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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老实说,普罗修特并不看好她——那个女孩,或许该说是少女吧。自里苏特将她领进暗杀小队的第一天起,普罗修特就不看好她,甚至想把她原路扔回去。

      她看起来就不是干他们这行的料,苍白细弱的手腕在深色地板的衬托下显得那么无力,轻轻一踩就能断掉的程度,蜷缩成团状并且还在轻轻抽搐着的身躯也是一副脆弱模样。尽管大家入队时的姿态都算不上是干净气派的,但也再没人比她更狼狈了。可怜的小东西,他都能瞧见死神蹲在她头部,拽着她那魂灵往外拉的得意样子。

      在浓重的血腥味与贝西的干呕声中,普罗修特冷静地取出根香烟点燃。他叼着烟走到里苏特身边,拥有黑色巩膜的男人正端坐在沙发里,不声不响地盯着那奄奄一息的少女看,又像是在盯着地板的某一处发怔。普罗修特向他晃了晃手里攥着的烟盒,里头所剩不多的几根烟咕噜噜打着转,很快又停止了动作,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集合,待人取用。

      “抽吗,队长。”
      “嗯。”

      被箭射中咽喉的感觉一定不怎么样。他们队里并非所有人都是靠着那箭才获得替身能力的,但致命处被贯穿的滋味绝对不好受,这是在场每个人都明白的事。

      普罗修特舒舒服服地吐了个烟圈,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觉醒替身能力时的情景了。不过,现在作为局外人的他倒是瞧得很清楚,那名不知姓名的少女,她的状态实在是差极了——半长不短的头发大部分都湿漉漉地浸渍在血水里,剩下的少许则是混着些被疼痛激出的冷汗,黏黏腻腻地扒拉在脖子上。她脖颈的形状称得上修长漂亮,只是那里的皮肤已经惨白到近乎透明,正中央的血窟窿也就格外显眼了。伴随着她那堪称艰难的喘息,血肉模糊的洞眼里也呼噜呼噜的跟着往外冒泛着血色的气泡。

      看样子,贝西今晚大概是要做噩梦的。

      想到这,普罗修特略略有些忧愁地抬起眼皮。那胆子极小的绿发青年早已瘫倒在地,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小小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因惊恐而不断打颤的双腿断断续续碰触着地板发出哒哒的敲击声。普罗修特就看不惯他这没断奶婴孩般的懦弱性子,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提高嗓门呵斥了贝西一句。这骂声竟是给了他无尽的勇气似的,贝西抓着扶手一鼓作气地冲上了楼。

      “晚安!大哥!”

      贝西甚至没忘记和他道晚安,普罗修特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他收回目光重新审视着少女,这么大的动静,她却对外界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觉醒替身的样子。

      如果她死在这里,等会儿收拾地板的活儿就让贝西来吧,他的胆子真应该练练。

      普罗修特原本是这样想的,可当他无意中瞥到少女凌乱刘海下的那双眼睛时,他又突然怀疑起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了。

      她的眼睛亮如钻石,她并没有在这场足以称得上是受刑的蜕变中迷失自己。相反,她的生命力靠着某种觉悟的滋养越发蓬勃,她清醒地感受着痛苦。

      “为什么要带她回来?”普罗修特问道。里苏特偏了偏脑袋,指缝间的那团火光忽明忽暗——他只是夹着香烟,并没有抽上一口。

      “今天见到的那位干部让我把她带回来试试,既然她想加入□□,那呆在哪里都行吧。如果她能活下来,那就是暗杀队的人了。”里苏特闷闷地解释道,“当时伤势就已经是这样了,那干部不是波尔波那种喜欢搞噱头的人。”

      普罗修特哦了一声,他明白了:“直接用箭捅穿的。”

      “是啊。”

      “那原因呢,她为什么要加入□□。”普罗修特随手将香烟摁灭在玻璃杯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少女,她的伤势看起来比刚才好上一些了,应该是在慢慢愈合。他舒了口气,看来不用让贝西来收拾残局了。

      “好像是想复仇吧。她家里开了家餐馆,前阵子被抢了,一家子只有当时还在学校的她活下来了。”

      “嚯,好人家的姑娘啊。”伊鲁索从厨房里探出身子调笑道。普罗修特都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进的厨房,大概又是靠镜子走了捷径吧。

      “蠢透了。”他评价道,突然失去了兴致的他转身准备离开。

      “是啊。”里苏特说道,“可是,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道路,普罗修特。”

      闻言,普罗修特只是略略停顿了下,仍然固执又坚定地离开了这里。他能感到里苏特的目光在他后背上停留了阵,可他不想回头,也不想在这地方呆着了。

      复仇一词听起来确实热血又有劲,在年轻人眼中大概是很酷吧,但他可不这么看,姑且也算是年轻人的普罗修特老气横秋地想道。复仇的方法有很多,她却偏偏选择了最蠢的一条“捷径”,这可不是伊鲁索靠着镜子从卧室溜进厨房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她是自以为很聪明地从老虎嘴里蹦到了火山口,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迎来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

      她把□□当什么了,很好加入的慈善组织吗?这样幼稚的人——

      注定是活不长的。

      “普罗修特,有什么好气的,我们队里的人谁还没个过去呢。”经过梅洛尼身旁时,正啪啪敲击着键盘的他头也不抬地说道,“放宽心啦,操心太过可是会长皱纹的。”

      “……”普罗修特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将胃里残存的那些烟味统统吐掉似的。可他很快就对这个决定感到后悔了,毕竟屋内的气味实在是难闻——并不是他们习以为常的,被梅洛尼戏称为男人味的气息,而是股很腥咸的味道,扒在他的呼吸道里久久不散,熏得他头皮发麻。

      说来也奇怪,明明比这血腥百倍的暗杀现场他都经历过,可此时的普罗修特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到不舒适。他分析着这味道的组成,百分之八十是血液,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大概率汗水与眼泪对半分吧。

      在这味道的牵引下,站在楼梯前的普罗修特鬼使神差般的回过了头。那名少女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爬起身,正艰难地擦拭着嘴角几近干涸的血渍。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头虚弱地冲他扯了扯嘴角,算是个微笑。

      普罗修特并没有给她回应,他径直走掉了。远远的,他依稀听见梅洛尼招呼着伊鲁索去找件干净衣裳给那女孩换上,杰拉德和索尔贝腻腻歪歪着去拿拖把的声响。

      也罢,既然她活下来了,那他们就顺理成章地接纳她做同伴。

      普罗修特并没有特意去询问她的替身能力,他觉得已经在一个小队里,那自然而然的他总会知晓的。

      确实如此。

      几天后的早上,他享用完煎蛋与火腿,嗅着空气中浓缩咖啡的芬芳,闲闲点燃了一根香烟。心情舒畅的普罗修特和往常一样拿起报纸哗哗翻阅着,寻找自己感兴趣的讯息。

      「在逃抢劫犯重回犯罪现场,被民众发现后举枪自尽」

      “唔……”

      普罗修特大概能猜到她的替身能力是怎么回事了。他不禁抬头看向坐在他正对面的少女,他曾暗自评价她身形太瘦弱思想太幼稚,不适合在这龌龊的行当里生存。可现在普罗修特不得不承认,他看走眼了——这小姑娘认真起来比谁都狠,比谁都肯干。

      他对她刮目相看。

      开往佛罗伦萨的特快列车上,普罗修特在用餐车厢找了个位置坐好。在替身能力的影响下空气有些燥热,他将备用的冰块搁到旁边,脱下西装外套任由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变老。贝西正在同车厢的吧台那儿百无聊赖地嚼着冰块,普罗修特远远地瞧着他,突然有些恍惚。

      贝西入队时间也不短了,一直都是由他带着出任务的,她也是如此。只是她和贝西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贝西直到现在都没有做好杀人的觉悟,而她很快便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和队里的其他人一起染上了浓到化不开的血腥。

      普罗修特至今都记得她第一次出任务时的样子,他记得很清晰,就好像那一切就在昨天发生似的。

      他们那次的暗杀对象是一个议员。普罗修特并没有动手,他只是冷静地指点着她如何更好地藏匿自己,之后便充作个合格的观众,静静地观赏这场暗杀。

      又或者说是,自杀。

      他看着她唤出替身,怪模怪样的人型生物凑到那议员耳畔吹了口气,不详的黑雾笼住了那张痴肥的面庞。然后,那男人缓缓抬起手臂,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任务结束后,普罗修特是拽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回去的。他觉得怪可笑的,明明杀人的时候那么果断,现在却偏偏又是那么多眼泪。

      “够了,有什么好哭的!”他粗声大气地呵斥她,却取得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她嚎得更厉害了。

      普罗修特大感头痛,尤其是在路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后,没有暗杀者会喜欢来自陌生人的关注。他当机立断,带着她拐进个无人的巷子,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提起来让她在垃圾桶盖上坐好。

      她在他的瞪视下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肩膀一耸一耸的。透过单薄的布料,普罗修特隐约都能看到两片蝴蝶骨的轮廓。他不耐烦地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她居然在忏悔自己杀人的罪行,在恐慌自己再不能上天堂了。

      听听,这像话吗?他是暗杀队的普罗修特,又不是教堂里无所事事的神父。

      于是他便嘲笑她,几天前那个抢劫犯是谁杀掉的?现在这幅惊慌失措的弱女子样又是做给谁看。

      “不一样的…那个混账欠了我命,可今天杀的男人…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全名,我们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就在半个月前,我们也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好了,丢掉你的十字架,不许再哭。”普罗修特居高临下,他冷酷地宣告道:“再哭我就把你扔在这里,你今晚就睡大街吧。没人会给你开门的,就算是好说话的里苏特也不会。”

      “这可…不行!”她鼻音很重地哼哼道,竭力将大颗的泪珠憋在眼眶里。普罗修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他知道自己心软了。他想起贝西第一次出任务时的样子,鱼线绕住了那人的心脏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完成最后一步,最后还是由他的壮烈成仁去做的。可即便如此,贝西还是受了很大刺激,在他隔壁房间自以为很小声地抽泣到半夜,直到他端了杯热牛奶过去看着贝西喝下,后半夜他们才得以安睡。

      也许他该一视同仁。

      普罗修特缓缓抬起手,像安抚受惊过度的贝西一样摸了摸她的脑袋。他长而宽厚的手掌又落在她的肩膀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打着。哽咽声逐渐平息,她仰起脸看着他,那双钻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光彩。

      于是他松了口气,他问道:“要抽…算了,要吃冰淇淋么?”

      “要!”

      他的身后从此多了一条小尾巴。普罗修特并不厌烦她,就像他不曾厌烦过怯懦的贝西。况且她的性子挺讨人喜欢的,就连队里脾气最暴躁的加丘都愿意在外出购物采买球赛时要吃的零嘴时为她捎上一盒糖。他还见过半夜归来的里苏特拎着条薄毯,无声无息地将它盖在睡倒在沙发上的她身上。

      啊,球赛…说起来,暗杀队的他们也确实拥有过的,一起热热闹闹咋咋呼呼地挤在电视前看球赛的时光。

      霍尔马吉欧和加丘都是资深球迷,偏偏他们支持的球队不同,霍尔马吉欧又和伊鲁索相处的时间长,染上了喜欢嘴贱去挑衅加丘的毛病,每回都能惹得那戴眼镜的年轻人大吼大叫骂骂咧咧,吵闹声甚至能把楼上腻腻歪歪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破事儿的杰拉德和索尔贝引得频频探头。而贝西总是一脸惊慌地看着这俩球迷,想拉架又不敢,手频频抬起又抖抖索索地缩回。梅洛尼则是翘着腿东张西望的,比起球赛,他明显对茶几上堆放着的零嘴更感兴趣。队长里苏特算是最安静的球迷了,普罗修特都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足球。里苏特总是静静坐在沙发的一角,像议员开会似的摆着严肃脸看完整场赛事,再热血的球员也不能让他冰冷的身躯动上一下。播放结束后,他又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一点痕迹都不留下。伊鲁索曾猜想里苏特也许只是担心暴怒的加丘会砸坏电视机,特意来坐镇的。

      普罗修特不喜欢看球赛,事实上,他对一切会出汗的,臭烘烘的运动都不感兴趣,尤其是这种多人挤来挤去争抢个不停的。

      她也不太喜欢,但她总是坐在不远处的楼梯那里,托着下巴和里苏特一样安静地看着他们,时不时接住梅洛尼抛给她的膨化食品拆开包装吃上一阵子。普罗修特曾问她,既然不感兴趣为什么不干脆上楼睡觉。她愣了愣,然后小声和他说道——

      因为看着大家这么有劲头的热闹场面,能让她有种活着真好的感觉,很舒服。

      “故作老成。”他嗤笑道,“你才多大啊,二十?十八?有么。”

      那时他刚出完任务回来,他习惯在任务后冲个澡。这并非洁癖,只是他总感觉将任务对象老化后,那人身上剥落的死皮、花白发丝间的头屑、老年人特有的浑浊吐息…这些会混进空气里,顺着他的呼吸附着在他的鼻腔和喉间,怪恶心的。

      其他队员也有差不多的习惯,哪怕是最不讲究这些的里苏特也会在完成任务后雷打不动地点燃一支香烟。他不抽烟,只是烟草的味道能辅助他安宁地发上一阵呆。

      普罗修特披散着头发坐在风扇下,他不喜欢吹风机在耳畔喋喋不休的感觉,只要时间允许他都是这样自然风干的。她就坐在他身边,歪着脑袋很专注地看他。发间的水汽被呼啦啦的气流带走,她看到了那抹湿漉漉的金色逐渐变得干燥又灿烂,变得根根分明的全过程,她看着那个男人垂下眼皮,就连那长长的睫毛都是好看的金色,像极了贵夫人手里摇晃着的羽扇。

      可她知道,他绝不像那些羽扇般脆弱而无用,普罗修特是很厉害的。

      普罗修特突然觉得嘴里有些乏味,他取出香烟,火光一闪后他极为舒坦地吐出烟圈,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她将零食袋放在一旁,凑过来毛手毛脚地摸上他的头发。普罗修特偏过头去看她,她在他略带疑问的目光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伊鲁索…今天教了我,该怎么编头发…我…可以试试吗?”

      “保值不会弄痛大哥的!”

      他点点头表示了解,便阖上眼皮不再管她。可她的动作着实笨拙,虽然确实有很小心地没有弄痛他,但头发不断撩起又放下的动静并着少女慌张不已的呼吸声也搅得普罗修特心烦意乱。他支起身子转过去注视着她,他们的距离是那么近,他能看到她脸侧细小的汗珠,湿润的嘴唇旁沾了几颗小盐粒,她方才吃了原味的薯片。

      他感到唇齿间的香烟味,好像有些俗腻了。

      见她慌慌张张没出息的样子,普罗修特叹了口气。他抬手拢住自己的发丝,放缓动作演示了一遍他的发髻到底该怎么编。在此期间,他能听见她小小的惊呼,年轻人的可爱,他又心软了。

      她学的很快,一开始还有些生疏,编得歪歪扭扭的很是滑稽。镜子里的伊鲁索探出来放肆大笑,又在她和他一致的瞪视下噤声离开。像是为了雪耻,她第二次编得完美极了,简直就像普罗修特自己编的。

      看着镜中的自己,普罗修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趟折腾可算是结束了。可就在这时,他才恍然发现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球赛早已结束,其他人都各自回去了。

      “也是…该睡觉了。”她察觉到自己做了没用处的蠢事,不安地扭着手指,“抱歉。”

      他们互道晚安。那几个漂亮的小揪揪在回房后就被普罗修特毫不留情地拆掉了。做下这个决定,他也仅仅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罢了。毕竟他们每天都能见面,这并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总不能绑着头发睡觉吧。

      她总是喜欢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是个笨蛋。

      而他知道啊,这笨蛋喜欢他。

      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那些恋慕的心思,可事实上他早早地察觉到了,他喜欢自己的身影被安放在她眼眸深处的感觉,他喜欢被她爱着的感觉。只是出于恶趣味,普罗修特并没有揭穿她。

      也许会有个合适的时机,他想。

      那个时机,很快就来到了。

      深夜,难以入眠的普罗修特下楼想喝点水,就听到厨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他本以为是伊鲁索又在翻宵夜吃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当他走到门边时,他看到了一丛鲜绿色的头发。

      是贝西。

      普罗修特皱紧了眉头,他刚想清清嗓子粗声大气地询问贝西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但接下来传出的女声让他闭嘴了。

      是她,她和贝西一人端着一杯牛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贝西啊,如果普罗修特大哥他恋爱了,他的女人,你会怎么称呼她呢?”
      “呃,普罗修特大哥的女人…大嫂?”
      “诶!”她特高兴特欣慰地应道,得意劲满满当当地塞进那个字眼里。被套路了的贝西眨巴着眼,以为自己为他的好大哥惹了事而颇为不知所措,门外站着的普罗修特刷的黑了脸。

      他感到一阵语塞,真的,这种行为连贝西都会觉得幼稚的好吗?他一面告诉自己他只是看不下去贝西那窘迫无措的没出息样子,一面高高扬起下巴,踏进了厨房。

      这下,她也跟着惊慌失措起来。普罗修特径直走到抖成一团的两人面前,嘴里叼着烟,眼神锐利。

      她觎着他的眼色,脚底暗暗发力准备不够义气地抛下贝西先溜走。他将快燃尽的烟头抛进水池,按住她的肩膀不给她逃走的机会。

      “等下,我都听到了。”普罗修特说道,“你们想知道我的女人该怎么称呼?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他又面向贝西,沉声说道:“以后就这样叫吧,随她高兴。”

      “唔啊?!普罗修特大哥?”贝西被吓到了,连连尖叫。她红着脸揪住他的衣角,大着胆子掂起脚尖吻上他的下巴。

      小姑娘的眼睛,仍是亮晶晶的。

      说实话,其实他心里也挺高兴的,复杂的高兴。要知道一份合适的爱情对普通人来言尚且是奢侈,更何况他们这种身份见不得光的人。他也曾很仔细地想过,她又是为了什么认定他了呢?也许他都不能给她一场体面又热闹的婚礼,也许她终其一生都会生活在彷徨与血色里,不得安宁。

      他不是个能托付未来的好选择,她怎么就喜欢上他了呢?她不该喜欢上他的。

      可每当他在黑暗里睁开眼,看着怀里安睡的少女,当他轻柔地用下颌摩擦着她的头顶,细嗅那缕让他安心的清香时,普罗修特又觉得未来并不是那么重要了,他不想管那么多。他是暗杀队的普罗修特,也是一个被爱情滋养着的普通男人。

      他咕哝着闭上眼睛,将自己柔软的咽喉全然暴露在少女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听任自己沦陷。

      少女一直是少女,他并没有将她变成女人。

      说来也挺好玩,在大众的想象中他们这些杀手发泄压力的方式逃不过那老三样:□□、烟酒与暴力。可实际上啊,他们其实算得上是自律了,起码比这污糟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要自律。

      他从未对她做过那些,比亲吻拥抱外更过分的事。

      “如果是我们小队的其他成员,是绝不会在差一点就能割断对方喉咙的关键时刻接触替身的!哪怕自己的手会被砍断,脚会被拧下来!”普罗修特揪着贝西的衣领,厉声吼道。他脑内快速闪过一些已经有些模糊了的图像,普罗修特想起那个叫乔克拉特的男人——他的所作所为连垃圾都不如,可那人渣暴露在外的皮肤,手腕与脖子满是刀子划过的细疤,那是被她的替身攻击所操控而留下的痕迹。乔克拉特的身边跟了个怪模怪样的青年,全心全意依赖信任着他的模样……普罗修特怔了怔,松开了贝西的衣领。

      “你就是个妈宝男啊,贝西。”他失望地叹息道,手却熟练地落在贝西脑后,安抚教导了这个快要哭出声的年轻人一通。当指尖触碰到贝西光滑干净的后脑勺时,普罗修特又恍神了,他想起她丰沛顺滑的发丝滑过他指尖时的触感,那时的他们啊……

      不能再想下去了。

      普罗修特拾起米斯达的枪,毫不犹豫地将三发子弹送入他的脑袋。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弯下腰,在血液沾染上先前从西服内袋里滑出的照片前捡起它。他无视掉贝西欲言又止的难过神情,推开他一步步向驾驶室走去。

      “我们走,贝西。”

      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想起她。说是理智也好,疯狂也罢,这次他终于算是与她并肩而战了吧?或者说,他连带着她的份一起,连带着伊鲁索与霍尔马吉欧的份一起。

      他们都在照片里看着他呢,他们都在等着普罗修特为他们报仇。

      是的,报仇…他使用这个他曾嫌弃幼稚不堪的词。

      他们这种身份的杀手,按理说是不会随便拍照片的,更不会合照。毕竟留下太多不必要的痕迹,害死自己就算了,还有可能牵连同伴导致全军覆没。

      可这张照片就是这样不合理的存在,不过倒也没什么,他们本就与那些不入流的杀手不同,他们是实力最强的暗杀小队,他们有资本,骄傲如他们本就不必惧怕这些的。

      普罗修特仍记得拍照时的情景。她大概是想站在他身边的,可又在杰拉德与索尔贝揶揄的眼神下感到不好意思,磨蹭着小步小步挪到距离他较远的地方。他皱着眉头打算去捞她,梅洛尼则抢先一步,坏笑着一把将她推进他怀里。就在那时,设好定时的加丘骂骂咧咧地向他们疾冲而来,没刹住脚的加丘撞在贝西身上,贝西当然没站稳,慌张下又带倒了霍尔马吉欧与伊鲁索——他们九个人就这样乱糟糟地跌作一团,唯有里苏特一枝独秀,稳稳当当地立在他们身前。

      这是张看起来就吵吵嚷嚷的照片。

      她没舍得毁掉,觉得这张合照是两个人难得的同框,也许以后就再没机会了。她还曾比比画画地用手指将她和普罗修特的部分框起来给他看,笑着问他剪下来的话能不能贴在结婚证件上。她这样高兴,普罗修特也就没管她,任由她欢天喜地将照片珍藏。

      他失败了。

      在摔下列车的那一瞬间,他居然闪过丝怪可笑的念头:啊,幸好她早已经死了,不然又要哭的不成样子了吧。他都能想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死相有多难看,绝对比她刚进队时的姿态难看百倍,幸好她见不到他那般狼狈的模样。

      不知不觉,原来她已经离开他两年了。明明两个人之间更美好的回忆也不算少的,可此时的普罗修特却偏偏只能想起她泣不成声时的样子,她嚎啕大哭时的样子,她——悲伤时的样子。

      如果灵魂这种东西真实存在的话,她还会为他感到悲伤吗?

      其实他也曾为她掉过眼泪,这听起来很可笑,她一定不会相信的,不是吗?

      普罗修特对她的评价并没有错,他一语成谶,她确实是个短命的笨蛋。

      “一条人命值多少钱?两千万里拉,我们杀个人能拿到两千万里拉。”他们坐在教堂里,她又哭又笑地指着阳光下的两口棺材,“这里有四千万里拉,普罗修特。”

      “杰拉德和索尔贝,他们不过是四千万里拉?”

      普罗修特低低地叹息着,将她揽入怀中。她温热的泪水打湿了他的外套,又渗进他的衬衫,将那鲜亮的鹅黄色浸成难看的土黄色。那些潮湿的水汽攀附在他的皮肤外,他的锁骨里,他的心脏中。

      在这之后的很多个日夜,那些水汽都徘徊在他的心头,久久不散。

      “从今以后,忘记杰拉德和索尔贝的事吧。”里苏特说道。

      他照做了,她也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那俩个人。屋里有两个房间永远地落了锁,可房门的把手总是锃亮的,大概有人经常去抚摸它们。

      普罗修特低估了那三十六块标本的重量。其实想想也是,她和索尔贝杰拉德他们的关系一向很好,他还记得她踢踢踏踏地跑进他的房间,张开手指展示着他们同色甲油时的俏皮模样。

      她是在一个深夜离队的,他没有阻拦。他透过窗户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小点,融进黑暗里再也看不见辨不清。暗杀小队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会为了一致的目标而搏命,可也不会去过分阻拦对方的选择。

      愿荣光与她同在,普罗修特想道。没有道别,他便失去了她的音信。

      他曾想过,再见面时她会是什么模样。他曾想过,她大概率会失败,会死的很狼狈,毕竟她的实力在队里算不上是顶尖的,而她是在与整个热情组织作对。

      可当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普罗修特却发现自己难以接受。他曾自豪于自己的冷静与承受力,然而所有的准备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里苏特将她带回了队里,就像他当初领她进队时一样,颇具讽刺意味的轮回。她的身体已经被他重新拼装好了,他用他的梅塔莉卡制出坚硬的铁钉,把那些散落的身体碎块铆得死紧。在对待他的队员时里苏特的心思总是难得的细腻,他很仔细地复原她,并没有让那些冰凉的铁制品露在体外。忽视掉皮肤表面几不可见的裂缝,她看起来就像是普通地睡着了,比起她入队时的狼狈姿态要好看许多。

      可普罗修特宁愿她是狼狈的,起码那样子的狼狈意味着丁点生机,只要有那么一丝生机,她就有可能活下去。

      他再也看不到那双钻石般晶亮的眼眸了。普罗修特伸手抚开她的眼皮,底下只剩雾沉沉的空洞。

      她的眼睛不见了,他疼惜地想道,就像她消失的十片指甲。可那些小东西去哪儿了呢?

      普罗修特不知道。

      他的手掌缓缓抚过她的面颊,可她再也不会撒娇似的磨蹭他的掌心了。那些凹凸不平的裂缝像极了他西装外套上的蛛网纹,那样的纹路出现在衣服上当然是高级又好看的,但那样的纹路怎么能出现在她的身体上呢?这怎么可以呢?

      她很痛吧,可杀人者没有给她准备吞口布,她会尖叫吗?窒息死亡对她来言,都是一种奢侈的幸福了。

      比他的爱情更奢侈。

      就像索尔贝和杰拉德的葬礼时一样,队员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最后只剩下他和里苏特了。

      普罗修特坐在空落落的长椅里,他将脸庞埋入掌心,闷声不语。他不想也不能哭泣,可是那些徘徊在他心头的水汽不断上涌,将他的眼眶冲击得生疼。

      “她已经算是赚到了…里苏特。如果她没来我们这里,而是落在其他□□手里的话,恐怕她早就死了,她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吧。”
      “嗯。”
      “她是个冲动的蠢货,我一直都知道的,这就是她不听话的代价。如果她有将你的命令放心上,她现在一定还能活蹦乱跳的。”
      “嗯。”
      “但这代价太大了…这不公平啊,里苏特。”
      “…嗯。”
      “队长,我们该怎么做。”
      “等待。很快,他们就会为他们侮辱我们的行径付出代价的,普罗修特。我保证,荣耀属于我们。”

      可他终究还是失败了。

      普罗修特趴在列车的车轮护盖上,列车仍然平稳地运行着,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世界并不会为他这样的渺小人物停止运作,列车自然也不会。他听到碎肉与血液掉落在地上被碾压的声音,他听见风儿呼呼吹过他空落落的西装,又呼呼吹过他的耳畔。

      他突然想抽根烟。他今天还没吃早饭呢,如果能来上一杯浓缩咖啡,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他对面坐着的仍然是她,那就最好不过了。

      人之将死,才发觉自己有那么多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普罗修特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是想笑的,在这样必死的境况下,他竟想放声大笑,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笑了。他想起她的模样,他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原来有气无力的感受是那么难过。

      列车终于停下了。普罗修特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迟到,他大概是活不成了的,可他死后贝西又该怎么做呢?他能战胜布加拉提他们吗?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动手…贝西…荣耀会伴你左右,我会一直在此见证的…”

      他没有见证她的战斗,挺遗憾的。如果人有下辈子,那普罗修特希望她不要再遇到他了。可他到底是个自私又卑劣的男人,为了达成目的他能拖着一车人去死,他这样的人是绝对去不了她口中的天堂的。但没关系,她的手上也沾染过无辜之人的血,他们都上不了天堂。

      他们的去向是一致的,他们总会在地狱见面的,他想见她,真的很想。

      他想亲口告诉她。

      贝西到底还是输了。普罗修特听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咕咚落水的声响。他紧绷着的心弦放松下来,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他眼中的世界随着替身的碎裂而慢慢崩塌。

      普罗修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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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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