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缺一》溪水晶

12、十二、

　　日子过得很快，清佑每日里无所事事，除了修养就是去找性德。虽然他只是个小道士，可性德喜欢他，明珠素来又是个亲和恬淡的面孔示人，倒也没人觉得奇怪。

　　此时性德已有文名，不少满汉文人都来探病。吴江叶元礼是性德至交，从远游之地风尘仆仆赶到京城探望。正赶上皇帝和清佑都在，他却顾不得看人，只急吼吼地拉着性德看，弄得皇帝陛下老大不痛快，偏生微服出行还不得发作。清佑冷眼看性德温文笑着跟这些人谈论，知道他是真心喜欢那些人，所以也就容忍了聒噪。

　　白笑楼并不常出现，偶尔到老爷庙，就帮清佑护法，倒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清佑暗地里琢磨了好几回，结论还是“不得不防但也不值得大防”。

　　转眼到了还魂夜。马老道、清佑、曹子浚外加白笑楼早早地到了五魁戏园。因为莫名其妙死了很多人，这里被官府封了，乌漆抹黑、阴森森的。马老道点了引魂灯，布置了桌椅马吊，招呼其他几人赶紧开始——清佑这才发现自己被马老道耍了。

　　要骗鬼差，最好就是几个人先玩得激烈、精彩，引得赌鬼们走不动道儿。可这里满打满算四个人，马老道显然是故意要把清佑也拉进来——怕是担心他独自呆着惹出事来吧。

　　曹子浚在昏暗灯火下讪笑的样子比鬼更像鬼：“清佑啊，大事要紧，该放的就放下吧。”

　　虽然样子猥琐了些，可关心是真真儿的。清佑沉默半晌，转身进院子：“我去给你们找个牌搭子。”顿一顿，又道：“不是我不肯放下，只是你们若不想我一会儿性子上来大开杀戒，就别逼我。”

　　白笑楼一直没说话，却跟着他来到院子里。清佑瞥瞥他，被个几乎耍了圈儿的笑容晃了眼，干脆当他透亮儿的。

　　默默地找到方位，清佑掐诀念咒，伸手朝夜空中一抓——“啊哟！”竟凭空抓出个人来。

　　却见着人被清佑揪着脖领子拎出来，“咕咚”坐在地上，扯着清脆的小嗓门儿“哇哇”大叫：“清佑你个小坏蛋怎么这么粗鲁啊哟疼死了……”抬起脸来，竟是个长得跟清佑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这人红衣白袍，白色毡帽，脑后一条缎子似的长辫子。看年纪，他似乎比清佑大不了几岁，可妖气骗不了人——他身上那肆无忌惮张扬弥漫的妖气虽不让人讨厌，可绝难忽视。

　　鼓着嘴，那人还在仰头瞪清佑，神情颇似人们眼中那个走街串巷骗吃骗喝占小便宜的伙居道人清佑。白笑楼了然地看去，清佑微微点头：“不错。家里有这么个现成儿的惫懒货，我学起来省心透了……赵雪镰，麻利儿地，替我打宿牌。”

　　赵雪镰仍坐着耍赖：“不嘛！你连哥都不叫，我才不管你！你说你在北京城呆了好几年，满口京片子也就算了，连人也学得这么油滑，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哥哥隔千山万水地拎过来卖苦力……”

　　清佑笑眯眯蹲下来看着他：“贫够了？小、镰、哥、哥……”赵雪镰往后一缩，扁扁嘴：“不就是打牌？好啦好啦，帮你就是了，不过……”他“噌”跳起来，弯着眼睛笑得极为不怀好意：“我再给你们找个帮手吧！”

　　清佑沉默地起身退到一边望星空。而赵雪镰笑眯眯用跟清佑适才抓他一样的方法有抓出一个妖精来——细细高高冰块似的年轻人，妖异的碧绿眼珠……满是无奈。

　　赵雪镰已经扑上去蹭：“小冷小冷，看师兄我对你多好，有好玩的从不忘了你！”

　　小冷嘴角一抽，扭头看清佑。清佑望星空望得更加投入，就差在脸上写上“不关我事”几个大字。白笑楼笑笑凑在他耳边道：“你学赵二爷学的倒像，就是身边差了这么个冰疙瘩似的狼崽子。”

　　清佑眼角含笑，低低啐他一口：“贼眼倒尖！”

　　“但你要是肯像赵雪镰这般时时想着我，我倒愿意跟着你。”

　　“时时想着？怕只是倒霉的时候会想着！”

　　“那我也愿意！”白笑楼一双大眼在夜色中闪亮夺目，清佑一时愕然。好在马老道正好卡在这当口冲出来喊：“磨叽什么呢，开始吧……咦，赵二爷来了，还有冷三爷？”

　　赵雪镰扯着小冷兴冲冲跑过去：“打牌打牌……”看不出半分被强迫的样子。清佑慢悠悠跟在后头，冷不丁耳边温热，那不知何时已颇为熟悉的吐息又一次近在咫尺：“清佑，我看你和血统高贵的雪狐赵家，关系很不错啊？”

　　脚步一顿，清佑回头笑得如赵雪镰般明媚：“可不是嘛！连白大侠你一个小小的不过才修到青气缭绕的逍遥居士都一眼认出传说中的赵二爷，我碰巧是他弟弟，又有什么新鲜的？”

　　白笑楼一窘，急道：“清佑！其实、其实我也不想瞒你，只是时候未到……”

　　“不用解释，我不感兴趣。”清佑断然拒绝，心中冷笑，原本略微高兴些的心情，又跌到了谷底。

　　屋里的牌局已经开始了。赵雪镰抢了东庄，上首是曹子浚，下首是小冷，对面坐着马老道。清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越来越喘不上气来。

　　他以为自己多少已经忘记了、放下了，现在才知道那根本是自欺欺人！眼前似乎已经幻化出了当年的情景：小锦又点了胡，一张木头脸愈发地僵硬；曹子浚举着自己攒的大牌不甘心地站着嚷嚷，自己则把攥了很久的那张炮儿牌丢到小锦身上大喊“点胡者死”；青萍……青萍胡了牌，正掩着口笑，放倒的牌边儿上，是性德亲笔题词押款的团扇。然后，就是那铺天盖地的彼岸花、满耳的凄厉哀号，最后一片血红，一片炙热……

　　深吸口气用力压住翻涌的情绪，他突兀地转身冲进夜幕中，利在滴水檐下任夜风撕扯。不如此，他克制不了自己的悲伤；不如此，他也克制不了自己无处发泄的杀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却是白笑楼擎着盏引魂灯对他道“来了”——他身后，飘飘荡荡一团影子隐约人身蛇尾，披枷带锁，正是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