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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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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3. Blossom
楔形文字之所以得名,是缘于它的书写工具和载体。
在软泥板上用削尖的植物茎杆书写,笔划的端点大多呈三角形。换言之,用钢质笔尖在纸张上进行自然书写,是达不到那种效果的。
恩奇都从孤寂的梦中醒来。
关于自己刻意留下楔形文字的事情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此时他的思虑因为困惑和懊恼濒临过载:他盼望那人能够看到自己留下的话,却又被无法确定的感情折磨。他与那种朦胧的感受间充斥着瘴气、浓雾,它的形状千变万化,无论拣选怎样的词汇来描述,都显得模棱两可。
恩奇都清楚地知晓它的存在:它是从自己的思考萌生出的。如果它具有实际的形体,那么便已经吞咽了他的肉,渴饮了他的血,要把他变回无知无觉的泥土。
“Enkidu!”
是他。
已经“死亡”的语言在吉尔伽美什的呼喊中逐渐苏生,杉木林也听到了从数千年之后传来的声音——是人类诞生之初的稚|嫩音节,从喉、舌、齿、唇|间迸发出来,传递着毫无矫饰的心绪。
杉木的枝条在风中摇摆,如同芬巴巴的吼叫、马安纳的轰鸣。冥府中空寂的回响又在恩奇都耳畔响起,他的本能告诉他,这风并非来自天地,是那人的呼唤冲过林樾,撞破重重阻隔,来到了他的身边。
“吉尔伽美什问:‘死后是什么情状?’
恩奇都说:‘如果我把见闻告诉你,你会吓昏过去。’
吉尔伽美什坚持要听。
恩奇都只好将死者如何腐|败、如何朽烂,一一讲给他听。”
故事再无下文。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主人公们也并不清楚。
能够排列组合拼凑出事实的全部片段,在历史的话域里被战争、荣光和颂歌的龙卷搅碎为粉末,终于再无人提起。
或者根本不曾存在过。
恩奇都往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跑去。他赤足踏过枯败的树枝,骨头和碎石无法伤害他。他奔跑在杉木林中,奔跑在原野上,奔跑在日月星辰的笼罩之下,直到追逐他的风安静下来。
他来到了位于乌鲁克的宫殿。
时值清晨,万物尚在安睡。恩奇都依靠脑海里对宫殿布防的记忆,在没有被任何人发觉的情况下来到了正殿。晨光从屋顶落下,飘雪般萦绕在吉尔伽美什身旁。王座上的人阖着眼,一手托腮,一手搭在膝头。恩奇都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大殿门口,遥望浸没在金色光芒中的挚友:比起他们在冥府会面那次,吉尔伽美什憔悴了很多。
古怪的是,现在他没有刻意闪躲,就那样站在门柱旁列队的卫兵中间,没有一个人看到他。显然是王宫附近的魔力使他被动灵体化了,玛纳和欧德都在躁动着,它们汇聚成漩涡在每一个角落旋回、冲击。
有无数的白色花朵散落在他的脚边。
神妓们将采来的花投入巫女们的陶罐,巫女带着陶罐进入大殿,将花朵倒进为王准备的棺木中。
恩奇都拾起一朵花。
祈祷的咒文声响起,他随着绵长的人声缓步前行,即便他的灵体嘶吼着想要他速速赶往挚友身边,他仍是一步、一步走过宽阔的殿堂,来到吉尔伽美什的王座旁边。
他站在王座背后,将纤细脆弱的雪白花朵,放在了他的怀中。
倘若跨越了生死,得以再度重逢,那就将心中所想悉数说与他听。
毕竟如此奇迹,造物之神都未曾预知。
Ch4. Lapis Lazuli
公元2017年2月14日,晨。
暴风雪没有要停止的预兆。
长廊白色墙壁上扑闪着雪花的影子,像一群群灰色的鸽子在飞向虚空。从某处传来八音盒的声音,轻|盈、空灵,还有些卡壳。这支不知名的曲子停在第四个音阶,又被拉回第一个音符,如此循环往复,终于顺利演奏了下去。
“马修,” 藤丸立香拿出借来的原稿:“请确认。”
马修收起方才摆|弄的八音盒,双手接过那页陈旧的纸张,阅读起来:“前辈,这真是……”那微笑让导致冬季抑郁的暴风雪显得无足轻重。
“特别提出想看原稿的要求有些过分,前辈还是答应了。除了感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你可以分享下感受。”藤丸立香知道马修情急之下突然作出这个请求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难免好奇:为何当时跳入她脑海的不是其他东西,偏偏是这首诗?
马修又拿出了那只八音盒,把它拨响:“前辈,感情不总是,不总是那么强烈的吧。我的意思是,”她有些吞吐,但还是继续说着:“毕竟诗人的存在像某种恩赐,能将奔涌的心事化为文字表达出来。而更多,更多的人,他们的心好像关着门的房间,没有上锁。”也许只需要一阵风就能使其豁然洞|开,也许连打开一条细小的缝隙都非常费力。
藤丸立香回答:“要我说的话,还有一些人的心,是仅为某把钥匙开启的锁。此外,马修,我收到了,谢谢你。”
八音盒刚好又卡在了第四音阶。
人们总愿称爱为“独一无二”,哪怕它时常虚无缥缈,倏忽即逝,只因沉沦的瞬间似乎永难追回。
又或者,确实如此。
那是个在任何历史记录中都不存在的夜晚。
城市睡眼迷蒙,正在大河温暖的怀抱中走进安寝。每盏灯熄灭,天空上就随之多出一个枯寂的灵魂,直到缀满乌鲁克的夜幕。幼发拉底河本该在深邃的黑暗中披上月辉,与乌鲁克共同沉睡。
此乃二人共享之夜晚。
与其说是应景的“礼物”,倒不如说是重温千年前的酣梦。比起小心翼翼交换礼物的同时还要试探彼此心意的恋人,他们之间无须言语就已有深海暗涌。长船的轮廓倒映在河中,点点灯火引燃了颜色冰冷的水面,勾动着涟漪。在波纹荡开的尽头处,城墙上的灯火在目所能及处铺开了霞光。它们同时落在两个人的眼里,此时,心照不宣的沉默让久别重逢的场合显得有些吊诡。
吉尔伽美什站在恩奇都身后,发出邀约的人是自己,对方也爽快答应。尽管如此,开口对他来说仍然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身为女神之子、人类最古的英雄王,以及天之锁的挚友,置身如此良辰如斯美景,他竟哑口无言,恐怕阿努知晓后也要失笑。
风游荡时,他的长发飘起、又落下,风止时垂在身后。无形的气流展开双翼飞过吉尔伽美什的心境。荒芜原野的高空,神鸟巨大的影子掠过时铺满了轻软的茵茵草坪,于风卷起的那瞬,覆上了万年的阳光。
“吾友。”他向前一步与恩奇都并肩而立,只是手臂沉重到难以抬起。恩奇都偏了偏头,伸出手握住了吉尔伽美什垂在自己身边的手:“吾友。”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耳畔缠|绵的水声让二人紧握着的手都变得火热,衷爱、悔恨、思念,在此刻从指尖最细微的血管与神经寸寸推进,潺|潺流入脑海,又如山洪崩泄冲进五脏六腑。
“没关系。”恩奇都说,他们的胳膊贴在一起了:“再过多久都没关系。”
吉尔伽美什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现在他的手抚恩奇都的背上。如此熟悉,他无需感到尴尬,又如此陌生,令他手足无措。
“下次告别的时候,还是由你亲自告诉我。”
再没有话语,澎湃的感情吞没了二人。城墙上的火焰纠缠跳动着,燃尽了夏夜的熏风,燃尽了漆黑的河水,也将那封告别的书信烧成灰烬,烟缕都漫向远方,在缀满星子的青黛高天消逝不见。
“死神难夸口说你深陷其罗网,只因你借我诗行可长寿无疆。”
——《莎士比亚商籁体第十八首》
Ch0.Henceforth
情人节的闹剧落幕后,迦乐底恢复了短暂的平静。这天的阳光简直是一拳一拳砸在积雪上,贸然裸眼出门可能会引发雪盲。
藤丸立香试调整着滑雪镜,刚刚试戴妥当准备出门,看到两个人在朝这边走来。他们说着苏美尔语,尽管根本听不懂,脸上的表情还是足以说明他们都心情愉悦这一事实的。
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掺着彼此的胳膊,沉浸在热络的谈话中,他们丝毫不去理睬脚前是否出现障碍。恩奇都挥了一下手臂,说出了三次发音都同样的音节,应该是在强调什么。他手腕上有串深蓝色的链子,靠近仔细观察——譬如他与吉尔伽美什这样近的距离,能看到每颗圆|润的珠子上闪烁着浅淡碎光。
据说在久远的曾经,用这种珠子碾碎做成的颜料是比黄金还要贵重的存在。其名为“青金石”,是苏美尔人眼中“神赐之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