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今思》红山赋

1、第 1 章

　　天启五年腊月，京都得了场飞雪，凌冽劲风卷得冰霜入了雪。幸而雪还是温的，少年怀抱着一具冰冷的尸骸，从大牢步出，面色如霜，如踏足冰雪般消融不得。惟有温热的心头血，烧着那已亡人，仍消融不得满城佚雪。将春色相思，皆埋入了深雪。

　　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好季节，当真是不赖的。青山连绵渲染绿意，草儿的嫩芽已折腾了起来，春里该有的花也轮春时节开了个遍。县城里河岸蜿蜒过了大半户人家的居里，家家傍柳，柳絮儿又常常和春燕一道儿卷入了屋内。草香便由此迷了城。便是穷极的人家，从那四壁的旮旯角里，也传着蛐蛐的鸣声——从那一株欲拒还迎的杂草里蹦出。
　　一个身着粗布褐衣、身量尚小的男孩儿启着一本书，从立着的破庙边上一棵低低矮矮的柳树上撷下了一片柳叶儿。
　　——那是棵老树了，男孩见时，便与老庙一起了，不过还得再老些。老庙里只住着一位僧人。里头的僧人是一代一代传下去的。这个年月的僧人都圆寂得早。世道乱得很，僧人们却不愿只寓居这一方小小的庙宇，时时游历在外。这年已替了三个和尚。
　　头一位历练功德本已很大了，没躲过战乱，就去了。收了个徒弟寻到这儿来，以此为家，却也是个闲散性子，出了一趟便没再回来。现在这个，是第三个，也出去游历了，恐怕也回不来了。
　　男孩是来惯了这儿的，只是心里也无大的触动。老和尚在世时，最爱的就是拉上这个爱读书的孩子，给他讲老和尚还是个年轻和尚时，见过的山川美景。但老和尚从不将故事讲完，他总是戛然而止，闭上了松弛的眼角，发出尤其苍老的声音。道：“孩子，你走吧。”
　　昏昏沉沉的老庙里头，微弱的月色打亮了布满尘土的佛像。男孩从未听过老和尚比此时更为苍老的声音。他只好轻轻从破烂的蒲团上起身，悄悄退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扰乱了男孩几个昼夜。
　　后来中年和尚来了。这和尚熟络得很，自称是老和尚的徒弟，便在破庙住下了。这时候的破庙还不至于断壁残垣，只是缺了尊佛像。中年和尚最喜唱歌，编了个古古怪怪的调儿，将每日的早课哼唱出来，又诵了经书，也就罢了。末了，却是神色肃穆地向那空无一物的神龛跪拜。他比老和尚自在，也爱揪着男孩给他讲故事。只是讲得多是他还在红尘游荡的乐事：劫富济贫、英雄救美都是有的，甚至于娶了那位救下的美人作了结发妻子。然而流贼剿了他家之后，他便没了牵挂，随老和尚出家了。他道：“老和尚一见着我，便说我资质好。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然后哼着曲化缘去了，倒不像个和尚，像个春官。春官和尚常指着庙边那棵矮小的柳树啧啧，对男孩道：“难为这柳叶儿一年年还长得出。”男孩一下想起了老和尚的话：“这树是我的老方丈栽下的，是他尘缘里头发妻最爱的。断了尘缘，便栽了这株柳，念想罢了。当年也不过小小的一株。庙里遭了灾，它便跟着遭了殃。”
　　“这柳树被拦腰截了一半，”老和尚比了个截断的收视，眼眶微微红了，道，“我的老方丈也是。”
　　“……只是我的老方丈没了，这柳还敢活到今日。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老和尚悲悯地看着男孩道，“你的命数，也在它了。”
　　春官和尚游历山水去了，也没能够回得来，只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和尚踏着布鞋来了。不过年轻和尚只和男孩见过几面，略谈几字，又走了。他来去得最自在。男孩却知道，这儿也是他的家了。

　　破庙里结满了蜘蛛网，只有男孩常坐的一处神台，那也是书案，因时时勤拂拭略干净些罢了。
　　破庙里头多年前的香油烛滴未来得及擦去，便长久地留下了那斑斑点点，而今泛黄，积上了些许暗灰。老柳树被拦腰截了一半儿，树皮向外迸裂，本光滑地树木凸起褶皱，柳叶也显得格外沧桑。
　　男孩将叶片夹进书卷里。那书卷里染了四季的香，冬里寒梅、秋里傲菊、夏池清莲都曾客居，今儿个又是春重绿柳。幸而阳春三月，一向不缺杨柳。
　　还有三日，便是院试。
　　男孩轻轻合上破庙的门，老门咿咿呀呀地终于是合上了。这破庙他一旬一来，自他认识那老和尚起便如此了。无人与他讲故事时，他便伏案读书，或凭着记忆借灯火描摹昔日佛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