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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爱尔兰画眉 ...


  •   路一鸣和徐满君近来因为需要看护谭静,得了好几日的假期,可以天天往乡里的医院跑。

      谭静的手术动完了,医生再三向路一鸣保证谭静的脸上绝不会留疤。

      “你以马克思的名义发誓。”路一鸣不放心的说。

      “你这个小子,我凭什么要以马克思的名义发誓。”医生说。

      “不以马克思的名义发誓,我怎么能相信你。”

      “你这是什么逻辑,乱七八糟,让开,我得去看病人啦。”医生让路一鸣缠的头痛。

      他们知青近几日发了几块钱的补贴,路一鸣有钱没钱都所谓,宋良弼的钱无需问直接征收,徐满君巴不得把钱都拿出来,文凯也自觉把钱都交了出来,他们几人凑钱给谭静买了营养品。

      谭静的伤口恢复的还可以,就是精神不太好,再也没有往日那种精神焕发的样子。

      满君心疼谭静还没吃饭,双手捧起放在窗边的黄桃罐头,拿调羹舀出一块递到谭静嘴边:“姐,你吃点东西再睡会吧。”

      谭静看着那罐头摇摇头:“满君,你吃吧,我没胃口。”

      “你不吃,我才不吃呢。”满君委屈的说。

      路一鸣拍拍徐满君的肩膀安慰她,从她的手中将罐头接过来,给谭静倒在了小碗里:“吃吧,你要是饿瘦了,这笔账我也得算在宋子那个畜生头上。”

      谭静闻言落了泪:“谭原最爱吃罐头了,葡萄的、黄桃的,他都爱吃。”

      谭原就是谭静的弟弟,今年才十一岁。

      路一鸣不自然的哽咽了,平复了好一会儿:“那你..就算是替你弟弟再尝尝吧。”

      谭静接过小碗,手有些颤抖,拿起调羹往嘴里送了一口开始咀嚼起来:“我每次和他说这东西吃了太甜对牙齿不好他也不听,我只允许他生病的时候吃,他就用凉水洗澡,光想着发烧就可以骗罐头吃了,结果那一个月他老是发烧,最后被我发现了,让我拿着鸡毛掸子好一顿揍,揍得他两三天都没下床走路,可就算是这样了,还是嚷嚷着要吃罐头,我的零花钱全给他送到商店里了。”

      徐满君哭了,路一鸣也偏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

      可能是罐头太甜太好吃了,谭静竟然“嗤”一下笑出来:“你说世界上还有这么傻的人吗?”

      世界上再不会有这么傻的人了,自谭静走了以后,谭原四处想找他的姐姐,甚至自己离家出走跑出去好几次想要扒火车来东北,可他那么小,扒火车也抓不牢靠,掉下来被列车员发现送回了家,他就换了个办法跟着送货的大货车一起想来东北。

      走到半路上,有人见他一个小孩子孤身一人,就问他去干吗,谭原说去东北找当知青的姐姐,那人就说知青他知道,他们村里有很多知青,谭原就向他打听知青的情况,那人就大致给谭原描述了一下,大概就是说知青在他们那怎么遭罪怎么受苦,起早挑大粪,当畜生拉磨盘,两只手磨得十个手指都是血泡还不算,还要将十个血泡再磨破,最后留的满手都是血。

      而女知青若是想要回城呢,也不是不可以。那人不怀好意的一笑,猥琐的说女知青得把当官的伺候舒服了才行。

      谭原听得目瞪口呆,但他也并不全信,说那都是旧社会的事情了。那人啧啧的吧唧着嘴,说不信他就领着谭原去他们村看看,谭原摇摇头,他还要赶着去东北找姐姐呢。

      那人哪容他拒绝,拉着小谭原就直奔他的老家河北保定,谭原人小力微,怎么能跟个成年男子抗衡,被抓过去以后就开始给他家当苦劳力,等到谭静的家里人一个月以后找到谭原的时候,谭原已经被打的浑身是伤,就这样还惦记着他姐姐可能被人欺负,让他家里人去找姐姐。

      最后谭原因为伤口感染了破伤风,又没有很好的药,回到北京没几天就去世了,最后谭原弥留的几日已经神志不清了,他父母废了好大得劲找来的罐头谭原一口没吃,就这么去世了。

      谭静接到信的时候,他弟弟已经死了,骨灰埋在她姥姥旁边。

      谭静的叙述听得路一鸣心里一阵阵揪痛,感觉自己喉头间有股恶气怎么也不出来,便赶紧说你们俩睡会吧,我去打点水回来,说着拎着暖瓶出去了,一出门就是一股寒气扑面,心里总算是稍痛快了一些。

      医院的打水房里的水龙头有点旧,拧了好一会儿才拧开,奔流而出的热水把路一鸣的手烫了块大红印子,路一鸣心底不快,骂了句脏话,把接好了的水壶放在水房,出去抓了块雪搁在了烫伤的手上。

      乡里的医院不算大,总共是两层楼,中间是一大块天井的设计,天井中拉了很多线,估摸着是夏天晾床单的晾衣绳,路一鸣两手撑在栏杆旁边,他在村长家顺了些烟叶子,又从病历上撕了几页废纸,学村长平时卷旱烟的样子给自己卷了一只,其实他平常并不抽烟,只是最近烦心事确实有些多,又到了男孩子想靠抽烟来彰显自己成熟的时候。

      他卷的烟着实难看,甚至因为卷的太松烟叶子都快掉出来了,路一鸣对烟的认识是从他爸爸开始,一个个晚上,找不到创作灵感的他爸坐在藤椅上,一支接一支吸着烟,那烟头散发出的点点红光,吞吐出来的弥漫烟雾,仿佛构成了一副夜间屋中的浩瀚星空。

      路一鸣想他爸现在正在干什么呢?他对他爸不甚担心,他爸那种画痴,把他关进了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只有有只笔就能活一辈子,而画画是最低限度的需求,你哪怕手中只有一块石头,也可以在地上墙上就地创作起来。但他妈妈就不行了,他妈妈是搞音乐的,搞音乐的总得弄出点动静出来,你唱歌也好弹琴也好,总有人不乐意听,你又无法将人家的耳朵堵起来,那总归是要有矛盾的。

      烟的味道又辛辣又呛鼻,路一鸣只抽了一口,便觉得有股劲直冲他的天灵盖,烟还没来得及往外吐,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嘴巴鼻孔一齐往外冒烟。

      他抽的太急了,这种旱烟劲又大,吸得第一口应该烟不入肺,得憋着劲全数吐出去才行。

      路一鸣咳嗽了好一阵,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但烟头掉地下了,他弯腰去捡,突然听到了一阵口琴的声音。

      刚开始路一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音乐声虽说离得有些远,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仔细一听还是口琴名曲《爱尔兰画眉》,路一鸣不禁有些兴奋,他妈妈喜欢这个曲子,总是边听边吟着叶芝的诗《柳园中》,不过此时路一鸣来不及想那么些,烟都顾不上捡,一脚踩灭就扔进了垃圾桶。

      “走进莎莉花园,我和我的爱人相遇。”路一鸣听着悠扬又略带忧伤的句子忍不住轻声念。

      “她穿过莎莉花园,踏着雪白的纤足

      她请我轻柔的对待这份情,像依偎着树上的树叶

      但我是如此年轻而无知,不曾细听她的心声

      在河流畔的狂野,我和我的爱人并肩伫立

      在我的微倾的肩膀,是她柔白的手所倚

      她请我珍重生命

      像生长在河边的韧草

      但我是如此年轻而无知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泪水”

      路一鸣心中随着乐曲将这首诗默念完毕。一曲结束,路一鸣还意犹未尽。

      他当然谈不上有高山流水伯牙遇子期的冲动,但他已经很久没想过自己还能听到音乐了,在繁忙而又无趣的劳作中,他有时也能听到大刚哥口中哼着的东北歌曲,但他请大刚哥大点声唱一首,大刚哥又会憋红了脸,说他绝没有唱歌,是路一鸣的幻觉。

      路一鸣有多期待能遇到一个跟他聊聊爱好的朋友,他想着能吹出来这首曲子的人,一定是受过比较好的音乐教育,起码有一些不错的音乐素养,他迫不及待的想跟那人见见。

      路一鸣循着刚才的音乐声走过去,声音不在二楼,是从一楼一个拐角处传过来的,吹口琴的那人站在一楼一处雪白的柱子旁,背对着路一鸣。
      路一鸣首先一愣,怎么是个男的?接着路一鸣就被自己有些奇怪的想法郁闷坏了,男的怎么了?自己是先入为主把人家想象成一个女孩子了。
      这么深情轻缓的曲子,也不怪自己想错了。

      路一鸣双手呈喇叭状放在嘴边对楼下喊:“兄弟,吹得真好,能再吹一个吗?”

      那人闻声先是身形微微一怔,应该是没想到有人会在楼上,路一鸣双手垂在栏杆外看着他。从他的背影看出来,这也是一个很高大的北方男人,估摸着能接近一米九,身高腿长,姿态挺拔,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指节修长,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

      路一鸣心里赶紧骂了自己一句,嘛呢!在这掉什么价儿啊,他是一男的一男的!

      “兄弟,不好意思啊。”路一鸣咽了一口吐沫:“刚刚你吹得挺好的,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看样子你也是知青吧,哪个大队的?我眠虎岭的,北京人,叫路一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个一鸣。”

      那人扬了扬手中的口琴,是个白色的24孔口风琴,被保养的很好,在太阳下闪着些亮光,大方的说:“想听什么曲子?”

      那人声音还很好听,路一鸣眼前一亮:“你会吹什么啊?”

      话一出口路一鸣就觉得有些不妥,自己怎么像在点歌似的,忙改口说:“你想吹什么就吹什么,我本来也没想打扰你,我听什么都成都好听。”

      闻言那人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天气不错,白云漂浮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他想了想,拿起口琴放在唇边,吹起了《白桦树》。

      路一鸣听得太舒服了,他情不自禁给那人竖了个大拇指,感觉仿佛自己的灵魂真的逃脱了桎梏,自由的飘荡在天空中,路一鸣转身靠着栏杆坐下了,留了背影给吹奏者。

      路一鸣感觉自己的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直到一曲结束。

      “真好听,我可太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音乐了,这破地方我...”

      路一鸣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焦急的女声:“一鸣哥,你到哪去了啊,我找你好半天。”

      是满君过来了,路一鸣安慰她不着急慢慢说,原来是她醒了以后见房间里路一鸣和谭静都不见了,路一鸣一个全须全尾的大活人还不要紧,谭静可是刚动完手术,情绪又不对劲,遍寻不着,都快急疯了。

      “我和你分开找去。”路一鸣又心烦了,他真饶不了宋良弼那小子。

      路一鸣急着走,还不忘跟那人说句话:“我是凤凰山眠虎岭的,有机会来我们点儿玩啊。”

      柱子后的李骋看着路一鸣的身影消失在二楼侧,眼角不自觉带了点笑意,看来他的流放生涯注定是要多些乐趣了。

      两人找了老半天,原来是谭静醒过来见路一鸣还没回来,便起身去找他,此时谭静正在开水房提着暖壶准备回去呢。

      徐满君不顾伤心,噼里啪啦把谭静好一顿说,边说边哭,说的激动到最后清鼻涕都快进嘴巴里了,谭静被她训得目瞪口呆,赶紧从兜里找了张纸给徐满君擦鼻涕。

      “以后你没有弟弟了,我当你弟弟就是了,反正你那么好,我当你弟弟也不吃亏。”满君满脸鼻涕眼泪的说,她真的吓坏了,万一谭静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

      谭静把满君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傻满君,你是女孩子,怎么当我弟弟。”
      “你嫌弃我呀?”满君抬头问,长长的睫毛上满是泪水。

      “谁嫌弃你了,我一直把你当妹妹,难道你没感觉出来吗?”谭静无可奈何的看着这个哭包一样的满君,她担心有一天满君会不会哭脱水了呀。

      路一鸣见两人都没事了,便赶紧拔腿走了,他估摸着那人还没走。

      路上撞上了一个小护士,小护士见他横冲直撞的,赶紧拉住他:“干嘛去啊?”说话也不生分,路一鸣早就跟她们护士们混熟了。

      “找个人。”路一鸣有些不耐烦的说。

      小护士见他这份态度,脾气上来了,反而不放他:“找谁啊?和我说说,我们医生说了,以后你去一律不见。”

      “谁找他啊。”路一鸣没好气,他担心那人走远了。

      “你别走,我呀捡着你一样东西。”小护士神神秘秘的说。

      “捡着我的东西?”路一鸣身上什么时候有东西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为了换只鸡吃,路一鸣连自己的裤子都快当出去了。

      “捡着了就送你了吧啊,当做我们伟大友谊的见证。”路一鸣急着走。

      小护士真生气了,从口袋里拿出一根东西:“谁稀得要你的东西,什么态度啊,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护士将东西捅进路一鸣手里,头也不回气呼呼的走了。

      路一鸣这才看清那东西是什么,一根黑色的钢笔,笔身闪耀着磨砂的光泽。路一鸣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支钢笔应该造价不菲,确实不会是普通农民掉的,可也不是他的呀。路一鸣想追上小护士还回去。

      小护士其实没走远,在一旁哭了,路一鸣走过去好一阵安慰,好话都说尽了,他刚刚态度确实不是很好,他这人就这毛病,一着急就不着调。
      小护士抽抽搭搭的接过钢笔,路一鸣这时候看见笔身上刻着字:“唉,这刻着名字呢,看看是谁的。”

      小护士低头看了看,费力的念了出来:“李马..由”
      “李骋”路一鸣念。小护士迷茫的抬头看他,路一鸣赶紧又补上了一句:“呵呵,你说这人也是啊,起这么个难念的名字。”

      小护士想了想确实挺好笑,怎么会有人叫李马由,破涕为笑。

      路一鸣摩挲着钢笔上刻的那两个字,心底默念了句:“李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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