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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

  •   五月。

      申云海是头一次上京城。

      京城的城墙真高,走到城根下,仰直了脖子往上看,城头高耸入云,旗子犹如飘在半空中,光城门就有三人高。城门洞真长,从这头到那头,足有二三十步。城墙真宽,上面跑辆马车轻轻松松。城里真热闹,人多、车多、房子多。房子高大结实,青砖绿瓦,每一座都修得十分漂亮,不像延安府,尽是些低矮的土坯房。申云海牵着马,一颗脑袋恰似拨浪鼓,这边瞅瞅,那边望望,简直目不暇接。

      “瓜娃子,眼睛不够用了吧?”秦满仓在一旁嘲笑他。

      申云海二十来岁,瘦高个儿,宽肩膀,高颧骨,浓眉细眼,阔口方鳃,典型的汉中人长相。

      秦满仓五十多岁,黑黄的一张脸,长得没什么明显特征。平日里开玩笑,大家总说他天生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

      秦满仓拦住一位行人,客客气气地询问六扇门怎么走。

      申云海说道:“你不是来过京城嘛,怎么不认路?”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喽。”

      二人牵着马一直往东走,拐进崇礼大街,两匹马蹄声嘚嘚,敲在青石板路上,声音清脆。街道两边俱是店铺,绸缎庄、首饰铺、钱庄、米店……各色招牌幌子,一派繁华气象。正值黄昏,行人匆匆还家,店铺纷纷打烊。走到长街尽头,只见一家店铺门首挑出一个菱形小旗,上绣茶壶茶盏,下面一个“茶”字。申云海抬头望望,左右两间店面,两块牌匾,一个写着“品心斋”,另一个写的是“饮水茶室”。

      “老秦,你说这京城里怪不怪,饮水就是饮水,饮茶就是饮茶,‘饮水茶室’,是个什么意思?”

      “这还不简单?意思就是想喝茶就喝茶,想喝水就喝水,随你的便呗。”

      天热,正好走得口渴了,申云海将马拴在门前栓马桩上,“走,喝碗水去。”秦满仓来不及上前阻拦,申云海推门便走了进去。

      店里尚未点灯,西窗透进一缕夕照,照在柜台上。一名女子背对门站着,一袭浅绿衣衫,长发齐腰,一半用绿色丝带束起,一半披在背上。听见脚步声响,她回过头来,夕阳的余晖正映在她的脸上。她望着申云海,眼睛顿时亮了,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她羞涩地低头一笑。申云海呆住了,一时忘了呼吸。那女子复又抬起头,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瞥了一眼申云海,脸上满是失望和落寞。

      她把他认作谁了?

      秦满仓跟着走了进来。伙计上前拦道:“二位差爷,小店已经打烊了。”

      只听那女子低声说:“上茶吧。”她推开后门,走了出去。

      申云海恢复了呼吸。他大喘了两口气儿,四下看看,这间茶室窗明几净,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挂了好些字画。

      “二位差爷,喝个什么茶?”小二问道。

      申云海愣头愣脑地说道:“给我来碗水,要凉凉的。”

      秦满仓拖住他就往外走,“走走走,喝什么茶。天快黑了,别误了正事。”

      “不喝茶,我就喝碗水。”申云海挣扎了一下。

      秦满仓指指墙上,说:“你喝什么水,人家是茶室,只卖茶,不卖水。”

      墙上挂着一幅字,上写“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八个大字,笔迹遒劲,粗犷洒脱。原来“饮水茶室”是这么个来历。申云海退了出来,解开缰绳,牵了马。

      秦满仓埋怨道:“你知道京城里一碗茶多少钱么,你就敢往里进。”

      “是你说的,饮水茶室就是想喝水喝水,想喝茶喝茶嘛。一碗水能有多贵。”

      “瓜娃子,没个眼色。你进去看一看就该知道,那个茶室,便宜不了。就算先前不知道人家是卖茶还是卖水,进去眼睛一溜,溜到那幅字,你也该明白了。你一个捕快,一点儿都不敏锐。”

      申云海无心与秦满仓斗嘴,他还在想着刚才那个女子。她的笑容,虽说不是冲他来的,可还是令人心旌摇曳,无限神往。申云海琢磨着,等事情办完了,他一定要来饮水茶室喝杯茶,再贵也要来。

      总捕头钱彪望着桌上的三个骨灰坛子,面色凝重。三个月前,他派出四个人赴延安府查办弩箭案,三个月后,人没回来,骨灰送回来了。

      “还有一个呢?”钱彪沉声问道。

      秦满仓用胳膊肘捣捣愣在一旁的申云海,申云海“哦”了一声,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放在桌上,“没见宋捕头,我们只找到了他的腰牌。”

      秦满仓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钱彪回头看看徐一辉,徐一辉强忍悲恸,躬身说道:“大人,我去找宋予扬,明天一早就出发。”

      钱彪大费踌躇,“我知道你和宋予扬情同手足,只是此行太过凶险。对手是谁,尚不清楚,我们已经折损了七个人,不能再冒然行事。”

      “我只带老秦和申云海去,他们俩熟悉路。我们不走延安府,谁都不惊动,一路便装快马,经西凉古道,直奔若羌。不查案,只寻人。”

      钱彪沉吟道:“小蝶有孕在身……”钱小蝶是他的独生女儿。徐一辉既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女婿,如果徐一辉稍有差池,他怎么跟女儿交代。

      徐一辉略一犹豫,说道:“这件事能不能先瞒着她?”

      “怎么瞒得住?只怕这会儿消息已经传开了。”

      徐一辉咬咬牙,说道:“我回头跟她解释。我如果不去,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钱彪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外头天已经黑了,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几点小雨,夜空中有泥土的味道。申云海和秦满仓跟在徐一辉身后,出了钱府。没走几步,旁边突然蹿出一条黑影,吓了申云海一跳。

      “徐捕头!”

      “小赵,你怎么在这儿?”

      小赵很年轻,一双眼睛叽里咕噜,看上去机灵得很。小赵瞅瞅秦、申两位,喏喏地问道:“张捕头他们出事了,是么?三爷他……他死了是么?”

      “别胡说!”徐一辉斥道,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小赵紧追两步跟上徐一辉,声音欢快起来,“三爷没事是么?我就知道,他脑子那么好使,肯定有办法化险为夷的。徐捕头,你们要去哪儿?”

      徐一辉脚步迟疑了一下,回身抓住小赵,说:“小赵,我给你个任务。”

      “啥任务?”

      “你去找展翾展都尉,请他速到宋家,有要紧大事。”

      “什么要紧大事?”

      “你别管,你把话给我带到就行了。”

      “好嘞!”小赵转身就要跑。

      “还有,你不用跟来。”

      小赵沮丧起来,“啊?”

      “跑快点儿!别误事!”

      小赵飞奔着去了。

      徐一辉带着二人走街穿巷,申云海边走边四处乱看。天黑,啥都看不清。咦?这条路好像走过,前面有个绣“茶”字的幌子,这是又到了饮水茶室这边了,看来他和这茶室还有些缘分。

      徐一辉往小巷里一拐,来到一家门首,上前敲门。

      秦满仓问道:“徐捕头,这是哪里?”

      “宋予扬家。”

      申云海正在东张西望,门开了。他往里一瞧,一个绿衣女子,满眼期盼地站在门里。申云海的心咚地一跳,这不正是饮水茶室里那个冲他微笑的女子么?她看见他们三人,脸色顿时变了。

      徐一辉跨进门里,“品彦,这两位是延安府的捕快,老秦、申云海。这位是宋予扬的娘子。”

      申云海恍然大悟,原来她等的人,是宋予扬。

      周品彦愣在当地,惶惶不安地望着徐一辉。

      “去屋里说吧。”徐一辉大步穿过院子,走进屋里。

      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在暗夜里伸展。满院阵阵花香,和着雨味儿,十分好闻。申云海抽抽鼻子,是茉莉的香味。屋子里布置得和饮水茶室一般雅致舒服,墙上也挂着字画。

      四人坐下,一个丫鬟进来倒了茶。申云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香满口,好喝。

      “品彦……”徐一辉艰难地开了口,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周品彦说。

      周品彦慌乱地瞅了一眼徐一辉,抢着说道:“一辉,小蝶还好吗?”

      “还好。”

      “她还是害喜吗?有没有好一些?”

      “好一些了。”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了……”周品彦喃喃地说。

      “品彦,这两位……”

      周品彦不容他说,急忙打断他道:“小蝶想吃什么?我让紫嫣做了送去。上次的酸辣汤,她好像很爱喝,再做一次,好不好?”她望着徐一辉,哀求似地说。

      徐一辉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院门一响,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品彦,一辉!”来人二十来岁年纪,一身官服,气度雍容。

      周品彦一看见他,站起来便走上前去。“展大哥!”她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展翾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她。周品彦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品彦,你别哭,别哭。”展翾扶周品彦坐下,焦急地望着徐一辉,“一辉,予扬怎么了?小赵不是说他没事吗?”

      周品彦抬起泪眼,满怀希望地望着徐一辉。徐一辉从怀中掏出宋予扬的腰牌,放在桌上,稳了稳嗓子,说:“同行的六个人全部中箭身亡,老秦他们没找到予扬,只找到这个腰牌。”

      展翾说:“就是说,还有一线希望,是吗?”

      秦满仓直白地说道:“悬。那是戈壁滩,和京城可不一样。几千里地没有人烟,他又没有马……反正,悬。”

      周品彦抓住腰牌,死死地攥在手里,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下来。徐一辉低下头,双目通红,双拳紧握。申云海心中十分不忍,他不假思索,冲口而出道:“宋捕头没死!”几个人都望着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也许他只是不忍心看到女人哭吧?

      然而这句话竟有种出乎意料的效果,徐一辉长出一口气,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去西域找他。”

      “我也去。”周品彦擦干眼泪。

      徐一辉为难地说:“品彦,这恐怕不行,路上不好走。”

      秦满仓说:“就是的。这一路,全是戈壁滩,没有人,没有树,连草都少。吃的是干粮,喝的是凉水,坐的是地,睡的也是地。白天热死人,晚上冷死人。骑在马上,颠个几天,骨头都颠散了。你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受不住这苦。”

      周品彦不吭气。

      展翾说道:“一辉,你就让她跟你们去吧。你拦不住她的,跟着你们,总比她一个人去安全得多。”

      徐一辉点点头,“明日卯时,西门外见。”

      当天晚上申云海和秦满仓就在钱府客房住下,自有人给他们备好行李盘缠,喂饱马匹。捕快的衣服全部丢掉,换上便装,第二天一大早二人骑上马,跟着徐一辉出城。

      夏天天亮得早,太阳已经浮出地平线,整个城市却还没有醒来,街上几无人行。申云海抓紧时间四处打望,好容易来一趟京城,还没看上啥呢,又要走了,这让他以后怎么在人前显摆他是上过京城的人?

      “啥都没看到。”申云海小声嘟囔道。

      秦满仓说:“你还小着呢,怕啥?还怕以后没机会来了?”

      周品彦已经在西门外等他们了。她也换了衣装,头戴宽沿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脸,身穿蓝底洒碎花粗布衣裳,打扮得像个延安府的土妹子。

      展翾也来了,旁边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车夫坐在车座上。

      徐一辉下了马,“你们早到了?”

      展翾说道:“我给品彦备了辆马车,路上稍微好过些。我公务在身,不能亲往,急切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是我家老管家的侄儿,胜在踏实可靠,能吃苦,跟着你们前去,好歹出把力气。”

      “车留下,人不用。”徐一辉回头叫道,“老秦!会赶车不?”

      “会!”

      徐一辉打了个手势,老秦将马拴在辕上,换下车夫,坐上车座。展翾让周品彦先上车,“你休息一下,昨晚上肯定无法入眠。”别说周品彦了,徐一辉也熬得满眼血丝。他整夜辗转难眠,忧心宋予扬的生死,也放心不下钱小蝶。钱小蝶倒是豁达,“你去找三哥吧,我有亲爹亲娘照顾呢,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做到能吃能睡,养好孩子,养好自己。你就放心吧!”

      展翾看着周品彦上了车,低声对徐一辉说:“一辉,你们此行山高路远,但愿予扬吉人天相,平安归来。如果万一……你务必把品彦带回来。她性格倔强,我怕她执着一念,便不肯回头。”徐一辉不解地望着展翾,展翾解释道,“她刚才把品心斋和紫嫣都托付给了我,我怕她找不到予扬,便不再回来了。”

      徐一辉心中刺痛,他可做不起“如果万一”的打算,“我一定把宋予扬带回来!”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只要宋予扬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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