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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Episode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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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工作量陡然大增。“看来人们终于想通了,要和法律决一高下。”戴维•布劳评论道,用铅笔带橡皮的那一头轻轻敲着自己的下巴,“不过我喜欢,支票像雪片一样落到我们身上……”合伙人闭上眼睛,沉浸在臆想出来的景观里,“……多美。”
“别像个暴发户那样说话,戴维。”米歇尔敲着键盘,检索一条他已经记不太清楚的案例,“你到底是怎么考到执照的?”
“因为他们不要求思想审查。”
“我为合众国感到悲哀。现在,戴维,行行好,给我几秒钟安静可以吗?如果我今天不能准时回家,琳达会杀了我。我上星期就答应和她父母吃晚饭了。”
他的合伙人潇洒地打了个响指,带着他的铅笔和线圈簿出去了。戴维总有比他多好几倍的时间可以挥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是这样。他可以一天之内约会5个女孩,居然没出纰漏,米歇尔至今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屏幕闪动了一下,棕色头发的律师回过神来,一条条地查看含有选定关键词的案例。布鲁默先生的案子早已结束,他正在处理的是一宗债务纠纷,星期一出庭,小单子,当堂就能判决。这家小小事务所的声望还没有涨到足以吸引亿万富翁带着遗嘱或离婚协议上门的地步。米歇尔点击了一下“打印”,那台旧佳能吱吱嘎嘎地开始工作,把油墨洒到A4纸上,再吐出来。
律师把椅子转到面向窄窗的位置,高架列车轨道把天空拦腰截断,远处竟有两只风筝在缓缓浮动,像养在玻璃小水瓶里的斗鱼,这可不是市中心的常见景物,米歇尔笑了笑,盯着它们出神。他刚结婚的时候很希望有个女儿,他会叫她“可爱的小东西”,带她到近郊放风筝,让她骑在自己的肩膀上看岁末的烟花。但他和琳达都不愿意放弃事业,所以那些想象,只能是想象。
打印机完成了任务,安静下来。米歇尔收拾好文件,比平常稍微提前一点下班回家。遵照妻子的指示,律师先生绕了一点路,买了两瓶红酒。
在十字路口等信号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转左可以到达卡廷街47-410号,而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拜访那栋有可爱白篱笆的房子了。
不是现在,他警告自己,你会迟到,被琳达在头上敲一酒瓶。
然后他看见瑞秋•克劳渥。
交通灯跳转,他一扭方向盘,转左,驶入树篱环绕的住宅区,在那个5英尺4英寸高的女士旁边停下来,摇下车窗,“下午好,克劳渥太太。”他说,“需要搭顺风车吗?”
对方显然吃了一惊,但并没有拒绝。米歇尔把她送到47-410号,又替她把购物袋提到门前,挥挥手表示不用感谢。“你不进来喝杯茶吗,维勒先生?”瑞秋问。米歇尔摇摇头,“抱歉,有点赶时间,替我问候路西恩。”他补上一句。
“他在医院,维勒先生。”瑞秋垂下视线,似乎正在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帕克医生认为他……嗯,需要密切观察一段时间。”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如果你能抽空看看他,我想他会很高兴的,我知道他喜欢和你聊天。不过你可能需要耐心一点,他现在……嗯,不像之前那么……”她在脑海里寻找着形容词,“……清醒。”
米歇尔发誓自己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什么东西冻结的声音。
“我会的。”他保证,突然想起那块小小的墓地,清冷雪白的花环,大理石上冰冷的字母,“我会的,克劳渥太太,再见。”
一直到驶上州际公路,米歇尔还觉得两耳嗡嗡作响。
* * *
米歇尔对医院的印象是中性的,说不上讨厌,更不能说喜欢(他怀疑有哪个人会宣称自己喜欢医院)。就在他跟着那位看起来很严厉的护士身后走过五楼的长走廊时,他忽然感到自己应该表示敬畏,人们在这里出生,挣扎,死去,这里是个中转站,到处都有珍珠色的幽灵,以及半透明的行李箱,皮鞋,戒指,玩具熊,眼镜,便携本《圣经》,保温杯,羊毛披肩。米歇尔抬头看了一眼冰冷的日光灯,仿佛那些零碎的物件正在上面飘飘荡荡。
“这里就是,维勒先生”护士查看了一下手上的线圈本,即使在说话的时候,她的大部分表情肌还是僵硬的,好像自出生以来从未微笑过。米歇尔以为她还会宣布附加条件,例如探视时间是15分钟云云,但她只是敲了敲门,便转身离去。
这是个单人病房,采光良好,落日余晖灌满了整个空间,因此路西恩并没有打开床头的阅读灯,“那么,你带着本周的故事来了,是吗,米歇尔?”他啪地合起书,对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的律师笑了笑,“请进,我还没有虚弱到忘记你叫什么名字的地步。”
律师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刚才确实担心过如果面对一个目光呆滞的病人时该怎么办。路西恩看起来很好,灰蓝色的眼睛清澈如昔,依然带着些微的狡黠神情。“可以告诉我今天的日期吗,米歇尔?”他说,随手把书放到一边,变换了一下姿势,好让自己在枕头上靠得舒服些。
棕色头发的男人耸耸肩,看起来有些迷惑,“7月12日,星期四。”今天下班之后,我会去拜访一位检察官,在电话里他这么告诉琳达,随后开车来到这里。其实完全没必要撒谎,一条细细的思绪从他的思维主干道分叉开去,有什么不可以告诉琳达的呢,不过是一个老朋友,以及一种陌生的病。
然而他终究不舍得分享那些故事。
“这么说他们已经把我关在这里15天了。我跟我的主诊医生说的第一句话是,嘿,兄弟,不要在我的大脑里植入芯片。我猜他并不喜欢,医生都是些无趣的人,最擅长定规矩:喂,不准碰橙汁雪泥。你不能吃西芹,小子。不,巧克力蛋糕是违禁品,如有发现,全部没收。”
米歇尔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先前没注意的物件时,他的表情僵住了,路西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轻地点了点头,“坐在那东西上,我会比你矮很多,米歇尔。真可惜,本来我比你高一点点的。”他说,朝轮椅打了个手势,“某种‘萎缩’,‘神经性’什么的,我的主诊医师说。没注意听,我对医学术语不耐烦。”
长久的沉默,夕阳的角度稍微倾斜,影子被拖长、加深。门外传来脚步声,渐渐走近,又渐渐远去。
“米歇尔?”
“……”
“带我出去透透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 * *
天黑得很慢,明明已经泛起海涛一般的黛青色,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橙红光线粘连在西方天际不肯离去。路灯亮起,影影绰绰,好像躲藏在黑色树冠里的巨型萤火虫。米歇尔推着轮椅,漫无目的地走过小路,在其中一盏路灯旁边停下来,“纳尼亚。”他说。
“什么?”
“纳尼亚,那个童话,衣橱尽头有一盏立在雪地里的路灯。”
“噢。”
“记得马克斯吗,路西恩?”
“算是吧。”那个浅色头发的男人回头笑了笑,“我只记得你告诉过我的部分。他们说我储存系统里的病毒已经蚕食到六个月内的记忆,再过一会就该死机了。”
“这是个很差的比喻。”
“我猜医学院的高材生对文学都不敏感。那么,马克斯怎么了?”
“好吧,马克斯。”律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轮椅推到一张长凳前面,在他的朋友对面坐下,就像他们在卡廷街47-410的书房里那样,“他追我的天竺鼠,就是那只‘卷布丁’——你经常拿这个名字取笑我——他跳过篱笆,窜到大街上,正好被理查森先生的货车撞倒。”
因为妈妈开始抱怨天竺鼠窝里散发出来的异味,所以米歇尔不得不提早给卷布丁换垫料。路西恩打开笼门,打算把那只小家伙抱出来,好让米歇尔清理弄脏了的草料。
他们都忘了马克斯。
猎兔犬出乎意料地从身后扑过来,撞翻了笼子,吓坏了的天竺鼠飞快地跳出来,在两个惊呆了的男孩来得及反应之前开始了它的亡命奔逃。马克斯汪汪叫着追上去,肥胖的天竺鼠慌不择路地从篱笆下面钻了过去,“马克斯!停下来!”米歇尔尖声命令道,但猎兔犬已经敏捷地跳过了篱笆,冲出人行道,跑到大街上。
然后是尖厉的刹车声。
男孩们翻过篱笆,理查森先生站在他的深绿色货车旁边,正低头打量着那只可怜地抽搐着的小狗,“真的对不起,孩子们。”他说,抬起头,看看米歇尔,又看看路西恩,“太突然了,我来不及刹车。去找张毯子把这小家伙包起来,我们要把它送到兽医那里,现在就去,米歇尔。”
“那天晚上,我们是在兽医诊所过夜的。”米歇尔轻声说,“我还记得那个好心的女兽医,她叫莎拉,护工要赶我们走的时候她同意我们留下来,然后打电话给我们的父母,说她会留在诊所陪我们,还有马克斯。”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他会死,因为他断了许多骨头,又常常抽搐,而且不认得我们了,有人接近就会咬,莎拉最后不得不给他戴上嘴套。整整三个多月,我们都记挂着他,为他祷告。”米歇尔低头笑了一声,“有时候会觉得,六岁的我们还是很有意思的。”
“最后,他好了。”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们终于去海边放了一次风筝,马克斯跟着风筝跑,虽然姿势有点怪,但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你说他就像——”
律师突然停了下来,花园里很安静,远处街道上的嘈杂声隐约可闻,仿佛涨涨落落的海潮。晚风温柔地拂过树冠,沙沙作响。他不知道路西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希望他听得到马克斯康复的好消息。米歇尔小心地替他抚平毯子一角,这个动作大概惊扰了他,路西恩半梦半醒地动了动,握住米歇尔的手腕。
“瑞秋?……”
“我是米歇尔。你累了,我送你回去。”
“米歇尔。”他含含糊糊地说,抓得更紧了,“米歇尔……我刚才,梦见自己病了,那些医生说我不能走路,而且很快就会死……你不相信他们,对吗,米歇尔?我不会那么快死去,是不是?”
你不会。他想这么说,我会叫那些医生统统下地狱。但是他的喉咙哽住了,好像吞下了一把干草。律师在长椅上跌坐下来,紧紧攥着路西恩的手,在逐渐合拢的暮色里、在空无一人的街心公园里静静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