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8、君臣(二) ...

  •   “百木草堂”坐落于上京郊外古城镇上。讲课的先生姓刘,名光远,是个接近四十岁的男人,留着邋里邋遢的碎发和胡须,趿拉着一双木屐,宽大的衣服窝窝囊囊地披在身上,是远近闻名的“狂士”。
      可他更为人知的,是过去传奇一般、仿佛小说话本上发生过的那些经历。
      少年时在墟海之外留洋求学,回国后不被重用之下写下多本有关专*制*国家向现代政体过渡之方法的著作,却因“妄议朝政”被关进诏狱。此后不久,高昌国以协助燕国平定淮南叛乱为代价,把刘光远救出死牢、接到了高昌。
      没人知道他在高昌经历了什么。
      只是,后来又相继发生了很多大事:淮南翁主嬴风被送往高昌,与其实际统治者亚罗斯和亲,突厥利用婚礼之机发动奇袭掳走囚禁了亚罗斯,并欲以火刑处死这位拜火教教主,却不料非但未能实现毁掉拜火教的信仰基础之目的,最终反倒为亚罗斯以烈火不焚的“神迹”摧毁突厥独神教信仰基石做了嫁衣。嬴风起兵夺回淮南后,也赶往西域代燕国接管了突厥撤出后留下的、原属于燕国的土地。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亚罗斯·霍尔木兹身上之时,这颗西域中陆地区冉冉上升的政坛新星却骤然陨落了。在阵前以一人之力逼退突厥铁骑至祁连山北之后,这位享有“西域第一高手”美名的拜火教主就被宣布“失踪”,自此下落不明。
      虽然拜火教和高昌王室统一口径咬定了他是失踪,可坊间传闻,亚罗斯实际上已经死了。有人说,他是死于妄动不属于世间凡人该有的神力;还有人说,他是死于拜火教内部权力之争,因为,就在他“失踪”后不到七日,一个名为苏莱曼的青年很快就登上了新任教主之位,如此“无缝衔接”实在是及时得有些诡异。
      失去了亚罗斯的重用,刘光远自己回到了燕国,在这百木草堂之中安顿了下来。只是从此之后,原本狂傲的他眉目之间多了些平和之色、少了些愤懑之情。
      他回来之后的第四年,燕城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强制推行“忠君教育”——具体内容是,无论新旧学堂、古今学制,皆尽必须于课前课后诵读皇帝燕城亲笔编写而成的《无衣诀》,“忆苦思甜”的同时教化国民凡事以国家、君主利益为至上,勇于牺牲个人利益“克己奉公”。至于诸位学人书生,则不可宣讲任何未列入官方所允许讲授书目的书籍内容、亦不可当众抑或私下发表任何“非议”朝廷的言论,否则一律下狱等候处置。
      可在百木草堂的方寸之间里,他这个狂士却权当此道政令不存在,甚至在课堂上还公然宣讲已不被允许讲授的《大燕帝国史》和变法图强理论。此时,原本支持过燕城夺位的大秦维新党已被朝廷作为“乱党”予以剿灭、大肆抓捕,是以对于老师这样公然“违逆朝廷”的行为,刘光远的学生们都十分忧心。
      “近日以来,我收到了不少同学的提议,说,希望我谨言慎行。今天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同学们:你们在害怕什么?”草堂之中,刘光远如是道。坐在最前面的青年举手,然后在他的默示下站了起来,答道:“我们怕老师会受到牵连、蒙受不白之冤!如今朝廷禁令已下,我等深知老师为人耿直,可……”
      “好,且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仅是这区区草堂中的一番讨论,也有引来牢狱之灾的风险?”
      “这……因为朝廷法度便是如是规定的。”
      “法度由谁制定?”
      “由朝廷……君上制定。”
      “法度若不合理,当如何?”刘光远又问。青年犹豫了半晌,才道:“……亦当遵循。”
      “谬论。”
      冷冷的两个字,却并非出自刘光远之口,而是坐在最后一排边缘的一个青年。他生得浓眉高鼻、长目薄唇、肤色略黑,虽不算什么美男子,却也称得上五官端正。此人站起身来,足有八尺的身高和宽大的骨骼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很结实。径直走到台前,他冲着刘光远微微一揖,道:“学生陈武不才,也想回答这个问题。”
      刘光远道:“且讲。”
      陈武于是转过身来,声如洪钟:“老师所提问题之本质,其实是究国家权力之来源。我国自古以来,君权神授,君主所享有之权力来源虚无却至高无上、可以从根源上实现逻辑自洽,是故无人可以制衡。而列强诸国从一开始就将神权与君权区分开来,君权归根结底是为神权服务,而一旦神权跌下神坛、作为其仆从的君权也随之弱化,这也是它们能迅速走向民*主*共*和的根源。回归本题,绝对的世俗化专*制国家如我国,所谓‘法度’不过是最高统治者嘴里的一句话、心里的一时想法罢了,来源都没有合理性、合法性,谈何必须遵循?”
      “……”底下的学生们都听傻了。刘光远眯起双眼,问道:“这是你自己的见解?”
      “是的。”陈武向他拱了拱手,又自顾自地回到了自己角落里的座位上。刘光远沉吟了半晌,罕见了露出了笑容。
      “我有一位故友,也曾说过与此差不多的话。”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神情也跟着柔和了起来:“可惜到头来,我与他都跳不出名为‘故国’的藩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武神情一凛,反问道:“老师,您所说的故人……莫不是沈慕归?”
      刘光远道:“不错。”
      陈武动容道:“高昌本和突厥一样,均为玄天大陆最保守的神权国家,能改革至今天的境地比我国阻力更大。如果此人仍存活于世,学生真想向他好好取经!不,应该说是燕国有必要向高昌学习如何鼎故革新——内忧外患夹击之下,如今已是刻不容缓!”
      “他曾设想过,在西域试行共和制度。”刘光远叹了一声:“如果他现在还立于庙堂之上,想必这个理想也该实现了。”
      陈武朗声道:“那么,前辈未竟的心愿,就由我辈来实现!”

      帝王枭送去不久,百越阿坝寨寨主冼宁即派出使者,备足厚礼向西南军政府致谢。
      令人想不到的是,冼宁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起初竟是因为儿子冼普的请求。这位年仅十一岁的少年抱着小小的雏鸟,走到冼宁面前,把此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年轻的寨主冼宁耐心地听完儿子的讲述,才若有所思道:“帝王枭极其罕见,嬴将军就这么把它给你了?对那位姓霍的属下,没处罚?”
      “没有呀。”冼普如实道:“霍叔叔为救子业受了很重的伤,嬴阿姨把他抱回去了。”
      抱、抱、抱回去了?!
      家臣们面面相觑,纷纷议论起来。童言无忌,冼普既然这么说了,这事儿肯定是真的。冼宁思索了一番,得出如下两个结论: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霍姓男子设局将帝王枭通过阿普赠给自己,是得了嬴风的默许;其次,嬴风对这个属下宠信的程度……远比传说中的还要夸张。
      “孩儿觉得,阿爸最好给嬴阿姨准备一份回礼。”冼普认真道。冼宁原本就打算这么做,可没想到自己的小儿子竟先说了出来,心中一动,问道:“为什么?”
      “因为孩儿看得出来,这神鸟是嬴阿姨和霍叔叔通过孩儿送给阿爸的。”冼普一脸的纯真。此言一出,冼宁终于有些吃惊了——稚子竟有如此洞察力、如此人情练达,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孩子所说出来的话,冼宁就老怀甚慰地大笑道:“好!就按阿普说的,去准备吧!”
      就这么简单,百越阿坝寨和燕帝国西南将军府通过一只小小的雀鸟实现了第一次正式的友好接触。嬴风因此心情大好,把手头的政务统统推给叫苦连天的“将军府枢密处”——以裴轩为首的行政机关来处理,她自己则“毫无责任感”地出府到不远的集市游玩散心去了。
      吊儿郎当了一个多月左右,有一天,她照常在街上闲逛,迎面的百姓对这个总是穿着男装、梳着男子发髻的年轻女人都已经熟悉了——毕竟,她有事儿没事儿就和他们聊天说地、偶尔还会帮忙干些活儿,时间长了就混成了这一片儿的“熟人”。
      “阿风,侬又来啦?今天照样巡街吗?”
      “是啊李婶儿,忙呢?需要我帮忙吗?”
      “不啦,”李婶儿爽朗大笑道:“总叫你帮忙,怪不好意思的,婶儿给你拿点儿吃的吧!”
      “哎哎哎别客气!”嬴风不习惯吃白食儿,一听这话立刻溜出好远。余光中瞥见一道人影——
      血一般艳红的人影。
      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撞在了一起。嬴风被撞的头晕脑胀,连连后退三步,捂着脑袋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
      “带一交部?”那人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语言,然后把她拉了起来。嬴风站起来时,才发现对方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一袭红衣骄阳似火勾勒出纤细的身形。他身量不算高,只比她高了小半头,骨骼小巧纤窄,妖艳妩媚如女子般漂亮的脸几乎是一下子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好美的少年!
      身为资深颜控,这些年嬴风“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毛病一直没改过来。更何况,府上那尊“大神”动也动不了、吃也吃不到,快把她憋疯了。
      而眼前这位……
      墨一般漆黑的长发,五官轮廓柔和秀美至极,肤色白里透红,一双妖娆的细长眸子媚眼如丝。见嬴风发愣,他随即改用官话问道:“还好吧?”
      “啊,没事儿,没事儿!”嬴风的眼睛就像粘在他身上一样,半天无法移开。这少年的美和沈慕归还有些不一样:他的身上甚至完全看不出性别特征,简直就是个尚未发育的美丽少女。如果不是那低沉的嗓音,她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个妖艳绝美的女子!
      ——东方人里极致的美色,恐怕也就是这样了吧?
      紧接着,她才意识到,他身上所穿的红衣正是一件形制考究的和服、最开始那句也是日语。原来是东瀛扶桑国人!近年来扶桑效仿西方变法自强,放弃了封建君主专制而实行立宪君主制,如今已小有所成、甚至隐隐有跻身列强的趋势。
      嬴风曾与刘光远探讨过燕国的各个邻国,刘光远提及东瀛时只说了八个字:“衣冠禽兽,狼子野心”,是以嬴风对这个国家不但没有半分好感,甚至还有种出于本能地警惕。
      可东瀛位于东海列岛、与凉州相隔数万里,中间又间隔江海与无数名山大川,这个扶桑人是怎么过来的?又来这西南偏僻之地做什么?
      “你是何人?”话甫一出口,嬴风就为自己的唐突后悔了。少年倒是坦荡,竟真的回答了这个唐突至极的问题:“在下源明澈,不知姑娘芳名?”
      以三十余岁高龄被这少年称作“姑娘”,嬴风强忍尴尬,讪笑道:“我叫陈风。”不过,这少年的名字倒引起了她的兴趣:
      源氏,东瀛皇族之姓氏也。若他未曾说谎,那么这少年竟是扶桑国的贵族公子?!
      “风华绝代的‘风’?好美的名字。”源明澈的中原官话带着奇特的日语口音,听着却甚是舒服。嬴风尴尬笑道:“源公子,抱歉撞了你,还请见谅。”
      源明澈道:“姑娘哪里的话。在下自东瀛远道来此,对此处风物尚不熟悉,不知能否请姑娘带在下游览一番?”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