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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 海豚(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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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昔酒一觉醒来,飞机正在下降,他们已经到达莫斯科的上空了。已经是夜晚,从上往下看去,整个城市灯火通明。
来接机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俄国男人,都管他叫亚历山大,开一辆破破的大卡车,横冲直撞地穿过莫斯科的街道。拉□□亚提醒他车上有病人之后,他放慢了车速,但也保持在八十左右。
海豚基地距离市区很远,在一座废旧商场的地下一层,表面上看,这就是一座被时代淘汰的大楼,位于两个城市的交界处,多年来无人管理。巨大而空旷的广场上杂草丛生,成了一个免费的停车场,附近的几家汽车修理厂,经常把废弃的汽车零件丢在这里。
门口没有任何标志,但是所有人下车后,都禁不住一阵欢呼,雀跃着朝地下层跑去。转眼间,只剩下祝东炎和丁昔酒。
祝东炎解释道:“做这一行经常会遇到危险,所以每次安然无恙地回来,大家都会庆祝。”
丁昔酒问出了她疑虑很久的问题:“你们算是……雇佣兵?”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或许与你想的有些出入。”祝东炎说着,单手扛起丁昔酒二十八寸的大箱子,“没有电梯,也没有灯,你小心点。”
楼梯很窄,原本可以同时容纳两人并行,但因为祝东炎扛着箱子,丁昔酒只能跟在他身后。她打开了手机灯光照明,看到这楼梯虽然狭窄逼仄,但竟然没有灰尘。
转了个弯,又走了一段之后,前方豁然开朗,灯火通明。
“欢迎来到海豚基地。”祝东炎放下箱子,笑看着丁昔酒。
这是基地大厅,被布置成了酒吧的样子,最大的区别在于,左侧的墙上,挂满了各种武器,有枪支,也有冷兵器。
丁昔酒心里是有些害怕的,但她强自镇定,没有露出什么不适。
一个中东面孔、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用英语自我介绍道:“我叫雷恩,‘海豚’的队长。”
“你好,我叫丁昔酒。”她与雷恩握手,感觉到他手里布满了老茧。
抬头看他的脸时,丁昔酒吓了一跳,雷恩的双眼,一只眼球是白色的,另一只,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眼窝。
“但愿没吓着你,我两只眼睛都看不见。”雷恩从吧台上拿过两杯酒,递给丁昔酒一杯,碰了碰她的杯子后,干了自己的那一杯。丁昔酒一下就闻出来,是中国的白酒。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喝高度酒,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又哪敢拒绝。
第一口喝下去的时候,丁昔酒就愣住了。竟然不是酒,是矿泉水。
善意的玩笑。
所有人都笑起来,包括祝东炎。他第一次对她笑。
丁昔酒不由得轻松了许多,道:“等我康复了,一定把这杯酒补上。”
这个团队核心的大多数人,丁昔酒已经认识了,但此刻,祝东炎正式给她做了介绍。
雷恩,四十岁,伊拉克人,在战场上瞎了双眼,退役后组建了海豚组织,拿钱接任务,原则是不伤及无辜的人。
伊万,二十八岁,俄罗斯人,自小在孤儿院长大,六年前认识了雷恩,成为一名狙击手。
安妮,三十岁,利比亚人,团队大管家,负责信息安全。
拉□□亚,二十六岁,荷兰人,曾经的理想是做一个战地医生,现在理想达成了——她把所到之处都称为战地。
米歇尔,十八岁,谁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看上去像是欧非混血,雷恩并不想让她留下,但无论如何也赶不走,负责支援。
亚历山大,三十七岁,俄国人,曾经是赛车手,在一次事故之后来到了这里,负责支援。
托尼,二十五岁,安妮的弟弟,生性内敛的观测员。
丁昔酒最终将目光转到祝东炎身上,问:“你呢?”
拉□□亚替他回答道:“阿纳托利·卡尔洛维奇·库尔布斯基,三十岁,‘海豚’副队长,和伊万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观测员,和托尼在一起的时候就是狙击手,最擅长近身格斗,如果二十四小时不给他烟抽,他就会浑身抽搐而死。”
她说这句玩笑话的时候,祝东炎刚点上一支烟。
丁昔酒早就看出来了,这是个烟鬼。
其实拉□□亚还漏了一点,在信息技术领域,安妮是祝东炎的副手。
安妮给丁昔酒安排好了房间,和米歇尔同住,祝东炎帮她提行李过去。他受伤的肩膀上海缠着绷带,丁昔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来吧。”祝东炎没理她。
原以为是个狭小的空间,不料竟十分宽敞,还有独立卫浴。床是上下铺,但看了看房间的摆设,除了几件乱仍在沙发上的衣服,没有什么多余的用品,不像是一个十八岁女孩的住所。
祝东炎解释道:“团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房产,除了雷恩,其他人多数时候不住在这儿,你随意就好。”
丁昔酒把行李箱往边上推了推,看着祝东炎,认真道:“说说吧,这段时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尔杰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鲨鱼”和“海豚”是什么关系?她心里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从俄罗斯□□、黑手党到黑弥撒教派,来来回回猜了个遍,现在终于有时间,可以让祝东炎梳理一下前阵子发生的事情。
为了让祝东炎尽可能地知无不言,她甚至十分狗腿地为他点了一根烟。
祝东炎接受了她的狗腿行为,但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们和阿尔杰,是黑吃黑吗?你或许是从虎窝跑到了狼窝。”
丁昔酒很镇定,她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轻松说道:“孤身去虎窝救人的狼,总是能让我产生敬意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我们伟大领袖说的。”
祝东炎拿起一个纸杯,弹了弹烟灰,切入正题道:“阿尔杰是个假名字,他的真名叫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有很多人把他叫做——一号管理员。”
“一号管理员?”
“我们所面对的,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而是一个庞大的互联网平台。”祝东炎掐灭了烟,放下纸杯,“你跟我来。”
丁昔酒跟着祝东炎来到地下二层,整层的门是一面全身镜,通过人脸识别后,祝东炎率先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空旷的白色房间,有一半的位置都用来放置服务器。房间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投影,没有实体,是全息影像。丁昔酒从上面的显示看出,这是地球。
祝东炎触碰了一下地图上的莫斯科,在正前方的墙壁上,就投射出了整个莫斯科的地图。
丁昔酒不由得赞叹了一声:“高科技。”
祝东炎把地图放大,指了指一个位置,道:“我们在这里。”
他又把地图缩小,范围扩大到整个东欧,输入一串密码之后,地图上出现密密麻麻的红线,遍及东欧。
“这是我们所知的,‘鲨鱼’平台的生意范围,当然还有很多未知的。”
丁昔酒看着那些红线,越发难以理解,问道:“什么生意?”
祝东炎问:“你听说过暗网(Dark Web)吗?”
丁昔酒摇了摇头。
“顾名思义,不可见网络,是隐藏服务器搭建的加密网络世界,服务器和数据传输都是未知的,所以用户身份和行踪也无法确定。暗网有许多种类,用普通的搜索引擎根本无法找到,它们集合组成了深网(Deep Web)的一部分。”祝东炎关闭了地图,墙壁上恢复一片白色,“简单举个例子吧,受密码保护的网页、只对内部人开放的内容、每个国家政府的政务内网,都是不可见网络。”
丁昔酒点点头,道:“这我能理解,就是必须通过特定的系统平台和密码才能进入。”
祝东炎在墙壁上投影出一张图片,是一块沉在海底的冰山,只有一小部分露出了海面。他解释道:“海面上你能看到的冰山,是我们平时能接触到的互联网,而海面下冰山,就是深网,占到互联网上约百分之九十五的数据。”
祝东炎在墙壁做了一串敲击,冰山图片消失,墙壁显示出一个漆黑的屏幕。丁昔酒猜到,这面墙壁上,有一个隐藏的键盘,祝东炎刚在输入的,应该是一个网络地址。
祝东炎继续解释道:“当然,这百分之九十五,也包括私人账号,比如你的邮箱,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是深网。这其中,从事非法活动的,就被称作‘暗网’,所占比重并不大,但危害巨大——还是刚才那张照片为例的话,可以把它们想象成海面下的暗礁。”
祝东炎边说边敲击墙壁,屏幕上出线一条欢快的小丑鱼。
丁昔酒想起一部很喜欢的动画片,脱口而出道:“海底总动员?”
刚说完,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头鲨鱼,吞下了这条小丑鱼。
“屏幕显示的,就是‘鲨鱼’平台的欢迎页面。”祝东炎又输入了一串指令,“现在我向管理员获取了动态密码,随机地进入一个直播房间,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会有让你感到难受的画面。”
屏幕忽然显示出一个房间,室内灯光灰暗,一个带着口罩和鸭舌帽的男人冲着镜头大笑,说了一段丁昔酒听不懂的话。虽然听不懂,但很明显,是十分夸张放肆了语气。随即,这个男人站到一边。
镜头没了遮挡之后,丁昔酒看到这是一个类似于地下室的地方,最中央的一块木板上,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四肢都绑着链条,用眼神绝望地看着镜头。
那个男人从旁边走来,又出现在镜头里,手里拿着一根长鞭。
女人浑身发抖,恐惧地大叫:“No,Please,No……”
丁昔酒下意识地后退,也是一脸惊恐地看着祝东炎,问道:“这都是真的?”
祝东炎点点头,道:“真的,直播。”
祝东炎刚说完,男人的鞭子就打到了女人身上,女人痛苦地呻吟起来,放声哀求着。男人因为她的哀求变得更为放肆。
可想而知,此时此刻,在世界范围内,正有无数张面孔,兴奋地看着屏幕,为里面的男人激动呐喊。
丁昔酒气得双手发颤,质问祝东炎:“为什么不报警?”
“根本找不到他们的地址,无论是平台服务器,还是上面的用户,全是隐藏的。”祝东炎关掉了屏幕,退出鲨鱼平台,面色有些沉重,“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页面,而鲨鱼网,只是众多犯罪型暗网中的一个。任何你能想象到的犯罪手段,在这些平台上,每一天都会发生。网络霸凌、儿童色情、毒品买卖、军火交易、甚至某国政客的人头……有人出钱,就有人去做,只要价格合适,任何任务都有人会接。”
丁昔酒看着空白的墙壁,久久失神,她心中愤怒,如鲠在喉,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这是一个互联网世界的幽闭之处,没有限制、绝对自由,罪恶和欲念,在这里被无限放大。
“警方查到过很多,也关闭过很多,但新的又不断冒出来,小的平台也在慢慢做大。而鲨鱼网站,这几年发展飞快,注册会员突破一百万,粗略估计,总营业额超过十亿美金。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敌人。”祝东炎道,“罪恶,还是那些罪恶;罪犯,还是那些罪犯。只是现在,他们的犯罪方式变了,变得更隐蔽、更猖狂。”
丁昔酒看着祝东炎,怔怔出神。她也曾感叹于当代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给人类提供了很多前人无法想象的便利。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善恶,从来都是捆绑在一起消长的,在她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那光明的对立面,也正在用着同样的方式和技术,飞速发展,甚至于,这些罪恶都可以明码标价了。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之前的经历是什么了。”祝东炎道,“我们这边所了解的信息是:这个一号管理员曾经当过兵,从人种和年龄来看,很可能参加过伊拉克战争。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最初靠着倒卖枪支弹药发家,大约八年前,创立了‘鲨鱼’,最初的主营业务是用数字货币洗钱,后来渐渐发展,无恶不作。‘海豚’组织在三年前开始关注这个网站,但我们秘密跟踪了三年,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管理员或者服务器的位置。”
丁昔酒诧异地问道:“你们不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兵吗?为什么做起警察的事情来了?”
“谁说这是警察的事情?他们可管不了方方面面。而我们这些人,既然活得没有什么目的,就想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祝东炎道,“雷恩敬畏荣誉和热血,也向往自由与和平。”
丁昔酒道:“你们都是这样吗?”
祝东炎道:“我暂时还没找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
丁昔酒忽然感觉到,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心中似有碧波清千顷,青山叠翠。她沉默良久,问道:“我能做点什么?”
祝东炎看着她,眼中带着隐约的试探,道:“第一步,画下所有你记得的面孔,我们会支付高额的酬金,不让你白忙活。”
“价格不是问题。”丁昔酒好奇道,“冒昧问一下,你们的资金来源?”
“以前接任务赚的,现在也会接一些简单的任务。”祝东炎一脸自信,“放心,不是坑蒙拐骗来的钱。”
丁昔酒看着他手上的海豚戒指,点了点头。生平第一次,她感到过往岁月里所经历的痛苦和欢愉,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此时此刻,在这三面白墙下,她只想着,要把那海面之下的暗礁挖出来,让它们在阳光下变成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