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7、雀斑 ...


  •   #学生岐岐×Bartender选

      #都市现实,ooc

      BGM:卢凯彤 - 雀斑

      -

      0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哦。哭多了要长雀斑的。”

      1

      孟美岐大学三年级。

      暑假时,大学扩建,学生宿舍跟着同时修葺,在食堂门前的大展板上张贴告示。学生们不得不临时搬出校园。孟美岐和室友宋妍霏因此在平南路找了间不大的公寓,房东领进一看,坐北朝南,两室一厅,洗手间和阳台共用,曾经也租给学生,干净整洁,便爽快敲定,没有做过多改动,大清扫消毒后数十日就搬了进去。

      9月起,她们每晚乘坐校园东门的3号公交车,1站路,过内桥,再走上6分钟,径直抵达公寓。一路在昏黄灯光掩映间远离烧烤夜市。

      而遇见吴宣仪,就在那年10月。

      那天正好她们放了国庆的小假,回家的路上心情愉悦,下了公交车互相决定换条不曾走过的远路绕着回公寓,不到几分钟,便在拐角处看见那间酒吧。

      亮着灯的看板摆在门外,上面写着9:00 p.m~4:00 a.m,Aficionado.

      靠近,是巴掌大一家店,圈地一周而起。绕着走,从玻璃窗看进去,昏暗的灯光照着满墙壁琳琅酒瓶,一圈小吧台,甚至不足十个座位,三两人围那高脚凳入座,互相闲聊。

      酒保是位女性,身材纤瘦,黑发齐肩,正将一瓶酒放回酒柜,继而转头。就在那一瞬间,那人与孟美岐探望的眼睛打了个照面,字面意义上的浮光掠影,轻巧如蜻蜓点水。

      喝酒吗,孟美岐问宋妍霏。

      你喝我就喝。

      推门。厚重的木质门,风铃响,大家一起回头。

      欢迎光临。酒保说。

      哟,是新面孔。一个酒客说。

      那酒保的目光领着孟美岐和宋妍霏到面前入座。孟美岐直直任由她领着,同样回以礼貌性的微笑,看那人有光洁圆融的额头,两边秀发,一双浅笑盈盈的桃花眼,鼻尖下,红唇的轮廓格外清晰。继而看这红唇轻轻开启,笑着问说,第一次来吗。

      是的,第一次。

      孟美岐不仅第一次来这家店,她和宋妍霏大学三年也不曾来过这样清冷的小酒吧。就连室内的温度都与金秋十月的温度接近,像是一场雨后落满地面的冷透了的柿子,果肉都没了,只有凉凉的气味还在萦绕。

      孟美岐和宋妍霏大一时不懂世事,大二颇有仗着年轻恣意挥霍的倾向,大半夜的压马路,吃烧烤,舞池摇晃,唱歌,然后绕着护城河的栏杆走,在夜深人静中将河堤的石头一块一块扔进水中。她们自以为做了很多看起来应该是年轻人该做的事情,而却没有来到过这样一家酒吧,终于感到夜晚开始。以前或许都不是夜晚,是异色的嚣张白天。

      酒保点点头,认真听着孟美岐回答的模样,在她面前的暗红色吧台上摆上黑色的橡胶杯垫。

      弯腰,从孟美岐看不到的吧台下给她和宋妍霏递上白色的卷毛巾。

      大学生?

      是的。

      这里有服务费和座位费哦。

      没问题。孟和宋异口同声。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两人既不愁吃,也不愁穿,虽算不上富裕,手头倒是有不少父母给的闲钱。在没有学业的日子里,忽觉得此地甚好,清冷的正好,昏暗的正好,凌晨的时分也巧妙的正好,好得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像阿里巴巴见到宝藏,像被一颗苹果砸中看见了万物中的定律。

      而这酒保呢,也好看得有些令人晕眩,她再一次说了欢迎光临,然后毕恭毕敬地点头,递来深蓝色的名片和酒水单。

      名片上的名字,写作:吴宣仪。

      当然,读也读作:吴宣仪。

      细细的声音,从孟美岐的嘴角不禁逃逸。

      黑色皮质封面的酒水单,扁长冰冷,第一页写着这家店近三年获奖的调酒,之后是红葡萄酒,白葡萄酒,威士忌,龙舌兰,白兰地,伏特加,琴酒的纯饮陈列;翻过之后是鸡尾酒酒单,以之前提到的不同酒作为基酒分类,各式各样的名字,自然也有脍炙人口的血腥玛丽、龙舌兰日出等等;再是无酒精的饮料,最后一页写坚果拼盘,芝士切片种种的小吃。

      孟美岐和宋妍霏一人点了青珊瑚,一人点了雪国。并没有太在意基酒,就凭着名字点了,她们点酒向来都看感觉。端上来的时候,两个三角玻璃高杯,杯心各放一颗樱桃。雪国是甜口酒,杯圈有一层砂糖。青珊瑚的薄荷味很重,孟美岐不喜欢,问可不可以调得甜一点。

      那酒保欣然说可以,点头,胸有成竹似的。再一次端过来时就被从三角杯换了圆柱形的玻璃杯,酒稀释成淡淡的绿色,冰块上漂浮着小小的气泡,缀了切割工整的橘子挂在杯壁。抿一口,好好喝。

      这杯叫什么名字?孟美岐想记下来,下次再点。如果下次还来的话。

      这时那酒保有些愣地眨了眨眼睛,仿佛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问题,接连说,没有名字,不然你给它起一个吧。

      突如其来的话语,孟美岐感到好像自己一下子被赋予了奇妙的特权。

      见孟美岐一脸无限讶异的表情,那人弯弯眼睛笑了,你真是好可爱啊,她说。

      2

      所以,你们之前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想有什么也不敢有吧。

      感觉我和她是,生意关系。

      你懂,business。

      有多大的纵情,就有多大的空虚。

      永远成双成比。

      因为忍受不了那种空虚,所以重蹈覆辙地沉入纵情中,反反复复,终究变成了恶性循环。

      3

      第二次去在两周后,孟美岐和女友分手。

      她们经过了漫长的冷战,谁也不理谁,生活上的事情一概不说,最后孟美岐受不了,约她见了一面,问,有必要还在一起吗,你不理我,是不是就想等我说这句话。

      女朋友回,那就分手。

      好。

      然后她们向不同的方向走。

      熬不住,好累。

      她不难过,感觉该难过的事情已经在中途被风吹走了,只有一年徒然堆积的疲惫,一下子全部涌上肩膀,沉重的抬不起,千斤万斤重。她在思考,如果说分手令人难过,人们难过的到底是因为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是难过曾经付出的那么多都顺水东流,到头一场空。

      不听使唤,或说情不自禁,她再一次推开那家店门。木质门,熟悉的风铃声。

      欢迎光临。

      一家酒吧干嘛还说欢迎光临,有没有点情调。

      对不起,不是和谁都说的。

      另一个酒客回头看,认出了孟美岐是三周前来过的那个女孩,问,还记不记得我之前也在。孟美岐顺着声音看过去,40岁左右穿着短裙和过膝长靴的卷发女人,左手中指与无名指叼着一根女士长烟,她说,可能吧,有点印象。

      酒客说,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孟美岐回她,可能吧。

      吴宣仪安静地挂着笑,在一边清洗之前客人留下的酒杯,擦拭,放进橱柜,吧台上还有因为遇冷冰块,而顺着玻璃杯外沿留下的化成水的空气的痕迹。

      喝点什么呢,孟美岐打开酒水单。

      听到那女酒客对着吴宣仪说,来一杯20度的温柔一点的酒吧。

      孟美岐合上酒单,累的趴在桌上,两眼一闭,前额抵在桌面,双手垂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呆呆静坐了好一会。讨厌遇到感情问题。巨讨厌。讨厌冷暴力,巨讨厌。讨厌被推开,巨讨厌。讨厌用心,因为将心比心,永远都不太公平。

      她放空自己,感觉吴宣仪这时候应该在调酒,因为她听见酒瓶从酒柜中取出的声音,继而倒入杯中,再从杯中倒入量酒器,量酒器又倒入杯中,丢冰块,搅拌棒搅拌的声音,叮铃桄榔,叮铃叮铃,好一会,声音停了。咦,抬头,一眼遇上吴宣仪那张满是关心的脸。

      没事吗?

      吴宣仪的脸背着身后的灯光,弯下的蹙眉。

      孟美岐一愣,而后笑着回答,没事的。

      吴宣仪露出微笑,那就好。

      孟美岐继而说,来一杯30度,不要太甜,也不要太苦。心里有被你照耀到。

      4

      吴宣仪在孟美岐去第三次的时候,问她,你的名字是什么?

      孟美岐想了想说,我叫山支。

      吴宣仪噗嗤一声笑了,她笑起来嘴角真是迷人:怎么有女孩子名字叫山支,你这么可爱,应该叫做毛毛球。

      5

      酒是被符号化的。

      通常人们觉得大悲大喜的时候才会喝很多酒,其实不知道想喝酒就是跟想吃薯片一样。只是喝多了第二天醒来容易头晕。薯片吃多了容易长胖。

      稍微有点不同的是,薯片吃到最后,糟了,一不小心吃太多,心里都是罪恶感。

      而喝酒喝到昏昏,又不是彻底醉,也不是完全清醒,一切烦恼都闪到远远的地方去,神采飞扬时,兴致高昂时,满心都是舞蹈,无根的快乐飘在眼前,像蒲公英一样,代表美好愿望,伸出手就可以抱在掌心,呼一口气,又可以让它飞远。

      心情是滑翔伞,会着陆在哪片月之海。

      6

      孟美岐和吴宣仪变的很熟络。

      大概是这两个月常来的缘故,话题不局限,什么都聊。

      晚上营业到4点,不困吗?

      一般都是上午下午大睡一通,完全和你们颠倒过来,所以不困。

      对了,之前定休日很想去看最近的电影来着,结果临时被叫到公司去,好不甘心。

      这不是你自己开的店吗?

      不是。我是分到这里来的啦。

      工作很辛苦吧。

      孟美岐没有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工作,还是选择继续读书,表示很苦恼。

      那如果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店,毛毛球来不来工作?

      来干嘛,又不会调酒。

      来当老板娘啊。吴宣仪抛了个wink过来。

      孟美岐切一声假装避开,又乱瞎说,谁知道你谈过多少个男朋友。

      上一个男朋友还是六年前吧,哈哈哈哈,吴宣仪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毕竟时间也太长了点,我才24岁呢。

      诶——24岁,完全没看出来。孟美岐回应着,吴宣仪长的这张脸,说她是18岁也有人信,说28岁也有人信。原来只比自己大四岁。

      怎么,我看着很老吗?

      不是不是,你看着太好看。

      7

      你们两个骗子。

      后来和宋妍霏走在路上的时候,宋妍霏突然这么笑着形容孟美岐和吴宣仪。

      孟美岐也跟着笑,在夜风里夹紧大衣,追问,我们哪里是骗子了。

      你想啊,那时你们见面,一个说自己6年前谈过恋爱,一个说自己5年前交过男友。这怎么可能呢?吴宣仪长那么好看,又那么会逗笑别人,怎么可能6年没谈过恋爱。你叻,你就不用说了,因为你喜欢女的。

      “所以,你们两个骗子”

      宋妍霏三段论似的做着推理演绎。

      孟美岐一边听一边点头,表示宋妍霏说不得不错,可她心里却在想:是啊,我们是两个骗子,所以我们比谁都更合适。

      她迎着夜风继续向前走,拂过额前飘起的头发。

      没能跟宋妍霏坦白,她最近这段时间,脑海都被叫做吴宣仪的那个人占据。

      8

      该怎么坦白,这也太难解释了吧。孟美岐心想。

      她与宋妍霏相识甚早,几乎无话不谈,是想到什么就可以无所顾虑直接出口的朋友,包括偶然一次在地铁上擦肩而过的心动,包括不能理解的同班同学的奇怪行为,她们的相互分享永远是一种进行时的状态。

      唯独到了这个时候,她有点不好意思和宋妍霏说:

      那个叫做吴宣仪的bartender是好看的,以及,还让我有点心动。

      拜托,她才分手,还没有从一段感情相互折磨耗尽的拉锯战里完全抽身而出,仅仅是因为变成了一家店的常客,一边支付着服务费一边和巧笑倩兮的酒保插科打诨、说说笑笑,怎么就能轻易被两句花言巧语似的好听话给迷魂了呢。

      如何得知这些话不会时她的口头禅,不会对他人说?

      如何得知她不会把与自己的认识故事当做茶余饭后的工作笑谈与同事分享?

      洗完澡,孟美岐一头栽进床中。

      啊,吴宣仪,吴宣仪。她满脸关心的神情;她随着身体晃动的长发;她在调酒调到一杯的尾声时,用细长的螺旋纹搅拌棒的勺背蘸一点点酒,点在手背的虎口边,而后凑近用舌尖极其认真的轻轻品尝;她笑起来眼角的小细线多像童年时路边糖人画的糖丝;她耳边的几个耳洞,如今只有一个还细心的戴着小小的亮石,好像在等待时间将她过去的故事掩盖殆尽。

      孟美岐又翻身坐起,突发奇想地用手机搜索吴宣仪的名字,结果真能找到她的信息:她高中的人人网,壁纸是一只猫,头像又是一只;她三年前曾用自己的名字作昵称的新浪社交账号,尽管已经弃置许久,点开便可看见她原来与朋友的互动评论,她点过的赞,她相册里的美食和生活照片几张,她转发过不少韩国歌曲……这些如同捕梦网上一个一个环节,最终在孟美岐乱成一团的脑海里织成梦的全部:吴宣仪曾经不为她所知的过去。

      如此简单的与千人相似,却又让孟美岐在stalker般的偷窥间,紧张而欣喜。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不合常理。

      9

      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孟美岐爬梯子似的连喝三杯。

      于是,醉晕晕。

      洗手间去了。

      洗手间出来了。

      眼看孟美岐一步一步走回座位,吴宣仪笑着说,没锁门哦,你是不是醉了。

      你终于要在我这里醉啦。

      有点吧……?孟美岐坐下。坐定后又摇头,认真地眨了眨眼睛,我觉得我没有。

      所以你故意不锁门?吴宣仪乘机钻她空子:那我们洗手间见哦。

      洗手间见?想干嘛!

      孟美岐在醉晕晕之间猛然一惊,现在她们关系好到玩笑都开这么大了吗?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醉,不甘示弱地回嘴过去:

      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你就欺负我呀!

      哦?你喜欢我?

      吴宣仪微微凑过来一点。

      对不起,我喝醉了,说的话都不算。

      孟美岐微微身体后倾几分。

      不能再靠近了。

      不然她真的会搞不清她和吴宣仪之间可以有的界限。

      于是她说:

      吴宣仪,我可以这么喊你吧。我喜欢这酒吧!因为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很喜欢这里,像是宝藏一样,感觉一辈子好运气都在这了。接着孟美岐又喝了一口,感觉大脑更晃荡了,可是她又无论如何停不下来这样的想法,在这里很好,好的像小时候喝一大口汽水舒舒服服的打了一个嗝。是不是存在这种理论:你好就是这里好,这里好是因为你在才好。

      谢谢。吴宣仪说着,一手扶住额头,仿佛是恁耐不住的叹息:果然啊,毛毛球真是太可爱了,喝醉了说话都软软的。

      可爱可爱可爱,你就知道夸我可爱——你又不想想我心里会如何觉得——孟美岐一瞬间轰地从酒气里清醒了。

      是的,一切应该只是一场crush。她暗自对自己说。crush这个词,开始于清音的摩擦,像被什么击中,丘比特之箭,箭尖没入并揉搓心脏的那一瞬间;而后便随即rush一样短暂的,干脆的,不留痕迹地又被什么冲刷掉了。如同一口咬下曲奇饼干的一块,crush,易碎的。

      她决心以后不能再去那里。免得落入甜蜜陷阱。

      11

      1月,吴宣仪生日,忽然发了短信给孟美岐。

      今晚我生日,你来吗。

      孟美岐惊讶之余半推半就,看了看日历,竟然已经有一个半月未登门造访。

      不记得是哪一次,她趁着酒劲上头,开心地冲吴宣仪笑说,你看看你手机,猜哪一条是我给你发的信息。吴宣仪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号码呢?孟美岐得意洋洋:因为——你的名片上就写了呀!不一会,她收到了来自吴宣仪的回复,一个笑脸。

      又是这个号码,孟美岐一字一字回得小心谨慎:我最近期末考,有时间就来。

      实际上立刻洗了澡,晚上10点坐在镜子前化妆,11点背小包出门。宋妍霏在抱着手机已在床上睡着。

      以为是什么样的生日派对,其实也就是几个已经面熟的酒客围着坐了一圈吧台罢了。好久没来,孟美岐有些尴尬地打了招呼,但是吴宣仪和所有人都并不在意似的,他们早在那里闲聊。

      还有半小时后哦。

      还有十分钟哦。

      那些常客们像是自己过生日似的用兴奋的语调倒计时,直到12点,秒针一分一毫不差地归零,大家欢呼,生日快乐。

      拍手庆贺间,一个酒客拿出一长方形纸袋,纸袋上logo是名贵品牌,递给吴宣仪。吴宣仪笑着收下,从纸袋中翻出一张贺卡,而纸袋里其他东西看也不看地,放在一边。酒客说,贺卡,自己做的。吴宣仪笑甜蜜蜜,我最喜欢手工的了。酒客后仰,也笑得开怀,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孟美岐更显尴尬,换了好几个坐姿,她不知道吴宣仪今天生日,什么也没带——只是因为想见吴宣仪,只是因为她一句短信,她就来了,带着她一小时的精心打扮,带着她出门前左想右想送什么礼物好,最后有觉得不过是花钱喝酒的“生意关系”,一旦用心准备了反倒好像自己别有用心似的干脆什么也不带的那一份纠结,来了,现在只好道歉道:对不起,最近太忙了,没给你准备什么。

      心里又反而在意,那酒客和吴宣仪什么关系呢?

      没料到吴宣仪转向她,头一歪,长发就自然顺着垂下:

      没事,把你送给我就得了。

      其他人听了一同笑起来,像是在等着看一个小妹妹出糗,而在这笑声中,小妹妹孟美岐心咯噔一下,耳朵全红。

      不调酒的时候,吴宣仪靠在身后的酒柜上。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西装背心,贴合着美丽的胸型,小领结,背心左胸前别了精巧的胸针。有时候挽起袖子,弯在手肘,有时候不挽袖子,简单的在袖口翻折,露出白皙清秀的手腕。

      孟美岐心想,她真适合这一身,可她也一定适合其他所有的衣服。她盯着吴宣仪看,直到吴宣仪把目光返回来,问,你在看什么。

      急忙闪躲,镇定,而后回答她,我在看你身后的酒。这么多,全是英文,每一种都是什么。吴宣仪笑了,拿出几瓶,走到她面前,一一说,这是莫扎特的巧克力酒,这是酸奶酒,这是蛋黄酒。她把酒瓶放回,指向另一边,苹果酒,柚子酒,抹茶酒,红茶酒。你想喝什么都有,这里用来调味,利口,我们这么称呼。接着她指上一层,朗姆,琴酒,伏特加,各种各样的,你对什么最感兴趣,我倒一点给你尝尝。

      给我倒一点,没关系吗?

      没关系,算我请你的,因为你很可爱嘛。

      …那我想喝你最喜欢的。

      我最喜欢的?吴宣仪听了,笑成一朵花似的,从第三层左边拿出一瓶威士忌颜色的酒,摆在孟美岐面前。这是我最近最喜欢的。大部分都是我一个人喝掉的哦,味道很好,适合女生,而且也不贵。她说。

      孟美岐定睛一看,棕色的长颈玻璃瓶,黄色的标牌,四朵玫瑰花,烫金字体写FOUR ROSES。四……玫瑰?孟美岐小声念叨,抬头看向站在吧台里的吴宣仪。

      吴宣仪点点头,是的,这名字还有个故事呢。嗯。咳咳,吴宣仪开始讲故事,她柔声细语,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品牌的创始人,我们叫他小保罗·琼斯,年轻时,爱上了一位美国南方的美人,并鼓起勇气向她求婚。然而那位女士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回答说,如果她接受他的求婚,那么在之后的舞会上,她会在礼服胸前别上玫瑰。小保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啊,等啊,终于在舞会终焉等来了那位女士,而当她出现时,胸前正别着四朵玫瑰样式的胸花。嗯,就是这样的故事。吴宣仪讲起故事,温柔婉转,目光怜爱地看着倾斜的玻璃瓶里那些让人忘情又醉心的液体。

      此刻,孟美岐既希望那目光继续流转到自己身上,像酒精一样把自己全身心麻醉掉,同时又畏惧那目光,只要在停留一秒,她确信她必定不在人间。

      玫瑰……玫瑰先从一粒种子发芽,长出一束花骨朵,花骨朵一层一层绽放,终于盛开如满月,在夜里轻吐芬芳。某年某月某地,王国里不为人知的花园,泉水深处倒映着玫瑰心碎的影子,月色深了,花瓣落了,银河洒下来了,波光就在酒杯里,在手指间,在遥远的歌声中,在呼吸里。

      渐渐所有人离开了,只剩下吴宣仪跟孟美岐,孟美岐于是知道自己完蛋,她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思念这里,她一天比一天睡得更晚,她不该花这些钱,可她总是忍不住要来喝酒,她全身心被这一间小店俘获,她是酒的囚犯,是快乐的囚犯,是、是吴宣仪的囚犯了。

      12

      和吴宣仪距离最近的那一次,是二月初她在酒吧一喝喝到了5点。虽然凌晨4点就是last order,但她晕乎乎不愿走,吴宣仪也就笑着看她。电视里还在放着某一部多年前的电影,少年拉开残酷弓箭,那部电影的日语译名,在中国则是《凯文怎么了》,大量的红色铺满屏幕,无声的倾泻在小小的酒吧里。

      吴宣仪将店外的招牌整理收拾进屋内,把打开却没有喝完的苏打水倒掉,那些曾装着苏打水和啤酒的玻璃瓶被放进回收箱里,叮铃叮碰撞作响。然后她拨通电话,像是在跟别人确认明天应该送来多少酒;打开小皮箱,把今天所得的□□和零钱装进去。吴宣仪纤细的身影在孟美岐眼前来回晃动,她有修长的雪白的手指,因为刚刚用冷水洗过玻璃杯,指尖微微透着冬日才会有的红色。

      孟美岐半趴在桌上,嘴上说着抱歉的话,最近新闻总是让她生气,让她睡不好,她不想回去,所以呆到这么晚,是不是影响吴宣仪回家了。

      吴宣仪弯弯眼睛:没有没有,我猜应该感谢你呢,要不然每天都在这一个人收拾。睡不好呀,那真是很头疼呢。

      家在这附近?吴宣仪问。

      嗯,孟美岐诺诺地点头。就在前面,和朋友合租来着。

      我在等早班电车,现在离发车还有点时候,送你回去吧。喝了酒会好睡点的,相信我。

      孟美岐没怎么思考,就听了吴宣仪的话,再次诺诺点头,伸手准备穿上外套,手却不停大脑使唤,一把抓了空,大衣外套几乎从她身边的高脚椅上滑落,吴宣仪那时本来正走出吧台站在孟美岐右侧,眼见状,从孟美岐身前抓住了还差一秒就要落地的大衣。

      孟美岐一个惊醒。吴宣仪就这样在她的身前,鼻尖甚至可以触及她的头发,呼吸到发间的清新香味,眼睛下移,就是她衬衫口的脖颈。她柔软耳朵上的环,像当晚的月亮一样,美丽且脆弱地悬挂在孟美岐深蓝色的脑海里。如此场景,只要一个片刻就可以了。

      啊,吓死我了。还好没掉下去。

      吴宣仪把大衣递到孟美岐手中。

      孟美岐还处在怔怔无措的状态,半晌才回过神。吴宣仪也穿了黑色大衣,推开店门的一瞬间,门口风铃作响,2月的寒风迎面而来。今年冬天好长啊,吴宣仪喃喃。

      是吗,孟美岐接着说,已经过了春节,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的。

      两人靠着一拳距离,并肩向前走。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这个点,已经有人起来准备上班了,天色尚未明朗,又是一阵寒风,孟美岐像是打脸了似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还真是挺冷的。

      吴宣仪噗嗤一声笑了,面对着孟美岐张开双臂:那你要不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呢?

      孟美岐半步后缩了一跳。她在半醉不醉之间睁大了眼睛,而后趁着莽撞如初生鹿犊似的扑了进去。或许仅仅只是三秒,或许更久一点,又或许三秒不到,她丢下一句晚安就向着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往后她记不清时间,但她却忘不了,在某一天想起来的时候她真实的希望世界上有爱神存在,她迫切想获得一次凡人的神谕,在这样一个熟悉的陌生之地。就是这样的,一个陌生之境,她如此迫切地希望,有人告诉她,应当如何行事,如何选择。

      13

      你知道我就是那种人,我会对很多人心动的。

      原来我觉得,心动,喜欢,去爱,就可以奋不顾身。

      但是我现在觉得,一次心动没办法承担喜欢,因为心动是一个点,不能让我喜欢上一个完整的人。

      这就是你不想表白的理由吗?

      也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付钱,她调酒,我说她好看,她夸我可爱,在酒精作用下,我们的关系很纯粹。

      但是一旦要摄入私人生活的话,谁知道她私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谁又能接受一个这样的我?

      就像你看见妈妈在哭。

      所以我和她到底是什么呢,我到底是没有搞懂。哪怕今天。

      我花钱喝酒买开心,而吴宣仪是收钱收服务费逗我开心?有时候晚上她问我在干嘛,是不是单纯地希望我去消费?

      这里是否有真的感情?

      我不懂。

      孟美岐,虽然是你朋友,但我真是忍不住骂你一句。

      14

      在那次突如其来的拥抱后,孟美岐足足在家缩了一个月。早睡早起,上学,早睡早起。宋妍霏几番怀疑孟美岐是不是搭错了神经,该不该送院治疗,像电视剧里的老母亲一般哭着对医生说:大夫,快救救她吧,这孩子怕是病入膏肓了不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竟然变得像是第一次谈恋爱似的千回百转手足无措。

      那天孟美岐的社团在学校社团巡演结束后约着一起去城中心聚餐。城中心负一楼的英伦酒吧,红木色的圆桌,孟美岐好久没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点。坐在她对面的男孩,短发,韩国来的留学生,在某然一瞬间露出担心的神色。

      聚餐结束后,大家纷纷做不同的地铁公交往不同的方向离开,留学生则是跟着孟美岐一道走。怎么了,你好像心事很多。男孩问,他瘦高个,自然卷,单眼皮。在社团的前四次见面,因为语言隔阂,无法鞭辟入里,只是一到才艺展示,就迅速收获满堂女生的喝彩,大家都以为他当过练习生。但是孟美岐比大家更早认识那个男生,因为他刚来的时候被分配到和美岐做语伴。

      之前的周末他们常花半小时在教室了联系中文,剩下的半节课则是有的没的谈论两国的饮食习惯。

      孟美岐随便笑着回答,现在谁没有点心事呢。

      可以说说看吗?

      哎,能是什么。大学生的通病,迷茫的未来,无力的生活,一些破灭的现实,不可提及的人。无数的深知的缺点,改变不了的现状。我的性格里有太多糟糕的地方。

      不,在我看来……你一点糟糕没有。留学生因为说的太急,语序和语法都不太对。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孟美岐并没有打算躲雨,留学生边跟着他往不远处的车站走。留学生心里当然也有秘密,可能大家都会觉得韩国人擅长恋爱,他自己原也这么以为,在他看来,韩国的恋爱观比中国开放的多,喜欢就在一起,也不是为了修成什么正果,卿卿我我打打闹闹的也就过去了,分了再去寻找心动。

      他来中国留学前,朋友还说,正是因为是交换,才是最好的谈恋爱的时期。没想到他来到这片土地后,无意中回忆起最多的,是孟美岐一个人在社团活动室侧头发呆的样子。他看她一边将长发拨向背后,一边滑着手机,这场景构成他对无言的全部理解。

      孟美岐并不在意留学生说了什么。别人不知道她心里如何,她只是从早上醒来就一直在回想昨晚的梦境。梦里被人轻轻的抱起来,靠在那个人怀里睡觉。突然变得好像很小又很轻,靠在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沉沉睡得很安稳。不愿意起来,反复闭眼确认,不过是一瞬间的梦,竟然构成了她长久的念想。

      直到留学生看见孟美岐陷入沉默,想要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

      猛然被孟美岐条件反射似的甩开了。她匆匆撇下一句对不起,然后一个人跑向了车站。车站人流往来,正值拥挤的下班时刻,陌生人们沉默缓慢地流动,像深海潜曳的鱼群,很难想象未来某一时刻会和其中一个发生关系。该死该死该死,留学生,真有你的,如果没有他突然伸过来的那只手,她不会如此清楚地明白,她自己手中渴望牵的温柔,此刻正如此栩栩如生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吴宣仪发来短信:什么时候有空去看个电影怎么样。

      15

      她们去看电影。

      电影上映了很久,可能今天就是最后一场,但也有可能是明天。

      电影院一盏接一盏昏黄色的灯光渐隐似的熄灭,陷入昏昏暗暗。网上有这样的说法,很多人趁着电影院漆黑而别人沉浸在剧情里的时刻偷吻,并不知道监控器能将这一切拍的清晰。孟美岐因而没有胆子,只是满心忖度:吴宣仪昨晚下班后有没有睡觉,今天在家做了什么,为什么会突然问她要不要看电影。在电影院,或许吴宣仪会跟她告白吗?还是她自己应该主动牵住吴宣仪的手,她们会有一个怎样的未来,真好,能和吴宣仪一起看电影,如果在一起吃个饭就更好了,不然吃完饭后一起去逛进口超市,看琳琅满目的商品如何在想象中铺满她们未来的家。

      只有这些心思不会被别人发现。怎么说,别人以为她是什么帅气女孩,在大学了甚至被新的学妹搭讪,第一句话就是学姐你好t哦,她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其实几乎无人知道她心里如何,是这样的小心翼翼,与其等待结局,不去主动做出有可能导致绝望和心惊的行动,也算一种自我保护和防御。

      电影里是一对度过七年的夫妻,在蓝色情人节崩盘,一个不断地要离开,一个不断地请求,各自重复各自的想法,却没有真正的沟通,只有疲惫的酸楚。下一秒如何谁也不知道,影片就在这个节点戛然而止了,不知道是因为看电影看到动情时分悲伤漫溢胸膛,还是吴宣仪偏偏在最后跟她说:今天请你看电影是因为我要被调离这个城市了。

      公司开了新的分店,虽然我表示过不想走,但最后还是轮到我的头上。一想到不能再给你调酒,我就想要给你一个正式的告别,毛毛球,你在我心里和别人不太一样。

      原来是要跟我告别。原来……流泪时,孟美岐转过头看吴宣仪。

      随着背景音乐,她小声低喃:

      吴宣仪,我是怎么的和别人不一样?

      吴宣仪转过脸,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情微笑着。说她是认真的,那笑容又显得戏谑;说她是醉酒未醒的,她看起来又比每一个晚上都清醒沉静;说她是身经百战的,又该怎么解释她额角细小的汗珠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你觉得呢?

      朋友,生意伙伴?

      电影的字幕还在滚动,人们或许沉浸在当时的忧郁氛围里,窸窸窣窣几声,收拾东西,却无人立场。孟美岐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害怕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如果恋情总是以告别结束,我不明白为什么开始。但是如果不开始,为什么又要叫我心动难忍。

      吴宣仪凑近她。

      凑得那么近,就在孟美岐以为她要吻上来的时候,她只是开口:

      不用着急,我等你。

      然后用指腹拨开她的泪珠,轻声说:

      哭太多了,会长雀斑的。

      ……

      吴宣仪在她眼角的泪痕那里落下了一个吻。

      16

      现在孟美岐不知道,多年以后,她的脸上会渐渐浮现出一颗小小的小小的雀斑,在左脸颊她曾经亲吻过的地方。那时,孟美岐觉得这小小的雀斑,应该有个名字,叫做吴宣仪。

      就和她现在要去见的那个人的名字一样。

      每一个经历过爱情故事并且心有戚戚的人,也许都曾用它来劝告自己勿忘缩手,却一次又一次、不可遏止地飞蛾扑火般投身其中。

      宋妍霏和孟美岐在平南路告别,上一次她们在这里相见,还是毕业的那天。从平南路左转左转,那个小巷口,店的招牌还在,9点时灯准时亮起,里面却不是认识的人了。酒保换了一个,男性,长得俊秀,应该更招揽顾客,果不其然吧台坐着的都是女人,然后她看到一个背影。

      吴宣仪。

      绝对是她。

      自从那天孟美岐去机场为吴宣仪送行后,她们就开始了日夜的聊天。时差和空间不是存在于她们之间的帷幕,缺省的部分永远只能存于黑暗,在黑暗之外,永远存有未被言说之物。人们曾成千上万次叙述,也无法穷尽、照亮,概括,定义的未被言说之物。也正是因此,她和她约定在今天见一面。

      她相信自己有了足够的勇气,也变得成熟,或许吴宣仪已经为这一份迟到的勇气等待太久,因而她的耳根还带着羞涩的愧疚的红,推门走进,像那年她第一次走进一样。木质门,风铃响,大家都转头来看,包括那背影,她迎着那人的惊讶的目光,两年不见,孟美岐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还是让她一见钟情的那个小朋友,可迎面走来的那个人的步伐变得如此坚定,是的,那人眼里目光闪动,熟悉的,温柔的,留恋的;是她怀念的,巨大的,危险的,无限的——孟美岐,她走近了,走近,然后做了这几年最想做的,也是一开始就最应该做的事情:

      吻她。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雀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