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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画江山 ...

  •   如画江山

      四月里一过了清明,皇城的天气便像顺着竹竿爬高似的,眼见着迅速回暖起来。宫墙外的金水河畔桃红柳绿,让大家伙儿都觉得是实实在在到了春天。二十六岁的北嵎太子怀卿被元皇帝召见,只穿着件花青色的暗纹单袍,早朝后便急匆匆赶去了东华楼的御书房,面上既是止不住的欣喜,又隐隐透着忧虑不安——前几日春试放榜,由元皇帝钦定了一甲三人,明日便要在太和殿面圣领职。今次的新科状元铁旸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是罪臣铁常焕之后,也是北辰怀卿在皇城中的知己好友。朝中都传说是皇帝为了彰显任人唯贤,特意将他从二甲传臚提到了第一。

      铁旸拔得头筹,怀卿自是为他高兴,却又深知他心高气傲,恐怕听信了传言,硬起脾气来不肯入翰林院为官,驳了皇上的面子不说,还自毁了大好前程。铁旸有意辞官之事元皇帝亦有耳闻,又早知怀卿同铁旸交好,此次召他往书房叙话,大约也是为了此事。怀卿想到这里神色稍缓,加快脚步,转眼已到了东华楼下。

      东华楼是数年前元皇帝力排众议,下令修建而成,楼高三层,傍山挺立,在紫禁城中可谓鹤立鸡群。皇城百姓都把它叫做“东高楼”。建成不久之后,元皇帝便将御书房搬去了最高处。怀卿从来也没有问过其中原因,倒是听宫人们提起元皇帝理政得闲之时,不论是外头是风雨晴空,都喜欢走出房去,凭栏远眺他一手创下的北嵎江山。

      怀卿才赶到书房,便见元皇帝端坐案后,一手提着浸墨的朱笔,正侧脸同身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些什么。那名老者神色平和,目光清锐,说话声音不大,一字一句抑扬顿挫。怀卿自然识得这是当今相国江仲逸,入朝三十余载,深得元皇帝倚重,亦是此次科举的主考,算来也便是铁旸的座师。元皇帝见他进来,放下朱笔招了招手。怀卿走到近前,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皇叔”,而后垂首立在一旁,等着元皇帝发话。

      太子怀卿并非是元皇帝亲生,这就好像元皇帝并非先帝亲子一样,是整个北嵎公开的秘密。当年先帝膝下无子,将尚在襁褓的元皇帝过继入宫,立为储君。后来先帝英年崩逝,元皇帝的尴尬身份也便引来了无数皇位觊觎者的质疑。他登基后曾被乱党逐出皇城,四处逃亡,复辟后为了坐稳龙椅,难免用些铁血手段。朝中的皇亲老臣少去大半,却也就此成就了数十年后万民称颂的一代英主。

      怀卿的生父便是当日诸多皇位竞争者中的一个,在他不满三岁的时候丢了性命。他与寡母相依度日,在五岁上被大臣们选中接进宫里成了太子,依礼该称元皇帝做“父皇”,在元皇帝的一再坚持下才改作了“皇叔”。

      “朕喜欢听你叫朕皇叔。”第一次见面时元皇帝这样告诉他说:“你的父亲只得一个,不可忘记。”

      那一年元皇帝二十八岁,后宫虚设,而怀卿的到来,更让他有了拖延立后纳妃的理由。长大后的怀卿性敏言慎,同元皇帝并不十分亲厚,即便如此,元皇帝也从未流露过没有子嗣的遗憾。

      元皇帝冲龄亲政,而今已年过半百,此时虽然脱了龙冠朝服,天子气势仍是半分不减。他的脸孔看来比实际年轻许多,可以毫不费力的在上面寻到昔年的逼人俊秀,倒是头发已尽数斑白,皆因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之故。自他一手平息了北嵎周边国土上的所有战乱开始,他面上的神色便永远是温和中带着威严的,唯一让人捉摸不透的只有一双过于专注的眼睛,时而睿哲如刀,时而又沉静似水。是以即便怀卿入宫至今二十载,也还是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你来的正好。”元皇帝道,对怀卿的拘谨态度习以为常:“朕方才同江相说到,那铁旸这般年少,笔下便有如此见地,可见胸中气魄不凡,好得很哪。”

      “侄儿同他相识多年,此人胸中经纬,确是不可多得。”怀卿答道,犹豫片刻:“不过少年心性,倔强好胜,也是有的。”

      “哈哈,这么说着,倒仿佛你已是个大人了。”元皇帝抚手笑道:“你是他的好友,去给他传朕的话,就说这殿试的卷子,是江仲逸同诸位大臣反复看过数遍,才选出三甲呈来给朕。朕连夜秉烛,一份份仔细读过,点了他做状元。朕那时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见着,哪里又知道他是铁常焕的后人。——什么少年心性,倔强好胜,待授了翰林院修撰,他还有的是争强好胜的时候。”

      “侄儿的话没说完,皇叔便什么都猜中了。”怀卿抬头,也跟着笑了,脸上忧色去了大半,眉宇舒展开来,立在中堂光线底下端的是风华正盛:“铁旸倒是个明白人,皇叔的这一番爱才之心,莫说是他,便是侄儿听在耳里,也觉得惶恐。”

      “何须惶恐——江山稳固,日后全仗尔等。朕听闻铁旸博学长才,忠直仗义,颇有铁门遗风,入朝后恐怕不擅周旋,到时你要多方提点。”元皇帝淡淡拂袖道,扬眉直视案前青年。怀卿不敢多看他的眼睛,立时低敛了眉目。元皇帝不以为意,反将视线移往别处,目光逐渐散漫:“铁老将军有功于朝,当日同你父亲一起牵连降罪,实是不得已之举。”

      “侄儿那时还小,记不得许多。”怀卿柔声应道。元皇帝从不忌讳在他面前谈到他生父的种种,有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元皇帝比他更为怀念他那被判腰斩之刑的父亲,并非带着任何特别情感,似乎只是寂寞使然。元皇帝说完这句便没了下文,一旁的江仲逸向他微笑着点点头,怀卿于是知道这是个结束谈话的良好契机:“那侄儿这就出宫去找铁旸。”

      他说完看到元皇帝颔首默许,躬身退至门口,正要抬脚,又转过头来说道:“皇叔病体初愈,御医长说还要多休息。”

      “朕知晓了。”元皇帝笑着起身,随怀卿走了几步,目送他走远之后,才回头向江仲逸道:“怀卿面皮最薄,从来不肯说这种软话……还真是长大了。”

      “太子今年二十六岁,也就只有皇上,看他还像个孩子。”江仲逸笑应道:“皇上在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登基数载。”

      “是啊,怀卿都二十六了。”元皇帝感叹似的摇摇头,重新回到案后坐下:“对了,你刚才说到,四族族长说要给朕立生祠、撰碑文的事儿,终于不再提了?”

      “是,说是决定不立了,又说皇恩浩荡,建祠立碑不足以记,唯有世世代代感念在心。”

      元皇帝抬头将江仲逸打量一番,目蕴赞许,露出了笑容:“哈哈,朕原本就说,古往今来,哪有过为皇帝立生祠的道理。若真造了起来,要惹后世笑话。朕反复说了几遍他们都不肯罢休,倒还是你劝的动这帮蛮人。”

      “此事不在臣。是他们自己上表称说,皇上得继大统以来,文治武功,可谓旷古烁今。收四族,平十酋,统翳流,拒中原,兴办讲学,广纳贤才,开千秋盛世,创百代功业,如此丰功伟绩,便是千百万字也无法尽述,又怎能在一块碑上刻完……”

      “江仲逸你啊……”元皇帝听到一半便沉下脸,抬起手指不悦似的点点江仲逸:“多少年了,在朕面前还这样说话。——朕要送你,巧言令色四个字啊。”

      “这是四族族长的上表,臣不过照本宣科,一字未改。”江仲逸听出这是句半真半假的玩笑,不慌不忙垂首答道:“不过细究起来,虽是文采不佳,倒也句句实情。巧言令色四字,臣不敢担。”

      “是么……”元皇帝不置可否的应道,长出一口气,向后靠上檀木椅背,弹了弹面前奏折:“要不是他们提起,朕都不记得做过那么多的事。——其实是好是坏,是盛是衰,都不过几十年的光阴,又哪里会写不完。”

      他说完沉默下来,等待了片刻,似乎是在竭尽全力地回忆,然后探出身去,自案旁书柜里取出一卷画轴,先将面前笔墨小心推远,再执袖大致抹过洁净桌面,这才将卷轴轻置案上,小心解开紧系的缎带,把画卷缓缓铺开。他一面全神贯注的看着画卷,一面又笑着摇头,孩子献宝似的朝江仲逸招招手:“江相你来,——朕之生平,尽在于此。”

      江仲逸疑惑地走去书桌边上,低头见到发黄的画页中立着一个紫袍金冠的显贵男子,手挽银弓,满弦扣箭,深邃眉眼里凝着清霜。缎绣龙纹的华美阔袖兜足了风,在他身旁鼓涨飘荡开来,连同如墨的乌黑发丝一道飞扬,仿佛就要冲出画卷升腾而起。

      江仲逸当然识得,画中的天锡王爷北辰胤,是先帝的三弟,亦是元皇帝的生父。天锡王能征善战,谋略过人,当年元皇帝的帝位是仗他夺回,如今北嵎一望无际的广阔疆土,亦有大半是他在世时候为元皇帝浴血打下。

      元皇帝自小不谙身世,叫他作三皇叔,不知是父子天性使然,或是意兴相投,对他竟比对先帝还更亲热依赖几分。逢到天锡王奉旨巡疆,幼年的元皇帝必然要去城外同他拉手送别。待元皇帝长成少年,更是变着法子寻了机会随在天锡王左右,不是向他学武,就是问他国策应对。后来元皇帝登基之前甫知身世,不喜反怒,躲在东宫里关起房门,不吃不喝过了三天,便是太后亲临也不肯开门。最后是北辰胤入宫同他谈了一宿,才把太子劝出了房间。——这些波折,外人听不见半点风声,只有其时已是太后信臣的江仲逸一清二楚,却也从不曾向元皇帝当面提过。

      江仲逸思及此处,直起身体不敢离画太近。元皇帝唯恐弄污了画面,也只将手按在画裱边缘,剩下凝视的目光聚在画心处久久不愿散去:“这幅画儿,是他征讨四族归来后不久,朕在靶场看他练箭后画的。他一直都不喜欢,说朕把他画得年轻了——可不是么,你看他那么年轻,那么年轻……”

      天锡王武功了得,犹善骑射,更兼用兵如神,平生经战三十余场,破城无数,未尝一败。四族叛乱之时以寡敌众,发兵三日即告大捷,四族族长负荆缚手,出城请降。那一役震惊四海,从此让北嵎百姓坚信天锡王的无往不利,是以后来西北十酋趁北嵎新乱,举兵压境之际,虽然形势凶险异常,在皇城内却没有激起太大的恐慌。上至朝堂,下至乡野,所有人都确信天锡王爷必然会像以往一样带回凯旋的消息,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等待时间的长短。

      最终天锡王的确没有败,但也再没能回到皇城。他在击溃十酋军队之后不慎感染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当时皇城内政局不稳,元皇帝不能脱身,得到天锡王病危的消息后急急命人送他回都,自己则闭门斋戒,为父焚香乞寿。那几天里元皇帝不上早朝,也没见过任何人,却密传江仲逸入宫,要了京官出城的通行文书。皇上索要出城文书的缘由,他绝口不提,江仲逸自然也不曾询问,只知道天锡王死讯传入皇城的时候正是初春傍晚时分,而数天里都无动静的御书房中,突然亮了一宿的灯。

      北辰胤薨后,有诸大臣联名上书,奏请追尊其为皇帝,衮服下葬。元皇帝出乎意料的坚决不允,亲自日夜监工,在皇陵东侧另修了亲王陵,以父礼为北辰胤送灵安葬,此后又以守孝为名,缟服素食三载,不着朝服。也就是在那一年里,他接了北辰怀卿入宫,册立太子。

      “他若有心称帝,何须等到死后恩荣。”——这是许多年之后,东华楼竣工之际,元皇帝登高凝望天锡王陵时对江仲逸所说的话。彼时王陵周围元皇帝当年手植的翠柏已渐成参天之势,将威严高耸的墓碑遮挡不见。

      “那些树长得真快,东华楼再高,朕也望不到他了。”仿佛看透了相国的心思,书房中元皇帝立起身来,绕到案前,顺着江仲逸的目光,尽力看去外面遥远的地方:“一年年下来,遮的越发严实。”

      “树同人一样,都是开头几年长得最快。”江仲逸接过皇帝的话答道。

      “啊,是了。说到长得快,朕还忘了问你……”元皇帝面上又有了笑容,转脸向着江仲逸:“听说你的小孙子前几日病了一场?”

      “已经没事了。”江仲逸也笑起来,坦然接受了皇帝的关切:“小孩子的病,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就是吓坏了家里人。”

      “都是如此,朕三四岁的时候也病过一回。”说到儿时趣事,元皇帝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不再字字斟酌,声音也比平日里更为轻快:“那时候先皇还在,母后以为朕快要死了,听说是哭成了泪人。朕什么都不懂,就光吵着要三皇叔进宫——呵呵,后来朕的病好全了,他倒把这事儿一直挂在心上。那年他在十酋军中,正逢罕见严冬。他差人给朕送了一封密函,朕还以为是军情机要,结果上头只写了十二个字:‘此处万事有我,皇上保重龙体’。……朕看他笔迹觉得蹊跷,可直到后来朕才知道,原来那时他……”

      元皇帝说到这里顿了顿,眨眨眼睛,一时不知如何继续,无所适从之际瞥见恭敬立在房中的江仲逸,方才意识到已在不知不觉间偏移了话题。他有些尴尬的笑起来,把视线又落回画上,躲避着江仲逸的眼睛,好像多年前那个初登大宝的羞涩青年一样,拙劣地掩饰着自己难得的失态:“朕不过是……有点想他。”

      江仲逸没有接话,沉默于是像水草一样在书房中蔓延疯长。元皇帝弯下腰,把手指轻柔的放落画卷,背对着窗外的明媚春光,正拢住了天锡王身后扬起的长发。他随后闭上眼睛,修长苍白的手指一寸一寸,凭着记忆移上画中人的脸,面上神情并非苦痛,而恰是温柔。他就这样一手抚画,另一只手却不受控制似的,开始将画轴一点点从边缘卷起,动作缓慢地让江仲逸不忍细看。

      “皇上,”他小心翼翼地对几乎是静止着的元皇帝禀道:“天锡王爷,已经去了很久了。”

      “是啊,很久了。”元皇帝看他一眼,迅速而果断的点点头,思虑片刻,抛下画卷直起身来。他负手大步走到门口,一手扶上门框,微微前倾着身体,不知想要看些什么。

      他给他的天下,原来那么大。

      而后元皇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询问道:“江相,今年,是天锡几年了?”

      “……皇上忘了,三年前,建东华楼的时候,皇上下旨沿用旧制,把年号又改回元皇了。——眼下是元皇三十九年。”

      元皇帝向来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迷茫错愕,怔怔盯着江仲逸看了一会儿,终于在他准备进一步解释之前醒悟过来,苦笑着转回脸去:“那时是改回来了——改来改去,朕把自己都改糊涂了。你明明比朕年长了一轮,怎么记性倒比朕要好得多。”

      “皇上心怀天下,臣只需记些寻常小事。”江仲逸低声宽慰道:“而且,当日是臣领了皇上的口谕,自然格外上心。”

      元皇帝挺拔的背影依旧站立笔直,听江仲逸说完也没有别的表示,只有低沉的声音被柔和的春风稳稳送进房来,为已发黄的记忆作下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注释:“朕改年号,本以为是桩好事。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都记得,是谁一手创下了这山河永固,是谁一心一意保着朕,护着朕,……可到了后来,人人都天锡天锡的挂在嘴边,朕听着,不喜欢。”

      元皇帝的声音渐渐变轻,江仲逸也明智的选择了沉默。从很早以前他就明白,自知晓真正身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君王就一直都被孤独所包围着,而在北辰胤离开以后,元皇帝便再也没有费心掩饰过这种无处不在孤独,任它一点一点,蹉跎变成了寂寞。这种寂寞如同他对北辰胤的怀念一样与日俱增,见证着他无以言表的深刻情感,因而从来都无法拿出与人分担述说。元皇帝在江仲逸犹豫着是否应该告退的时候转过身,向他做了一个含混的手势:“江相,朕请你做一件事。”
      他然后伸长了手臂,遥指着东面天锡王陵的那一片郁郁苍苍:“朕非先皇嫡子,死后不入皇陵。千秋万岁之后,就在他身边,找一处能看见他的地方,把朕葬了。陵园制度,务以天锡王陵为尊,不可逾越。——朕生前为天下人尽责,身后当为父尽孝。此事有违礼法,朕还专门下过诏,怕只怕百年之后,诸臣工不肯照做——你若在朝,定要替朕办到。”

      “皇上放心,太子生性仁孝,断不会违背皇上的意思。”江仲逸低声道:“有太子在,大小臣工哪敢不从。”

      “呵,怀卿虽不多话,心里却比谁都明白,做事最有分寸。”元皇帝轻叹一声,转头注视着江仲逸,目中闪烁着的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铁旸是罪臣之后,他若不是摸准了朕的心思,怎敢主动结交。铁旸有意辞官,他大可以自己去劝,非要来讨朕的一句话,就是怕朕说他结党营私。——朕不入皇陵事小,但是这样一来,他百年之后却要去哪里安葬?如此聪明的一个孩子,怎肯做那样的傻事。”

      “皇上……”

      元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顾自移开了目光:“你答应朕吧。若是办不成,到时朕都入了土,还能治你个欺君之罪不成。——朕这一生啊,争来斗去,从来没输过,结果到末了,要在他身旁寻一方容身之所,恐怕都不可得。”

      他说完低下头,静静凝望着脚下,沉肃伟岸的背影就像是多年以前的天锡王。如果一个帝王也能够拥有流泪的权力的话,江仲逸想他一定已经哭了。然而元皇帝却突然昂首,微笑着向江仲逸招了招手,语调一转指着面前城邦愉快地说道,“江相你看,当日四族大捷,朕在皇城迎他凯旋,也是这般风景。”

      江仲逸依言上前,凭栏而望,依稀听见身边元皇帝低吟着的语句,仿佛是一句惊喜的赞叹:“就如今日这般,桃李花香,竞斗新妆。”

      江仲逸垂下眼睛。他也曾经读过这首词,元皇帝并没有把它念全——“春光还是旧春光。桃花香。李花香。浅白深红,一一斗新妆。”

      而铺开在他眼前的,是大道狭斜相连,白马金鞭络绎。霓旌招摇,柳满皇都,好一派太平盛世,繁华竞逐。

      更有绿窗朱户,十里银钩,犹胜旧时风流。

      “你看,多好。”元皇帝轻轻说,微阖了双眸。醉人暖风吹来,撩乱鬓丝似雪。

      江山如画,老却英雄。

      可惜他却看不到。

      ===============================================

      “凰儿……凰儿……?”元凰蓦地睁开眼睛,看到模模糊糊一个影子在他头顶晃来晃去,好一会儿才勉强聚拢成北辰胤的脸。他困惑地眨眨眼睛,觉得干涩的要命,似乎蒸腾干了所有的水汽;再抬手摸摸脸颊,发现湿漉漉的一片,连带着北辰胤刚才轻拍他的手掌也是湿漉漉的。他盯着北辰胤看了一会儿,听见另一个人大概是在叫他“凰儿”,亮蓝的眼珠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想起是做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梦。他然后大喊了一声“北辰胤”,“蹭”的一下 从床上直坐起来,差点撞到北辰胤的下巴。北辰胤还没来得及说话,元凰已经张开双臂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把脸架在他的肩膀上一声不吭。

      北辰胤想了想,先拉过旁边的被单披在元凰背上,隔着被子慢条斯理地顺着他的头发。元凰也便跟着把被子扯起来,使劲儿地往北辰胤这边拽。片刻之后两人半跪半坐在一堆皱巴巴的布料中间,身上盖了个七七八八,倒是不觉得冷。北辰胤等了一阵,见元凰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拍拍他的背脊问道:“做梦了?”

      “嗯。”元凰回答的不情不愿。

      “做了什么梦?”

      “没什么。”

      北辰胤笑起来:“没什么,怎么把嘴唇都咬破了?”

      “……我梦到同别人抢肉吃!”元凰没好气地答道,有点愤愤,把北辰胤抱得更紧一点:“我梦到……我梦到还在北嵎的时候,天下太平,在那里过了很长很长的日子。”

      “很长很长的日子,那不是很好么?”北辰胤问:“应该是个美梦啊。”

      “很长很长的日子……可是,没有你。”

      “……”北辰胤停下梳着他头发的手,学着他的样子环住了怀里的青年:“那不过是个梦,我不是在这里么。”

      元凰抵在他的肩上点点头,却忽然害怕起来,拼命挣脱了北辰胤的手臂,坐直了定定望着他,心神不宁地开口道:“是个恶梦,醒来就好……可是,我怎么知道,现在是醒着,刚才是做梦……说不定……”

      他的眼睛里透出惊慌失措,又下意识的咬住嘴唇,殷红的鲜血渗出来,染上了牙齿。北辰胤探出手去轻轻磨挲着他被咬肿的下唇,元凰张开嘴一口咬下去,用的力气很大,生生痛入骨节。北辰胤皱了皱眉,反问他一句:“疼么?”

      元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赶紧松了口。北辰胤把手指收回来,被元凰拉住了,不好意思地喃喃问他道:“疼不疼?”

      北辰胤轻轻摇头:“不疼啊。”

      “不疼……”元凰才松下一口气,又将信将疑的盯着北辰胤,惴惴低语道:“不疼不好。不疼,就是做梦。”

      北辰胤无可奈何地微笑起来,眼见着元凰又要去咬他可怜的嘴唇,赶紧把他拉近到面前,轻轻吻他。元凰原本因为惊惶而苍白的脸色于是渐渐向他火红的发色靠拢,半晌后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这个……是甜的。”

      “所以不是梦啊”,北辰胤摸摸他的脑袋:“有哪一种梦能够这样真。”

      是啊,元凰想,有哪一种梦,能够这样甜呢?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被折磨绷紧了一整夜的心情放松下来,眼看着又要坠入梦乡,末了还不忘抱怨一下方才子虚乌有的委屈:“梦里头北嵎的天下那么大,我就想在你身旁占一方小小的土,都不可以。”

      北辰胤哄孩子似的轻轻晃晃元凰,抽出隔在两人中间的手臂,盯着窗外渐白的天空悄悄的叹了一口气。他然后把元凰放倒在床上,决定赶在天亮之前再多睡一会儿。

      ——任他江山如画,富贵荣华,两个人的天下,只要一张床铺的大小就已足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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