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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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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杏撩起一截裙摆,另一手提着一盏朴素的宫灯,走在结了冰的小路上。
今日天气奇怪得很,早上的雪下了两个时辰,直直持续到娘娘用过午膳又睡下。
下午雪停,太阳升起,将盐粒子般的雪晒化成了水。
捱到将用晚膳时,双杏迎了来向母后请安的小太子。看着内殿母慈子孝的场面,她终于能和另一位大宫女换班,借替主子办事之名,出了中宫去寻人。
路面并不平整,不是半凝固的污泥坑,便是结了冰的青石板。要是在中宫,是断断不会出现这般情况的,洒扫太监早便将冰面敲碎了铲去。
这再次提醒了她,这里不是中宫的通途,而是达往废宫的小道。
可,再乱杂的路,也没有双杏的心乱。
这是她第一次忤逆、欺骗娘娘。她知道娘娘痛恨那搅乱前朝的阉人,她一向敬且爱娘娘,平素乖巧贴心,此时此刻却立场不稳,难以抉择。
其实她还是抉择了,不是吗。既然她走在这条路上,她便知道自己选了什么。
她再走。前方,便是故人……
中午双杏到御膳房提膳时,有意跟打下手的小太监闲聊,听闻段公公昨晚不知何故,从养心殿直接被拖入了慎刑司,未曾留情地被打了四十板子。硬要问,只能得个触怒龙颜的答案。
她又想起下午,她去内务府核对衣裳料子时,明明心中想的是去尚衣局,脚却一拐,走到了慎刑司。
慎刑司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太监,有相似的刁钻刻薄的脸。
毫无准备下,她以荷包里一枚娘娘在她今年生辰赏的玉环为贿赂,向他们打听段公公受罚后的去处。
两个太监看她身上淡蓝色大宫女服饰,以为是哪位娘娘在差人打听。
一个嗤笑道:“身在后宫便莫要把手申得那么长,还要管前朝如何。”
“不过阉人嘛……倒也算是后宫之人。”另一个接过玉环抬头看日光的透影,语带讽刺,似乎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太监。
但看在到手的玉环的面子上,又担忧双杏是哪位正得意的娘娘的身旁宫女,他们还是草草地向她指了废宫的方向。
“告诉你们娘娘,不要管这事了。这段公公如今还能不能喘气都要看造化。”
忍着因薄怒羞红的脸,双杏心中久久荡着这一句。
她以为那个人能一直立于云端,像她藏在心底期许祈祷的那样。即使路遇不顺,也能轻松化险为夷。
可现如今,这些人如此随意地折辱他,把他踩在泥地里,告诉她,他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轻松。他的境况不知要有多糟,多糟……
抬起手中宫灯,照亮眼前废宫的小院。
破败,荒凉。
皇城寸土寸金,纵是宫外的寻常家,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地方。这里与其他大殿楼宇相比更是格格不入。
双杏快走两步,钻过院门的空隙,再推开房间半阖的破旧木门。心下大恸。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被安置在这种地方。那些说要给他尽忠尽孝的徒子徒孙都死了吗?
有一人头发散乱,半身血污,染透了深蓝色外袍,是这灰败房内唯一的刺目颜色。自昨晚,已有大半日过去了,她还能在踏进房门的第一瞬闻到血腥气。
这个地方仿佛称得上是天下最冷的地方,阳光亦不曾怜悯光顾,院里和窗边都积了一层雪。
那人蜷在地上,许是行刑后连料理都无人料理,就被随意地堆进了这废宫冷院中。连同他行差踏错前的威严和荣光,一文不值地被抛在这里。
双杏随手将灯扔在地上,宫灯跌落,灯影晃了晃,连带着扬起一层灰尘。
她上前,试探般地伸手触碰那人的肩膀,是冰冷又僵硬的。连忙去抚他的鼻息,微弱,但还算均匀。一时之间,心下有苦,也有怔然。
时隔八年,她终于又碰到了那个人。那个曾经挽救了她的人。
那夜她失去了家,失去了无忧的时光,从此进宫为奴为婢,卑躬屈膝。她该恨,那道圣旨是由他执着的,但在她最恐惧不安地时候也只有他在身边。
是仇吗?明明每个人都命若飘萍,抗拒不了潮水的涌动。
还是她本以为永远说不出口的、折磨她于每个深夜的……恩?
她垂首跪在段荣春身旁,用力咬着嘴唇,也没凝住眼中滚落的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泪珠砸在他胸前衣襟,砸出了一串儿深色的痕迹。
这么躺在初冬的地面上,总归不是个办法。
双杏想把人搬上不远处这破落正屋里唯一的一张床,站起身,两臂拢住段荣春的腰,身子艰难挪动。
她不算细瘦的女子,在中宫养得身上是有些肉的,小脸圆圆,格外讨人喜欢。虽今年及笄,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那么一两岁。
饶是如此,还是承担不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双杏在心中暗暗唾自己,平日还发愁吃得多,真遇到出力的时候,反而什么事都做不好。
段荣春被她拖着,面色苍白,冷哼一声,似是弄痛了伤口,却不醒来。她在他的脸上恍惚能看见难得的脆弱的光。
双杏有些脸红,一半是被重量所压。她轻轻跪倒在床边,尽量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口。
等他被她妥帖地安置在了床上,她为他整理衣物时,才发现那些行刑的人委实可恨,四十板子板板都朝着腿打。
他腿后面的衣服,几乎都被打烂了,连同着血肉和骨头。
双杏为他脱下长袍下的外裤,听见衣肉分离的声音,她后背发麻,那感觉引到胸口,使她战栗不已。
她从怀中掏出伤药,颤抖着手撒遍他伤口。吃痛下,男人睫毛颤抖了下,但她光顾着检查血肉和衣物,没看清。
这屋子又冷又暗,纵是个健康人多待着也要被冻出病来。
她提起灯,在偏房翻找出一床许是前人用的被子,但也还算保暖。仔仔细细盖在他身上。又找了块干净垫子垫在他伤处,免得皮肉和衣物再结在一起。
这时她发现房门竟是一直关不上的,又匆匆跑到后间杂物房找东西顶门。
开了门,双杏被掉下来的尘埃呛得泪光盈盈。
杂物房虽小,但东西繁杂,箱笼堆得七零八落。久未有人打扫,伸指一抹便是一层厚厚的灰。搜寻间,她急促的动作又带起一层灰,透过摇曳的灯影,能看到一粒粒尘土飞扬。
净是些没用的东西,她想,没有一件能用来顶门,但好歹让她看见了两方蜡台和仅剩的几根蜡烛。她灰头土脸得,费力借单手抱回它们,又用宫灯点亮两根蜡,摆在男人床头。
在烛光和灯光的协作下,这屋子总算亮堂了起来。
也不嫌脏冷了,她顾不得宫裙,直直跪坐在床边,连个软垫也不垫。
她几乎有些痴地凝望段荣春,儿时和他相处过的两日,他也总是阴寒着一张脸,那日日夜夜刻在他脸上的神色掩盖了他本来的面容。
现在他昏睡过去,清隽的脸苍白如雪,眉头也是蹙着的。仿佛下一秒他又会睁开眼,从喉咙中发出略尖细的,引人发恨的话。
她惊骇地发现他鬓间竟混有几丝华发。
他在前朝势如破竹般登天梯,从连亲口念谕旨的机会都没有的小太监,熬到祸国弄权的两宦之一,只用了不到八年。但他其实只比她大十三岁,如今也未届三十。
三十不到的年纪,万人敬仰的位置,却生了白发。
她抿抿唇,他冲破桎梏用了八年,但毁掉这一切只需要一天、一晚上、一个时辰,甚至一句话。
儿时抚慰她的那双手,也没能躲过倾轧。或许,他也是倾轧本身……
此时远远处打更的宫人经过,悠远的梆子声震得她一惊。已是比该回去的时间还晚了。
她熄了床头的烛,忍住乱觑的视线,再次检查了他的伤处,掖好被角。
门合不上,她只好找了根木条从外闫上了门。
“再会。我明日还会来的。”明知他听不见,双杏还是低低说了一句,像是真的做了约定。
她绕过来时路的坑洼,在无人之处几乎像是跑的。怕撞上夜间巡视的侍卫,宫灯被她灭了一半,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丈内的物。
雪又下了起来,但她没感到冷。她心中充盈着一种奇怪的情感。那绝对不是欢喜,也不是全然的悲伤,而是一种更玄妙、更奇特的怅然之感。
顺着小道回到侧殿厢房,已是月上中天。
整个侧殿都早已熄了灯。双杏打开罩子,将宫灯彻底吹灭,轻轻掀起帘子,怕吵醒同寝的安兰。
“咔哒”一声,是瓷杯放下的声音。
灯亮起。安兰的脸映着灯光,瞪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