔搔了搔灰白的头发,“你今天很幸运,维勒先生,他醒着,不过,”看见米歇尔的表情,他低声笑起来,“每个人都怕医生的‘不过’。维勒先生,我只是例行公事地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他几乎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米歇尔已经很多次拜访过路西恩的书房,这里已经被改造成病房,加进许多带金属质感的冰冷物件,以至于每一次他在这里开口说话,都确信自己能感觉到医生们沉默的、监视的眼睛正在空气中漂浮,还有护工不赞同的目光,或许还有上帝的。
      “下午好。”他轻声说,在床边的靠背椅上坐下来。
      路西恩•克劳渥把目光从花园里转回来,定定地注视着这位午后的访客,米歇尔发现自己很怀念着双眼睛,带灰的蓝色,好像夏季拂晓时分的天空,瞳孔周围有轮辐状的深蓝条纹。他从六岁就认识路西恩,却又从未了解这个人,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上大学,职业是什么,周末喜欢干什么,偏好哪一型的书刊杂志,在哪里认识瑞秋。但是这些还重要吗?“他几乎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事实上他不是任何人,因为他已经不记得了。
      “你好。”似乎经过了漫长的犹豫,路西恩迟疑着回应了他的招呼,“对不起,我的医生说我有时候会忘记——”
      “我知道,抱歉,我是米歇尔•维勒,你的……”你的什么呢,小学同学,对门邻居,朋友,兄弟?许多年前我们一起驾船猎杀海怪;我们在小岛上见过森林神老庞泽的花园,见过长翅膀的松鼠和巨大的鲜红色花朵;台风来袭的时候在厨房桌子底下玩弹子游戏;我们曾经互为对方的一部分。米歇尔吞咽了一下,“……朋友。”他说,“老朋友。”
      “当然,米歇尔。”灰蓝眼睛的病人友好地笑起来,“很高兴见到你,米歇尔。”
      “希望我没有打扰你。”
      “没有,没有,在你进来之前,我不过是在盯着花园发呆。”他在枕头上变换了一下姿势,米歇尔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一个抱枕,“……喔,真糟糕,我的意思是,那很好,谢谢你,米歇尔。今天不用上班?”
      “我提早了一点下班,过来……看一看。”他回答,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拘谨,这是两个陌生人的会面,没有任何意义,“我是律师,”他解释道,“和朋友一起经营着一家很小的事务所,理论上的优点是可以自由决定上下班时间,至少偶尔可以这么做。路西恩,或许我们可以停止搜刮话题。我说过我只是来看一看你,所以我们都可以放松些。”
      对方睁大了眼睛,微微惊讶地盯了他几秒,然后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令人不安的坦率,米歇尔。”他轻声说,笑了笑,“不过我承认这样更好,至少不用像侦讯一样找齐你的背景资料,好维持一场正常的谈话。你认识我的妻子,对吗,米歇尔?”
      “是的。”
      “真可笑,倒是我不认识她了。每一次我醒来,整个世界都塞满了陌生人,例如瑞秋,例如门外那个山羊一样的医生,还有你,抱歉。有时候我看着一样东西……”他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却叫不出它的名字,该死,我知道它是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路西恩停顿了一下,闭起眼睛,“该死,我累了。不,坐下,米歇尔,先别走。”
      律师重新坐下来,安静地等他说话。
      “我不可以睡着。”他看着米歇尔,恢复了平静的语气,“等我醒来,一切又得倒带重来,他们必须在一次耐心地跟我解释这个女人是谁,那个提着医疗包的老头又是谁。‘我是您的护工,克劳渥先生,您现在一定觉得很迷惑,请留心听我解释。您得了某种罕见的脑病,您可能会忘记一些东西。’那个小伙子每天都得这么说。这很可怕,米歇尔,你不能每天都把你的一生重播一次。”他用力攥紧了保温杯,米歇尔轻轻地把杯子抽走,握住了他的手,尝试着把他拉进自己怀里,路西恩犹疑了一下,默许了这个陌生人的拥抱。
      “你是谁?”他喃喃地问,下巴压在米歇尔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有一段时间,他们叫你‘路西恩•懦夫’,因为你的姓氏给了他们取笑的素材(*1)。”答非所问,米歇尔抱着他,努力地回忆28年前的海滨小镇,麻雀一样小小的学校,课室里装饰着落满尘埃的纸花,墙上挂了两幅巨大的地图,左边是世界地图,右边是美国地图。肥胖的格兰德太太抱着装满篮球的纸箱呼哧呼哧地从门外经过。一整个早上,孩子们心心念念的都是抽屉里的午餐,油乎乎的芝士香肠、白煮蛋、苹果和橙汁,偶尔还会有一小包薯片。
      “发明这个名字的是拉尔夫,拉尔夫•帕齐,旅馆老板的儿子。他比我们都大一岁,所以没有人敢惹他,几乎每个男孩都被他用各种方法欺负过,轮到你的时候……”律师被回忆逗乐了,轻轻笑起来,“你和拉尔夫打了一架,一边哭一边打,直到教自然科学的莱斯利小姐尖叫着冲进来,把你们揪开。你吓坏了拉尔夫,你们俩加起来吓坏了所有的女孩子。从那天开始,再没有人敢惹你了,主要是害怕你的叫声,我猜。”
      路西恩模糊地笑了一声,“米歇尔,”他耳语道,“你什么时候会再来?或许你可以把这个故事再说一次。”
      “我会尽快。”
      “谢谢。”
      律师等了一会,等待不存在的下文,然后闭上眼睛,默默地听着挂钟平稳走动的声音。鼹鼠和水鼠,他想,回忆着童话书上的插图。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拥抱着睡在树洞里,外面,夜深了,暴风雨恼怒地鞭打着世界,不间断的雷鸣令一切都不得安宁,但树洞里很温暖,而且有厚厚一层干燥的落叶,所以鼹鼠和水鼠都好好地漂浮在他们的梦里,不被打扰。

      * * *
      电话是在凌晨时分响起的。琳达不耐烦地推着他的肩膀,律师昏昏沉沉地坐起来,伸手提起听筒。
      他只说了一句“我是米歇尔•维勒。”,接下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地听,最后沉默地挂断电话,许久没有再躺下。琳达轻轻搭住他的肩膀,感觉到那里的肌肉绷得像拉紧的弓弦。“怎么了,亲爱的?”她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丈夫转过身,在凌晨的黑暗里,他的脸只是不分明的影子,看不清任何的表情。“琳达,”他说,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你知道猎兔犬马克斯的故事吗?”

      * * *
      女儿满一周岁的那年,米歇尔•维勒回到他出生的那个海滨镇,独自驾车绕着这个膨胀成原来三四倍大的小镇转了一圈,寻找他小时候的王国。
      他在海边停下车,这个仲夏就像两年前一样炎热,他卷起了衬衫袖子,西海岸的阳光舔过他的手臂,好像一条带刺的舌头。下面的沙滩上挤满了度假的游客,小男孩和小女孩们吵闹地跑来跑去,追逐一个巨大的、花花绿绿的沙滩气球。他想起自己的小女儿,淡淡地勾起嘴角。

      你为什么停下来呢,水鼠问,随即瞪大了眼睛,天哪,你怎么哭了?
      我、我刚才嗅到了家的气味,就在那、那里。落在后面的鼹鼠抽泣着说,我好久,好久没有回去了。我想念它。我想叫住你,可是你没有听见。现在那种气味消、消失了。
      水鼠走到朋友身边,严肃地拉起他的爪子。对不起,我真是个白痴。他道歉,低着头。我们回去,去找你的家。
      不用了,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回河边好了。你看,我没事了。鼹鼠擦了擦尖鼻子。
      我们去找你的家。水鼠坚持道,牵着他的爪子,朝相反方向走去。

      眼睛一阵刺痛,米歇尔抬手揩了揩眼角,以为会摸到泪水,但只触到干燥的皮肤。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被小刀割到手背,奇怪的是他并非马上感到疼痛,而是微微麻木的痒感,好像有一条细细的刺毛虫挣扎着从伤口下面钻出来。律师试着把自己的情绪像鞣制好的皮革那样展开,摊在阳光底下,发现它们融合成一片银灰色的、面无表情的荒漠,从他脚下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他知道那道割伤还在无助地绽裂着,因为疼痛纵然令人不悦,却是康复的第一个讯号。而他至今还没有感到痛楚。他刚刚开始重新参与路西恩的生命,就不得不面对他的死亡,这太快,太荒谬,太不公平,他整个人都在顽固地排斥这个事实。米歇尔原本以为这是一个童话,□□从火车上跳下来不会受伤,鼹鼠和他的朋友们轻易地赶走黄鼠狼,毫发无伤。最后大家都舒适地坐在柳树下,打开野餐篮子,分享熏肉三文治和新鲜的果汁。
      “先生!喂!先生!这里不能停车!”
      米歇尔朝穿着短裤的海滩管理员打了个手势,以示明白,然后发动车子,驶出了辅道。他漫无目的地开了五分钟,才拐了个弯,转上通往山丘的小路。路西恩葬在海湾对面,恰好可以遥遥望见他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那栋别墅。老屋年久失修,房顶塌陷了一半,房梁下有鸟儿和蝙蝠的巢穴。花园植物爬过了人为的障碍,和外面的树林融为一体。律师熄了火,寻找那扇园丁小门,它被包裹在厚厚的藤蔓植物后面,乍看之下就像商业电影里哗众取宠的布景,米歇尔弯腰钻了进去,再一次踏进他和路西恩的伊甸园。
      树冠遮挡了阳光,空气里满是泥土和绿色植物的气味。他们以前经常折下细长柔韧的枝条,去掉多余的叶子,在午后的寂静里练习剑术。米歇尔跨过不成形状的花床,一只鸟鸣叫起来,仅仅一声,好像划破空气的金色箭羽。他停下脚步,本能抬头四顾,只看得见树叶柔柔地筛下细碎的阳光。
      他似乎并不是独自一人。
      米歇尔•维勒吃力地挤过纠结的枝叶,旧有的卵石小径被草本植物淹没,毛茛被皮鞋踩下去,歪歪扭扭地重新站起。他瞥见蓝色运动衫的衣角一闪,一个浅色头发的孩子跑了过去,轻车熟路地找到灌木丛的缺口,消失在里面,像只游荡归来的猫咪。
      他的的衬衫沾满了来自折断叶茎的绿色汁液,这个36岁的西雅图律师像个孩子一样四肢着地,爬过灌木丛的豁口。
      他停住了,几乎不敢呼吸,害怕惊扰那两个孩子。他们刚刚分享了一个愉快的夏日午后,现在分享着同样甜美的睡眠,周围散落着糖纸、玻璃珠、薄薄的儿童读物和老式收音机。六岁的路西恩安静地蜷缩在六岁的米歇尔旁边,枕着他的胸口。那时候世界的年纪和他们一样的小,许多东西没有名字,所以他们都不曾察觉自己如此纯粹地深爱彼此。
      律师慢慢地直起上身,跪在落叶里,那细微的声音惊醒了路西恩,小男孩揉了揉眼睛,视线和米歇尔的对接上,他迷惑地打量了这个奇怪的大人好一会,才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灰蓝色的瞳仁惊人地透彻,好像拂晓时分的天空。米歇尔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孩子们就消失了,连同他们的糖纸、彩色小卡片、铁皮玩具和儿童读物。泥土的湿意浮升上来,沾湿了他的膝盖,微微的冰凉。
      是的,这才是结局。米歇尔对自己说,感觉到温暖的液体淌下脸颊,他已经为此等待了两年。棕色头发的男人张开双臂,躺倒在空无一物的落叶堆里,深深呼吸,闭上眼睛。
      从今开始,他可以等待痊愈了。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Final Episo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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