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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如梦令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一经入冬,天气又冷了几分。这极北之地本就苦寒,此时更是滴水成冰呵气为霜,放眼望去一片白雪枯草,竟似断了生气一般。
      夜月抬头望望天色,西山顶处已只剩了一抹胭脂红了。她轻轻地跺跺脚,朝红而微肿的手上呵口气,迟疑一下,到旁边柴房里抱了些枯枝出来,转身进了卧房。
      房里的布置简单而干净,虽说气温起外边简直如同暖春,却隐隐透着一丝清寒之气。夜月蹲下,将手中的枯柴一根根塞进灶里?
      忽闻床上传来低低地咳嗽,夜月连忙撇了手中活计小步跑至床前。床帏是半卷着的,质料还算精细颜色却已泛了白。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半卧着,微微地喘息,脸色青白却泛着些不正常的潮红。
      “公子可还好?怕又是烟气熏着了吧。”夜月一边拍着那人的背,边惶急地道。那人想说些什么,刚吐了半个模糊的音却又被一阵更烈的咳盖了过去。好容易顺过气,接过夜月递的茶水一饮而尽,方才缓缓道:“没关系,不是什么烟气,哪就有那么娇贵了。就是喉咙里阵阵不畅……我这病,怕是长不了了。可惜的是,就到了地下,也见不到青扬。”
      夜月正拿过空茶盅要去清理,闻得此言只觉心头一跳,手一抖,听得茶盅微微“仓琅”一声——这声响倒是提醒了她不可露了大夫的话,连忙转身强自镇定笑道:“公子哪里的话,等着严冬一过,怎样的病怕好不清爽?”那人点点头,也不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夜月将种种都收拾利落又点了安神香,方才于青烟盘绕间恍然睡去。
      夜月将一切安顿停当,回头看一眼床上之人业已沉沉入睡,方才准备悄悄出去。忽然听得床上那人昏昏道:“青扬……”夜月手一顿,静静关上门出去了。
      高句丽并非富裕国家,这样人家在这里也算是上等了,可见大唐待我也算不薄。只是由谁见到这屋里的病疴之人,还能想到他竟是昔日的高句丽王遥,兵戈直指中原,高句丽的一代英主?
      而青杨。青扬公子。那个眉梢眼角都是阳光笑起来如雪消冰破,行为张狂言语无忌的人,…夜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昔日她不过也只是高句丽王宫里的洒扫婢女,看到王和青扬公子说说笑笑过来时也只是屏气凝神低头行礼,悄悄抬起眼飞快地扫一下他们的背影。那次却正好跟青扬公子的目光,只见他愣了一下,就转过头去对王说:“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个人吗?她的眼睛和这个小姑娘很像!”她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下子跪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出。然后一双温润如玉的手扶起了她,抬起头,眼前是王高贵清雅的脸庞。
      然后她变成了王书房的侍女。这样的运气来的突如其来,而且一做就是十年。这十年里中原已易了主,而高句丽,也不再是一个国家。
      忽地一阵寒意袭来。夜月抖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站在门外竟想得痴了,而旧雪未消,新雪却又飘飘地下将起来。她抬起脸,瞧着那蓝黑夜空中雪竟似无根无垠无尽无情地落下来,忽然觉得面上一凉。夜月不知道,那是她的眼泪,或是雪落到脸上融的水?

      严冬之中,天黑得极快,黎明却总是姗姗来迟。雪下了一夜,破晓时分才停;而直到中午,太阳晒在身上才终于可以带出几丝微温的暖气。夜月方才端了熬好的药轻轻推开房门进去。遥却已经醒了,只是躺在床上怔怔出神。屋里暖得出奇,混着残留的香气,叫人有些不适。夜月合上门,温声道:“公子喝药吧,今天天气不错,夜月待会儿扶您出去走走。”遥抬起头,瞟夜月一眼,又静静垂下眼去,接过了药道:“凌榆为何还没有回来?”夜月一笑道:“公子不是派他出去探查唐营动静么,哪一次不得十天半个月的,哪这么快就回来了。”遥却又咳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次……却本该不同的……夜月你去把窗子开开,闷死了,这屋里……”夜月未及细思遥话中含义,只是连忙起身去把窗子打开一线道:“还是莫要开太大,怕公子身子受不住……”转头时,只见遥已一气喝完了药,抱怨道:“这药却是越来越苦了。”声音略有些含糊,却显出几分孩子气来。夜月连忙去收了药碗,扶着遥躺好掖紧了被角,道:“公子少歇歇,我去去便来。”端着碗出门去,太阳也已明晃晃地,衬着一地白雪,叫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夜月微微眯了眼,却隐约见到一个人影。
      那人开口唤道:“夜月。”
      夜月一怔道:“凌护卫,你回来了?”
      那人踏前一步,逆光的面孔虽然并不真切,但那坚硬的棱角不是凌榆却又是谁?
      夜月欢笑一声道:“这次回来好早!”连忙小跑了把碗搁到厨房,擦擦手迎了出来笑道:“又有什么消息?”
      凌榆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大概唐军相信我们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松懈得很。”
      “那……”夜月迟疑一下,低低问道:“青扬公子呢?”
      凌榆沉默着摇头,脸上的神色却依旧平静无波地读不出半点玄虚。
      夜月咬咬唇,回身朝屋里喊道:“公子,凌护卫回来了!”
      屋里传出有些哑的声音:“叫他进来。”
      凌榆微一点头,便向屋里走去。临推门前却是一迟疑,看向夜月。夜月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笑笑。雪光中大大的眼睛眯起,完全没有机心的样子。
      凌榆便转回头去,极快地进了门。

      夜月在雪地里呆了一呆,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转身依旧进了厨房,不久烟囱里面便飘了些淡淡的烟出来,很快便被吹散了。

      与很多国家相比,高句丽这国家灭亡得几乎可算是无声无息。几次小胜之后,兵败如山倒。白衣的薛仁贵带着他手下骁勇的唐军一路势如破竹。可能反倒是是托速战的福,这次高句丽的百姓并未遭受过多的劫难。江山一代易主,红尘两番春秋。对于一些人而言,亡国或者惊天动地;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却未必比家里的老母鸡死了更令人悲恸欲绝。
      在饥寒交迫的时候,人民对于一个鸡蛋的需求总比一个王来得要高些。
      却只是可惜了自己。
      夜月嘲讽地笑了,不过如此。

      当夜月做好了燕窝羹端进屋的时候,屋里却是分外的静。虽然遥还在轻轻地咳着,却只能让人感到一种死气的静。遥靠着枕头半躺,凌榆在旁垂手侍立。夜月自若地笑笑,放下碗道:“公子,喝碗燕窝平平气吧……”
      袍袖一展,碗掉到了地上。粘糊糊的汁水无声地流了一地,碗滴溜地滚了一圈却没有碎。然后依旧是死气的静。夜月立在一边,并不说话。还好躲得及时,只是可惜了……最后一点燕窝熬成的羹。
      遥收回手,费力地咳了两声。夜月上前想帮他顺顺气,手却被避开了。
      遥自顾自地咳了半晌,道:“凌榆,你查到了什么,告诉她。”
      “我见到了最后那一夜,宫里值更的士兵。”凌榆静静地,“他说,是你那晚拿了王的金牌,带了青扬公子出了宫,向着后山去了。”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遥咳着,“你从哪里拿的金牌?青扬……”声音不觉一抖,“青扬又去了哪里?”
      夜月勾起嘴角。
      “你问我,我却该去问谁?”她扬起头,脸上神色带了几分鲜亮,“他从何处来,便回了何处去。”
      遥猛地一惊,盯住了夜月,声音嘶哑如裂:“你是说……”
      “不错,他从何处来,便回了何处去。”夜月笑,“你该不会不知道,如今谁也找他不着。”
      “他回去了?……”
      “不错,回他应该在的地方,过他应该过的生活。”
      “可他曾应许过我,一生一世……”
      夜月嗤笑道:“便就在这里一生一世么?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你竟要求他就在这里陪你一生一世?”
      遥疲惫之极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或者他真是仙界中人?”
      “就是神仙,也无权玩弄任何人的命运。”夜月低低地说,遥心神激荡之下,并未听见。后面的凌榆身子却微晃一下。
      忽然遥挣着要坐起,夜月习惯性地上前要扶。不料手还没触到,眼前掌影一晃,清脆声响,脸颊上便是火辣辣地痛。夜月连捂脸也忘记,眼里只剩了遥愤恨的瞳光。
      “谁让你送他回去的!谁让你做的主!他生不和我同生死也要与我同死,谁给你的权让你带走他!”
      夜月忽地笑了起来。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方才未能咬紧牙关原已咬破了腮,笑道:“王,青扬公子他可没回去呀。”
      遥猛地瞪住夜月道:“那他如今在何处?”
      凌榆隐隐觉得不对,上前半步。只见夜月脸色惨败言笑晏晏,心头猛地涌上些不祥。
      夜月也不理他,只对着遥道:“死了!”
      “你胡说!”遥劈头另一个耳光就要上来,夜月退得半步,轻巧闪开,依旧笑道:“你为何不信?亡国之命已定,他许了我一匣珠玉,只求我带他逃出去。我也不知他从何而来,便将他带到崖边。他闭了眼便跳将下去,拦也拦不及。天明了我央了猎户到崖底去探,只见了一具白骨。那猎户说山崖一带野狼出没……王您说说看,他是死了,还是回去了?”
      遥死死盯着夜月的脸,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了。夜月神色不似作伪,那么那人……便确是死了?
      遥忽然大笑道:“你负我,我却不负你!”笑了半声却是一断,俯下身去剧烈地咳了起来。素锦被上洇出了深色的红,一点腥气弥散开来。
      “公子!”凌榆惊呼,抢步上前扶起遥道,“您保重身子呀!您不是说,待得了青扬公子下落,无论生死,您都会振作起来,复我高丽么?”凌在一片红中剧烈地喘气,也不答话。夜月在旁冷笑道:“凌护卫您可真是天真得紧,王当年可以为了青扬公子不顾老臣们‘天降妖孽不除必将国亡’之说,还杀尽国之栋梁,今日为何不能再为他和青扬公子的诺言丢弃了一个渺然的复国祈望!”
      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却始终未发一言。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凌榆,抓起一片碎碗便向颈上划去。
      惊红一线。

      碎片掉在地上“叮”地一响。苍瘦的手无力地垂下。
      夜月静静地看着,像在看一出无声的戏。生死之间本就只有那么一线,说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很多时候,它来的那么容易。一眨眼,一弹指,一刹那,一瞬间。所有生命的迹象就此离去。不管他是不是一国的王,不管他是不是唯一的血脉。
      死了,就是死了。

      “大夫说过,公子已经活不过一月。血气耗损,心肺俱伤,全靠人参什么的吊着一命。是你死活不肯相信罢了。现在这样结局,也未见得不是福气。”夜月不知何时已找回了温婉无害的脸,弯下身子想扶起跪在那里无声无泪的凌榆。不料眨眼之间,脖子前已多了把刀,明晃晃地,寒意入骨。
      “你不是说,只要除掉青扬那妖孽,便可保我高丽?”凌榆声音沉如生铁却冰如寒潭。
      夜月不知是为刀光所慑还是为刀光所映,面色白了几分:“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且不论青扬公子只是口口声声说他与我们并非同一时代之人,其他并无二致;就算他是妖孽,妖孽又有何辜?高丽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民生艰难,怨声滔天。遥却一味好大喜功,不顾民怨。与青扬公子何干?”
      “那你为何……”凌榆红了眼睛,手上却是一紧。
      “我恨他。我恨他们。”夜月无声地笑着,神色一如往常,“我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青扬公子一句话,我就必须去服侍王。王他要独占青扬公子所有的目光。他不准任何人占据他的心。只因为一句‘她的眼睛和这个小姑娘很像’,我就得去他身边。他对我笑,待我极好。让我以为这世界只有他是天。却在最后给我一个耳光,嘲笑说我是怎样的人,死鱼一样的眼睛里面都是愚蠢,怎么配让青扬公子贵眼一睹?我本来签了三年的契约,只因为进了王的书房,连为母亲送终都不能。我恨他的理由有很多。可是我最恨的莫过于一个贪生怕死不明来历的男人,为什么就怎么也比不上一个对他千般好的女子。多半就是所谓孽缘。青扬已经死了,我本可以在这里陪他耗完剩下的岁月。如果你没有带回那个消息的话,我还可以再多有一个月。”
      凌榆哑了声音,暗暗地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你说的我都信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不怀疑不背弃?”
      夜月看他一眼,深深一叹,闭上眼道:“我是毁了你复国梦想的人,我是个狡猾的人。除此之外,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
      凌榆深深地看着女子的脸。苍白而美好,弯下的睫毛像梦。
      然后也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声笑了一声,便撤回了刀,插进了自己的身体。
      夜月睁开眼。一片殷红。

      白天能有多长,怎么夜就又要来了。
      如果死了的话,就真的是万事皆休了吧。
      夜月疲惫地笑,将手中的火把扔向小屋。
      恩仇爱怨原不可计算,又何来痴缠。
      她转身离去。火光的温暖和明亮越来越远,单薄的身影便这样消失在深重的夜色里。
      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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