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幸福》在野

1、第 1 章

　　比如幸福

　　江南暮春，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好时候。
　　而桃城武却无心欣赏。
　　越前家是四大家族之一，地处江南，本家则在宁波。听说，他们的祖先是从关外迁来，自从在江南扎根，已经一百多年了。越前家家长是越前南次郎，在江湖上也是声名赫赫，不过退隐多年，如今卧病在床。现下实际当家的是越前家长子，越前龙雅。
　　而桃城武则是两江颇有名气的名捕。此次前来，是为了调查一件奇案。
　　越前家子息单薄，仅出有一子一女。长子龙雅文采风流武功出色，自不必说；次女龙马确是神秘得紧，甚少抛头露面，只是听说相貌举世无双。正因如此，越前家一直要招上门女婿，也好为龙雅分担一些重责。然而接连两个丈夫，都于来到宁波不久后离奇死亡，宁波府百般调查毫无头绪，这才招来了桃城武。
　　对于神秘的越前家二小姐，桃城也不是不好奇的。再加上人命重案，桃城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宁波。

　　桃城在两江一带也算是有些威望，越前家也并未怠慢，头天招待住在了贵宾专用的朱雀楼，第二天便由婢女引着一路进了越前家中心吴越楼。
　　进了大厅，只见正中懒懒坐着一个青年，一身玄色滚边暗红袍，顾盼之间有些邪傲之气，但威严气势确是浑然天成，想来必是越前龙雅无疑。见桃城进来也只是略略抬了下身，道：“久仰桃城捕头大名，今日得见，果然盛名无虚，幸何如之。”
　　桃城是见惯了场面话的人，当下也一抱拳，道：“桃城不过是六扇门中区区一捕头，何德何能，敢当越前公子谬赞。今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望越前公子行个方便才好。”
　　龙雅一笑道：“桃城捕头客气了。”随即吩咐道：“看座。”
　　桃城也不客气，径直坐下，立即有人奉上香茶。桃城自是不懂品那龙井成色，胡乱喝了两口，开口道：“既然越前公子是爽快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桃城吃的是公家饭，自然有不少不得已之处，还望公子莫怪。”
　　龙雅淡然一笑道：“捕头说得哪里话来。我们都是守法良民，断断不敢违抗朝廷的。若是我两个妹夫的案子，倒也简单得很，无非一个是不慎失足落水，一个旧疾发作暴毙。只恨我妹子无福，不得配良人罢了。”
　　桃城道：“那却也是那两位福薄，不能得配二小姐。只是既然已经立案，还是少不得要问问二小姐……”
　　龙雅笑道：“这是当然。”随即唤道：“樱乃，带小姐出来一下。”
　　婢女诺了声，便转进后堂。不多时，桃城便听得脚步声传来。抬头时，正看到婢女侧身退下，二小姐龙马已经坐在了龙雅旁边。一身素白，带着一些微微的懒意和寂寞，却一点都无损于她惊人的锐丽容色。
　　直到龙雅微微咳嗽一声，桃城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龙马，眼睛竟未眨一霎。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道：“那么就麻烦二小姐了。”
　　龙马微微颔首道：“请说。”声音并不是想象中的软嫩，却有些男子的清朗冷净。
　　桃城也点点头：“既如此便不客气了。”

　　转眼又是一日。桃城行在园中，未免有些焦躁。新婚之前未婚夫妻不得见面，从龙马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案子似乎陷进了泥潭。早有传说二小姐龙马克夫，桃城却不信那一套。
　　走着走着，却听到了隐约的琴声。桃城脚下不自觉便随着琴声过去。才到琴声来处不远，便听得“铮”声响处，似是弦断。紧接着有人叱道：“是谁？”
　　桃城心中一紧，听出是二小姐龙马的声音。心道自己的轻功在江湖上足可排得进前十，却依旧被发觉，才是一惊。却听到一个苍老婆子声音答道：“小姐，是我。”
　　桃城这才安心，原来那叱声并非针对自己。脚下一定，便凝神细听。
　　只听龙马停了一下，才道：“龙崎嬷嬷。”
　　那被称为龙崎嬷嬷的老人笑了一声，道：“二小姐气色好得紧呀。”
　　桃城心下一凛，只觉得那老人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味道。当下也顾不上行踪败露，悄悄向园里看去。
　　只见那龙马神色似乎又白了几分，道：“有劳嬷嬷挂念。”
　　那老人始终背对桃城，却看不清面目。只是冷笑一声，道：“却看你能快活多久！”竟径自去了。
　　那龙马独自立在园里，神色间一片淡然，可看在桃城眼里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凄凉之意。却见另一边转出一人，却是龙雅。轻轻地将龙马抱在怀里，道：“不必害怕。”
　　只是普通的兄妹相拥，可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忽然龙雅神色一冷，道：“谁在那边？”
　　桃城知道这次藏不住了，便走了出来，笑道：“真是兄妹情深呀。”
　　龙雅冷冷看他一眼道：“桃城捕头真是好闲情逸致。不知可查出些什么？”
　　桃城道：“别的倒也没有，只是那两位上门女婿，可好像都是越前老夫人，菜菜子小姐家族的出身。再有就是刚才那位龙崎嬷嬷，好像是一直服侍南次郎家主的人吧。”
　　龙雅道：“捕头倒是知道得不少。可然后呢？”
　　桃城一愣，沉默无言。
　　龙雅凌厉一笑道：“桃城捕头若是查不出什么来，也可就此结案。龙雅虽然不才，也可保证捕头在江南过得开心惬意，收获颇丰。如若不然，只怕捕头是吃力不讨好。”说吧便转身拉了龙马要走。
　　那龙马却停了一下，向桃城道：“桃城捕头还是回去吧。”说罢也转身去了。
　　留桃城在那园里，对着那琴，发了许久的呆。

　　日子过去，转眼已是将近半月。龙雅并未催促桃城，桃城也就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每日四处走走转转，倒也轻松，只是心里一日沉重过一日。虽然知道这件案子必有背景，但是这楼里的下人全都噤若寒蝉，一字口风也不露。倒是桃城为人原本风趣，人缘倒还不错，特别是和那名为樱乃的丫鬟格外好些。
　　一日桃城实在闲着无聊，便决意去找樱乃聊聊，也是再探探口风的意思。不料刚行至房外，便听得清脆一声，似是巴掌声响。桃城暗暗吃惊，樱乃怎么说都是龙马身边的掌房大丫鬟，谁敢打她？紧接着便是轻轻啜泣声，舔开窗纸，只见樱乃身前，赫然站着的正是那龙崎嬷嬷。
　　龙崎嬷嬷叱道：“忘了老爷是怎么死的了么！”
　　樱乃也不答话，只是不住抽泣。
　　龙崎嬷嬷狠狠道：“你若再不动手，莫怪我不念祖孙情分！就算我放过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说罢便摔门而去。
　　桃城伏在屋顶上，吐了一口气。这么长时间竟未发现樱乃和龙崎嬷嬷是祖孙关系，这捕头也不知当得有何面目。自嘲地笑了一下，便跃下地，停了一会儿，便走进房去。
　　樱乃抬头见是桃城，也不答话，只是流泪。桃城使尽浑身解数，才哄得她破涕为笑。然而樱乃却依旧不说话，看着他半晌才突然道：“你喜欢她。”
　　桃城一怔之下，脸突然红透，期期艾艾道：“你……看出来了。”
　　樱乃道：“喜欢同一个人，怎么看不出来。你不嫌她克夫？”
　　桃城未及深思便断然道：“那等无稽之谈怎可相信！况且龙马小姐神仙中人……”
　　樱乃决然道：“明天未时吴越楼边的花园南角柏树下，我告诉你少爷的事。今天你走吧。”说着便直接将桃城推出门去。桃城刚想问和龙雅有什么关系，樱乃便已关上了大门。
　　无可奈何之下，桃城满腹狐疑，回房百思不得其解，辗转不提。

　　不料次日清晨刚一起床，便听到门外有些骚乱。桃城披衣起床，开门捉一童仆问道：“怎么了？”
　　那童子慌张道：“樱乃姐姐没了！”
　　桃城浑身一震道：“怎么死的？”
　　童子道：“大爷放开我吧，我也不知道！”
　　桃城一阵恍惚，连自己何时松的手都不知道，只是回房，呆呆坐了一阵。那清秀丫鬟昨天明明还在哭哭笑笑，怎么今天说死就死了？理理思绪，便打定了主意。转眼就是中午，草草吃了些，向吴越楼边花园行去。
　　不多时便到了花园。围那柏树走了一周，桃城轻易发现树下有一块土较为松软，便弯下身子掘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挖出一个油纸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药瓶和一封信。桃城先打开瓶塞闻闻，竟是一瓶烈性春药！再看那信，脸色更是阴晴不定。
　　忽然一声冷笑，只听有人叫道：“桃城捕头。”
　　桃城抬头一看，竟是龙雅。
　　龙雅冷冷道：“恭喜桃城捕头，料想应该是真相大白了罢？就想这丫头必是告诉你了什么，派人一路跟着你，还真是没有白费。”
　　桃城点点头道：“原来越前南次郎家主已经死了。”
　　龙雅道：“她写的罢？”
　　桃城道：“没有，她只说杀她的人是菜菜子小姐那边的人……其它的，我倒也可以猜想一二。”
　　龙雅挑眉笑道：“洗耳恭听。”
　　桃城：“越前南次郎早就死了，而你为了保住现在的地位，秘而不宣。越前家族另一大势力，菜菜子那边早有疑惑，只是按捺不动，苦无借口而已。接连两个未婚夫不过都是借口，只为了查探南次郎的生死。而且，南次郎之死和你二人必有一层关系，因此只要菜菜子可以证明南次郎已死，就可以把你扳倒，接收整个越前家。龙崎嬷嬷是菜菜子那边的人，而且一直服侍南次郎，对他有深厚感情。对你们两个人是深恶痛绝。然后便逼她的孙女，龙崎樱乃动手，但她不愿意——因为，樱乃爱上了你。”
　　桃城停住，吸了口气，慢慢地道：“越前龙马公子。”
　　越前龙马慢慢走出，道：“你怎么知道？”
　　桃城苦笑道：“樱乃喜欢你，她说要告诉我少爷的事……我还以为是指龙雅，后来一想才发现大错特错。正因为如此，樱乃无论如何不肯下手，龙崎嬷嬷只好对她一逼再逼——龙崎嬷嬷也是没有办法，毕竟菜菜子那边还有人在看着，如果不能完成任务，她必定是死路一条。她自己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跟我说那样诀别般的话。”
　　龙马深深看桃城一眼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桃城一边在心里苦笑，一边还是忍不住看看眼前的人。还是一身素白，简单地挽着头发，却是谁也比不上的好看。当时怎么会觉得他是女子的呢，现在看来，真是不可思议。不过有些东西，毕竟还是不会因为男女改变的。比如说，爱。
　　桃城接着道：“所以，那两个未婚夫的离奇死亡，一定都是你们安排的。至于春药的用处——也许是想下给你们，他们捉不到把柄就只好让你们……做些苟且之事，好当场捉到你们，让你们身败名裂。”

　　龙马道：“越前家给了菜菜子又何妨？只是他们不肯放过我罢了。我和龙雅的母亲伦子虽是小妾，但德行哪一样不比那正室好？哥哥一生下来就被那恶女人抱去，到我的时候甚至都不敢声张生了个男孩子……这样长大，被人小姐小姐地叫来叫去，你道是我愿意的么？”他站在那里，风雪之姿，虽然并未露声色，却自有动人心魄之处，“直到母亲死时，发现我是男孩子便起了杀心，幸好龙雅先一步动手……”
　　“那南次郎家主呢？”
　　“和龙雅无关，是那恶婆娘下的手，她等不及了。我们没有错，我们只是想要幸福而已。”
　　想要幸福是没有错。可是，如果不只是这样呢？桃城看看龙马身后不动声色的龙雅，总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刚想开口，却见龙崎嬷嬷披头散发手持利刃，冲着龙马直冲过来。桃城大惊之下，全力出掌，在嬷嬷身上打了个结实，却拦她不住，竟然是哪怕两败俱伤也要杀死龙马。桃城不及多想，转身便扑在龙马身上，替他挨下了这一刀。
　　龙崎嬷嬷毕竟年事已高，刺出一刀，又硬挨了桃城一掌，后力不继，早已倒在了地上，入气多出气少的样子，却依然冷笑道：“我的孙女，这男人都是为你而死，你蛊惑了多少人……你还真是个妖孽……！”勉强说完，便瞪着眼睛，头微微一歪，竟是死不瞑目。
　　桃城所受一刀，正中心脏。桃城眼前渐渐地黑了下去，却还能看到龙马难得地露出了惊惶的样子，只是说：“为什么？”
　　桃城苦笑，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龙雅没有去拦那一刀，为什么自己虽然知道龙雅的一箭双雕的用意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要遇见你……
　　桃城努力睁大眼睛，已经模糊的视线不知道还是否来得及最后看看那个冰雪人儿？却还是看到龙雅抱住了他，依旧是那种暧昧难名的气氛。龙雅的脸却向着自己，嘴唇一张一合。
　　“你放心吧，我会这样守他一世。”

　　桃城微微笑了，虽然略带苦涩。总觉得，这种心情可以明白……慢慢地，所有的声音就此远去。
　　是这样的罢。
　　就算双手都沾满了血腥，也要筑一个城堡给你。只有我们，隔绝一切。在这里就可以给你所有。所有你想得到的一切。
　　比如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