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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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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僧侣向身后的青年们转述旧时碑文:“‘……圣灯时照,一川星悬。’列位来此,个中当有因缘。”画院学生葛旷此番前来,是为观摩千佛洞壁上的经变绘图,同侪听到“因缘”二字,向僧侣道:“葛生与此地倒有段因缘。”
葛旷解释:“算不得。河西因安史之乱失陷,曾处于番邦治|下,百年经营,旦夕荒颓,眼见民|不|聊|生。会昌间,当地义士始为筹谋反抗,传做佳话。我族中有游侠儿于那时抵达沙州,也参与其中。据说遇到了妙法点拨,得以开悟,一路西去,再未回还。”
故事始于某个季夏。
日光将午。戈壁滩上零散地堆积着骸骨,灰黑色沙砾滚滚如波翻浪涌,山前蜃楼葬入白空。沙州城孤立于黄沙之中,远处有一老翁坐在水坛旁边,身前木板上|书“吃水”二字。他近日生意不赖,故而更盼着行人都来光顾,便盯着道上动静。
有人在道旁挥动双手朝一个少年比划着,袖口都褪了下来,露出几寸长的可怖伤疤。少年双眉紧蹙,比划的人摇头,手指向老翁所在,少年才终于点头。
老翁盛出一碗水来。汤水泛着橙色,葛灵阳换到水,凑近嗅嗅:“酸的?”
“杏皮茶。”老翁答。
少年听到里头加了料,犹豫道:“我怕喝不惯。”老翁笑道:“喝水嘛,只会越喝越渴。喝这个,口里像开了泉眼。”此话不假,可饮下后也没那么神妙。解了渴,葛灵阳继续前行。
城门口,卫兵举起长刀狠狠拍着墙上的画影图形,糊墙的土块都崩碎下来。上头有令要严查铁器,眼前之人又是陌生面孔,不由引人格外关注:“出关?”
葛灵阳披风里藏着刀,恐他过来搜查:“不出。”对方虎背熊腰,葛灵阳的头顶才勉强到他肩膀,在卫兵眼中,这个胆怯地望着自己的白净小子,瘦弱得好似圈里新生的羊崽,哆哆嗦嗦都不能站起,哪有可能作乱,盘查他倒显得自己无勇。放他走前,卫兵又用拳头去捶打墙壁,威吓他道:“抓捕强盗,不要乱跑!”
葛灵阳远道而来是为完成祖父临终所托,寻找一位故人。他曾经听祖父提起沙州,而祖父,是从他的祖父那里知晓的。高祖父年轻的时来往安西都护府运货,祖父的少年时代,环绕着关于黄金边城、异族女子和极西之境的传说。
他正神游天外,城门口起了骚|动。强盗骑马踏进城来,手中举着柴刀、长棍,怀抱粮食冲进步道,卫兵紧随其后。两拨人皆如狂潮袭境,人们都不及反应。葛灵阳也没能幸免,他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妇人手提的杏子跌落,摇晃间还踩烂了自己的竹筐。她辫发轻摆,神色恹恹对着莽撞来人,不做表情。
“八娘!”数名婢子闻声,把妇人护住。葛灵阳左右被掣,妇人随行的家仆用膝盖去顶他的后腰,死命踩住腿窝,少年跪了下去。八娘拾着杏子,向家仆说:“放开。”
她起身拍拍尘土,说:“若让卫兵发现,你可回不了家去。”少年探探腰后,惊出一背冷汗,扎在腰带中敛藏兵刃的披风散了出来,他的刀柄正吹着风:“定是方才……”
“嘘!”八娘示意他噤声。卫兵见此处聚集了许多人,满面怒容走来。葛灵阳急急将刀掩好,本想趁机离开,八娘却横出细瘦手臂,把人拦在原地。她用番邦话和卫兵聊着,有来有往,卫兵不住打量葛灵阳,少年心虚赔笑。打发走卫兵,八娘嘱咐葛灵阳:“此处不太平,莫要久留。”眼见八娘一行人离开,地上有颗硕大的杏子骨碌到葛灵阳脚边,他俯身去捡,抬头竟看到八娘伶仃站在街头,眨眼竟又不见。
寻人尚无头绪,葛灵阳决定先找处地方住下。临街正有间逆旅,店主人理着数本账册,眉头拧如绳结:“冲撞了索公家的娘子,当心惹祸上身。还是速速离去吧。”他把账册翻得震响,齐齐向脚下摔去。葛灵阳弯腰帮店主人捡东西:“他家是什么人物,如此开罪不起?”
店主人接回账册,愁容稍散:“索氏乃本地豪右。”葛灵阳驳道:“我却觉得那位八娘可亲。”又问,何处可见索八娘。与其无头苍蝇似的乱闯,不如假以外力,索氏既然势大,在沙州城找人可谓探囊取物。事情有了眉目,葛灵阳倍觉放松,擦擦杏子咬下一口。店主人无奈道:“出城,三界。”
三界是何处?葛灵阳有计较。佛者言,众生所居之欲界、色|界、无色|界是为三界,此中又有六界、诸天,想来是处佛刹。沙州城佛事大兴,不逊于传闻中的开元盛景,光是鸣沙山数十里崖壁上的连檐飞纵,就已教他心若不系之舟,沉沉浮浮。再做打听,三界宝刹正在宕泉东侧。他不敢再从城门经过,需等入夜后再暗中行动。
边陲的白昼格外长。金乌西落,葛灵阳从休憩的干草堆中起身,装好水和干粮,往五十里外的三界寺去寻索八娘。葛灵阳没来由地想起祖父,他对佛的虔诚已逼近癫狂的境地。倘若不了解祖父,葛灵阳会信他是个笃信徒,想求个安稳的来世。偏偏他不是受尽了苦楚的可怜人,他正是苦厄的本源。
少年抬眼望星川,瀚海茫茫,他的魂灵也茫茫。
一夜兼程,他到得极早,所幸僧侣们起得也早,没有空待。
今日宕泉畔有大事发生:成卷的经书运出,成车的粮食、丝帛抬入,写经的僧侣和工匠都忙得不亦乐乎。葛灵阳上去搭手,顺便与僧侣闲聊,得知索氏八娘每日都会去窟内礼佛。
事罢,僧侣留葛灵阳用便饭,他不推辞,随人进入寺中。细柳垂碧色于屋檐,树影中的画工们举着草图争执不休,葛灵阳好奇驻足,见草图上线勾细密,场景富丽,独独底端正中央空出一块,画工们对着画纸长吁短叹。“琴。”话音甫落,琵琶弦动,画工收起草图,敛声朝院中探看。葛灵阳不大在意,兀自朝前走,引路的僧侣却也停下脚步,念了一声佛号。
庭院中有伎乐天降世。
那人怀中琵琶竖抱,半|裸上身,穿长裙,披丝绦,戴颈饰臂钏,发髻高束配以金冠,赤足站定。“嚯。”葛灵阳退后,装作觉得趣味的样子。“伎乐天”左脚足跟蹬地,右腿轻抬,双足腾踏交替,由徐入疾,周|身旋起劲风。
他且舞且奏,看痴了的画工们渐渐回过神,手忙脚乱掀开笔匣,有人弯腰充作案几,有人掣稳草图当镇纸,合力将他舞蹈的形状描摹下来。动作定格在琵琶反背于肩头,舞者右手背到小臂的皮肤上有道猩红的疤痕,正是葛灵阳在城外遇到的那名指路男子。
二人往一处用饭,葛灵阳主动与他攀谈,对方耐下性子后,官话说得清楚了些,他勉力可以听懂。谈话间他知晓,对方是城中舞伎,借身份之便偶尔做些牵线搭桥的活计。碗碟上桌,王|静程摘掉臂钏,唤来小童拆头发:“你是寻谁?”
“祖父的故人。”
“年纪不小了。”王|静程披上递来的衣衫:“叫什么?”
葛灵阳摇头:“若有姓名倒不必为难。我正是为此事寻来。郎君认得索氏八娘吗?”
“索八娘,”王|静程用筷子在碗中搅着:“老相识。”细筷直直|插在面中,他猛地贴近身来,揪住葛灵阳的披风,一手按住他腰后的阔背短刀:“是找人,还是杀人。”
少年不闪避,道:“救人。”
王|静程说:“我帮你见索八娘,假使见得到。”要见索八娘并非难事。她离经叛道,身为贵女,于家中处境难免尴尬,不过在当地倒颇有名望,要说一呼百应也不夸张。王|静程把索八娘的身世向自己抖了个底掉,又何出此言?葛灵阳对他的暗示按下几分不耐:“你刚还说和她熟络。”小童啐他,葛灵阳自知语气不善:“既是请人帮忙,我便全权交托与你,这是定金。”他掏出一串玉石,挂在小童脖子上:“再会。”
小童惊诧地抚摸着那串石头,王|静程问:“喜欢吗?”小童点头。
“给你了。”
他不信王|静程会轻易就把宝石给自己,摘下石头想递还给他,谁知王|静程推了回来:“喜欢就戴好。”
黄昏,礼佛完毕的索八娘来到庙中吃饭,王|静程在侧侍候。她吃几口就看看小童脖子上的玉石串,小童被她盯得发毛。王|静程对索八娘说明个中原委后,妇人笑了:“应便应了,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事成后的礼金,你可不要独吞。”
小童听索八娘说玉石串不值钱,扯下来就要丢掉,王|静程忙拦住:“怎么教你的,喜欢就戴着。”遣走小童,王|静程垂首问:“八娘要见他么?”索八娘用指尖轻点脸颊:“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了。”
舞伎闻言,面色变得黯然,送她离开。索八娘知晓王|静程是有所顾忌。他心地良善,旁人有求又力所能及,就想应允。却是担忧此举送羊入虎口,让自己把人利用了去,故意要小童戴着劣质项链,好教她打消念头,实在怯懦得紧。她不计较这些,那人来得顺意,且借他之手除去城外盘踞的匪帮。
成事宜早。索八娘次日出城时便派人将葛灵阳接出,二人同乘一舆,索八娘靠上软垫,闭目养神:“近日精神不济,若有怠慢,郎君莫嫌。”葛灵阳见妇人眉间一道殷|红长痕,显是按|压而成,脸色也比前几日更差:“八娘可时常头痛?”
“是。”
“八娘日日礼佛,为何要服食金丹?”
索八娘瞪向葛灵阳:“我不曾服食。”
少年诧异:“奇哉。此种情状与不少服饵过当之人肖似。”
“莫要闲话。你,你不是……”她张口结舌,更应了服饵过当的征候。葛灵阳没继续追问,从怀中取出一张残破的纸:“《封常清谢死表闻》。我祖父与他兄弟手抄,二人各执一半。他死前把这张纸交托给我,要我西行,找到他兄弟。”
索八娘检视着纸上的两种字迹,糙劣不堪,如孩童执笔:“没有姓名,仅凭一张破纸片,太难。”葛灵阳坚定道:“既已辗转来此,必是不惜代价。”
“你没钱,我不向你要钱。有什么是你不缺的,尽管拿来。”
少年苦笑:“故事,一个知恩难报的故事。”
葛灵阳的祖父过去在山中做强梁,一身的本事靠烧杀抢掠练就,年纪轻时就死了婆姨,倒没再娶。他儿子恨他,早早离家出走,十几年后托着半条命回家,带着个小娃儿,就是葛灵阳。葛灵阳的父亲识字,瘫了也教他念书,还要送他去城里铁匠铺当学徒。祖父千百个不乐意,按着葛灵阳的头习武,见他读书就打,儿子和老|子一起打。他爹没撑几年,死了。
八娘摆手:“想博同情,你找错了人。”葛灵阳道:“才刚开始。”
后来有个人投靠他祖父,两人原是一个村头的,闹饥|荒逃命失了音讯。他祖父对那人礼遇有加,葛灵阳还以为祖父转了性,问过才知道,当年逃荒,俩人渴得都快咽气,从死人堆里刨出个水囊,分着喝他们都得死,他把水让给祖父喝,自己喝尿。
我欠他一命,祖父说这话时,降低了音调。“我当时心想,你欠的命多了。”少年看着索八娘,挑起眉。
妇人荷茎般的腰身松懈下来,低眉,不再言语,卒然间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