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如逆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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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姑娘，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了！”
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翠微勉力睁开眼，只见一片血红。
风声，远处的海浪声，于耳边混成模糊不清的嗡嗡声。
她伤得太重了。
身体像被拧断的毛巾，痛楚蔓延。
额头大颗大颗的汗水滚落，青筋鼓起。
掳走李轻丝时，她中了那人的罡风化骨掌。
顾名思义，中掌之人，体内的罡风如刮骨的刀，外面看起来没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筋脉寸断、血肉剐尽的滋味。
不出一个时辰，她便会化为一滩血泥，剧痛而死。
“马上就到舍身海了……只要见到扶光剑您一定能得救，一定能……”
扶光剑，谢忘生。
如有利剑划破混沌，灵台一阵清明，耳边的嗡嗡声骤然消散。
脑海中划过清俊出尘面容。
白衣墨发，仙姿玉貌。
是了，扶光剑谢忘生，当今修真界第一人。
他所修的纯阳功法，一滴纯阳精血便能洗伐筋脉，起死回生。
一道女声突兀地横插进来：
“今日是师尊的渡劫之期。师尊只要渡过这道天劫便能飞升，成为修真界三百年内化神的第一人。一旦出现差池便是前功尽弃。阿姐，你当真要这么做？”
那女声柔媚似能滴水出来，却带着隐隐的恨意：
“想当初若不是师尊，你我恐怕早就被人杀了。你恨我，不如一剑杀了我，用我和我腹中的孩儿来威胁师尊，你与那些卑鄙无耻的妖魔有什么区别？”
李翠微端坐骷髅车前，听到这些话却没有什么反应。
她穿着一袭红斗篷，仿佛小孩偷穿大人衣服，腰身两侧空荡荡的。
黑色刘海和长卷发包裹着一张五官寡淡却过分白皙小巧的脸，衬出莫名的艳丽。
车后的嫁衣女子被五花大绑，见状，愈发沉不住气，厉声道：
“阿姐，你自暴自弃堕入邪道，最终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这都是你咎由自取！时至今日，为什么还想要活着？这样的你活着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为什么？”
“闭嘴！”鬼使暴怒，一道红光“啪”的抽在那女人脸上。
对方脸颊顿时出现五个指印，可不过转瞬便消逝得干干净净，仿佛被什么莫名的力量给擦去。
鬼使的那张骷髅脸上流下血泪，一字一句，声音凄厉而绝望：
“若不是你擅用药师珠满足自己的私.欲，用那件可以医治天下疑难杂症的至宝，为自己换来花容月貌，姑娘怎会走投无路，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姑娘不杀你，却不代表不会拔了你的舌头！”
女人后怕地闭紧了嘴巴。
这李翠微带着鬼使，突然在她与帝君的大婚之日出现，二话不说绑了她就走。
却是要用她和腹中胎儿的性命，要挟于她们的师尊，逼对方在渡劫之日，舍血相救！
不，师尊已经……不再是李翠微的师尊了。
经过了那些事他们早就形同陌路，师尊恨不能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又怎么会救她？！
一切都是李翠微痴心妄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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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身海终年乌黑一片，如同打翻了墨水在里头，一眼望过去像是黑漆漆的大洞，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
远处，几道紫雷穿梭云间，时而电光闪烁，昭示着此处正有高人渡劫。
要说这片舍身海，原本澄澈明净，云天蔚蓝，海底龙宫壮丽。
百年前一场大战，数十万生灵埋骨其间。
再没了碧水、蓝天、龙宫。
之后，舍身海便成了不详之地。
那些翻腾的黑色浪花，仿佛在诉说着深沉的悲伤。
海岸有崖，名渡厄。
崖边有一株巨大的寒梅树。
正值花期，花瓣如蝴蝶断翅，纷纷扬扬，像是下着一场绚烂的星尘血雨。
“女魔头！还不快放了瑶芳仙子！”
身后，怒喝传来。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到舍身海，后脚追兵便至。
来的是九牧仙府，李家的人。
李家富贵，族人个个金冠束发，带朱佩紫，如同孔雀开屏，恨不能将全身的富贵展现在众人面前；人群里一望，最打眼的必定是九牧李家的人。
陆续又到了好些修士和散仙。人头攒动，乌泱泱的，只怕不下千人。
崖边风雪更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脸上生疼，如被刀片刮过。
先喊话的是她们的父亲，九牧仙府的家主李浮白。
那声音威严深沉，隐含怒火：
“翠微。快放了你妹妹！”
回应他们的，是一个冷淡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正在悬崖边上一遍又一遍地徘徊。
红斗篷罩着她削瘦身影，像颠沛流离的野鬼。
又像一片轻飘飘的红色浮萍，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进深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逼近。
鬼使拽住李轻丝长发，使她的脖颈暴露在弯刀之下，锋利的刀刃，随时都会割破那层娇嫩的皮肤。
看到此景，所有人都骇然顿步，不敢轻举妄动。
“逆女，你敢动你妹妹！”
怒吼声，喝骂声和着水浪拍打和轰轰雷声，混成嘈杂的背景音。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你们看，那妖女的腿！”
李翠微走起路来，身子有些摇晃。
原是她左脚微跛，走路时，身体会不自觉地朝着一侧倾斜。
一阵狂风吹来，隐藏在斗篷下的，是一件粗布麻衣。
褴褛布条被掀开，露出女子那条比正常人消瘦许多的、姿势别扭的腿。
一看就不正常。
人人都知惊秋仙子早年因一场意外，断了一条腿，便是这条左腿。
是以现在人们看到的，是为息壤所化的假肢，断口处用红线缝上，细密紊乱的针脚如渗出来的血，乍一看十分骇人。
“你们看！那上边有噬体魔痕！”
举目望去，除了那一条扭曲的红线，其余皮肤上遍布黑色痕迹。
犹如黑色荆棘，又如重重枷锁，一道道，一条条，从脚踝蔓延向上，爬过小腿肚，膝盖，一路到大腿。
如同诡异的刺青，又好像是某种怨毒扭曲的诅咒。
“息壤是至善之宝，她每杀一人就会在腿上留下一道痕迹！等到黑痕爬满全身，便会神智癫狂、彻底堕入魔道！这都是她作恶多端的报应！”
“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还等什么，杀了她把瑶芳仙子救出来！”
谁不知瑶芳仙子不仅是李家家主的掌上明珠，更是太微宫那位帝君的心上人，救下此女，不啻于立下不世之功，将来亦能得到李家和太微宫的大力扶持。
“要我说李翠微真是毒妇，瑶芳仙子是她亲妹妹，肚子里还怀着帝君的子嗣，她竟也下得去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注意到那位被鬼使挟持的，穿着嫁衣的女人，正用手小心捧着肚子。
那腹部形状微凸，竟是身怀六甲！
修真界不像人界有那么多规矩，何况，那可是温孤帝君的血脉，无疑更加重了李轻丝的价值。
群情激愤。
“先除了她的帮手！”
“对，除了那鬼修，再杀李翠微！”
众人将矛头对准了鬼使，后者冷哼一声，不知念了句什么咒语。
众人只觉脚下泥土松动，一瞬间无数白骨拔地而起，迅速构成一座巨大的荆棘牢笼。
这白骨笼极为邪异，刀砍不断，火攻不破，竟是比大罗金仙的金钟罩还要强悍。
李翠微兀自在那站着，望着天边，仿佛一座石化了的雕像。
一阵风吹开她的兜帽，猩红色发带束起的长发纷飞不断，时隐时现苍白的脸，寡淡的唇。
——雷劫仍在继续，是被天劫缠住，脱不开身吗？
还是，不愿再理会尘世的种种烦乱。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李轻丝挣脱束缚，悄然拔下一只金簪。
她趁着鬼使全力抵挡攻击的空隙，偷偷靠近李翠微，握着金簪，扬手刺下。
“姑娘！”
看到这一幕的鬼使魂飞魄散，却分身乏术，紧张地大喝一声。
翠微岿然不动。
“咣当”，金簪突然坠地。
“啊——！”李轻丝惨叫出声，颈间一紧，原是被一块红布缠上。
不，那不是布！
而是细如蚕丝的线，如一把猩红的长发，圈紧了她的脖子！
李翠微伫立崖边，始终不回头。
盯着那道背影，李轻丝头皮炸起，惊恐之余更是胆寒——
修习正道之人转修鬼道，按理来说无论功法还是修为都要大打折扣。
可是李翠微。
十年前她根骨全废，靠一手医术苟延残喘，后来转修邪术，不仅能役使鬼修，还能使用这样强大的法器！
只幸好，她那身根骨尽损，如今更是罡风入体、神仙难救，很快就要死了！
否则必成修真界一大祸害！
那李翠微好像知道她心中想法，垂在身侧的手一扬。
红线那头的李轻丝便被拽飞起来，结结实实，撞在了树上。
惨叫一声，又倏地腾空，整个人被悬空吊在了树干上。
她嫁衣繁复，凤冠更是足金，树木不堪重负，落花更急，凄厉地下着红雨。
——李翠微这是要当众活活吊死她不成？！
李轻丝手指疯狂地抠着脖颈，可那红丝瞧着细弱，实则极其柔韧，刀枪不入。
浓郁花香中，她渐渐感到窒息，翻起了白眼，双腿不住弹踢。
“一刻钟。若他不出现，我就杀了你。”
李翠微说。
明明是稍显脆稚的女声，口吻却像捏死一只蝼蚁般轻描淡写。
李轻丝眼底彻底被惊恐占据。
从始至终，她都没从此人身上感受到半分邪气。
但她怎么能忘了，李翠微可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女魔头啊！
远处电闪雷鸣，风暴不歇。
翠微又往指尖的红丝上注入了几分修为，顿时红光大炽。
只要她再用几分力气，李轻丝就会首身分离。
血顺着她的指尖滴下，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红花。
李翠微袖口翻起，手腕一道道伤口交错，深可见骨，皮肉外翻，惨不忍睹。
红丝缠是她亲手淬炼的法器，靠着鲜血才能驱动。
每一根丝都淬了剧毒，能叫人痛不欲生。
手腕的这些伤，是她修炼此等邪功的反噬。
她很早就知道了。
人不择手段地汲取力量，总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千钧一发之际。
“叮——”
一道剑光，自南而来，清寒彻骨，削铁如泥。
将那索命的红丝齐齐斩断。
李轻丝重重坠地，面色发青，爬都爬不起来。
因被突然切断而杂糅成一团的“红丝缠”，在地上疯狂地蠕动。
一点点往翠微的脚边退去，倏地缩进她的袖口，怎么也不肯出来了。
李翠微捂住躁动不已的手腕。
感到那里的筋脉在抽搐，扭动，如同遇到了捕食者的猎物，本能的惊惧发抖。
雪在瞬间忽然停住。
风变得猛而紧，浓黑的云夺出，似要掩尽日月之光。
头缓缓抬起。
不知何时，那片黑海已自动往两处分开，显出一条路来。
一朵朵透明的水花沿着两侧开放。
那人站在云海尽头。
……仿佛尘世喧嚣都已不在，只剩无边风雪，寒梅香，还有他。
一袭纯白道袍衬得身形挺拔如松柏，立于云水之间，浪花之畔。
墨发披散，整个人就像玉砌的一般，冰容雪貌，飘逸出尘。
雪不落肩，风不动衣，望之若神仙中人。
“师、师尊……”
细若蚊蝇的声音响起，李翠微心口一滞。
突然反应过来开口的是李轻丝。
那声音既喜且乱。
多少修仙人终其一生都等不来这一道化神飞升的天劫。
又有多少人等来了却跨不过去，终是道消身陨，毕生修为毁于一旦。
可他还是来救李轻丝了。
来救这个，他最心爱的弟子。
“是扶光剑谢忘生！”
“竟然是他？！看来瑶芳仙子有救了！”
谢忘生踏浪而来。
脚下流水逐云影，转眼便至渡厄崖边。
明明是从天劫抽身，他却如冰雪砌成，额上无汗，干净清爽。
纯白道袍隐约透出香气，闻起来像高山上积雪的松柏，或是带着冰碴子的小溪。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双目失明。
谢忘生眼上蒙着白布，雪色束带系在脑后，与黑发披垂腰际，被风吹起，露出边角绣着的兰花。
他光是站在那，身上就有一股强大的威压袭来，激得众人喉头腥甜，内息紊乱。
不少修为薄弱的人支撑不住，竟是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翠微亦是头晕眼花，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咬住舌尖，凭借一丝疼痛清醒。
目不转睛注视他：“仙君，许久不见。”
声音缓淡。
唇上凝了丝笑。
谢忘生不语。
翠微继续：
“今日翠微性命垂危，还请仙君施救。想必仙君也不愿看见翠微在此大开杀戒，血染舍身海。
更不想看见自己最心爱的弟子，惨死在我的手中罢。”
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引发了众怒。
“妖女好生狂妄！”
“死到临头还敢大放厥词！”
翠微抬手，开启隔音屏障，只留下他们交谈的空间。
叹：“非是我以此要挟，实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世间之大，无我容身之处。记得仙君曾对翠微说过——‘人心死，道心活。时时可死，才能步步求生。’翠微记了好久，从不敢忘怀，是以求生至今。虽知前路艰难万险，却仍想，再多活一日。”
——人心死，道心活。时时可死，方能步步求生。
言犹在耳。只是说话的和听话的人，却都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你道心已失。”谢忘生薄唇不动，却有声音传来，虚幻而遥远，像是来自于天际。
须臾，那声音却是变得温和缓淡：
“你想要什么。”
翠微低低说：“麻烦仙君，舍些纯阳精血给我。”
谢忘生身后有一童子，乃是他的侍从，也是渡劫的护法弟子。
正慌慌张张地赶过来，袖袍甩动，手中护一盏灯，在海风中摇摆不止，仍然亮着。
听到翠微所言，童子惊怒：
“纯阳精血……仙子你怎么敢！莫忘了，你早已与令君和离！”
他满面怒容站在谢忘生身畔。
手中的灯发出微光，照得那人面容清湛殊丽。
衣衫和发丝都被光勾勒，赭红的光笼着，如镀金身。
说不清是雅是艳，只觉他夺人魂魄，不可逼视。
半晌。
“纯阳精血？”
谢忘生的本音是极好听的，与生俱来的倾醉众生。
不知从哪来的一阵风，吹开那四指宽、蒙眼的系带，露出白玉似的一张脸。
他闭眼的样子清隽幽邃，长眉压低，好看到教是非颠倒。
谢忘生薄唇一扬。
那样淡的笑容，好像窗台前的雪霰，风一吹就散了。
他语声平静：
“就算我舍了纯阳精血与你，也需得配以阴阳交/合之法，否则毫无用处。难道仙子如此大张旗鼓，是要同我。”
“——在此地交/合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生如逆旅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